例行公事,因为不知自重的代表团成员、卡雷姆口中的笨蛋们的轻率,燃起私人的恩怨,一路延烧到
谈判桌上,引发双方都不愉快的冲突。
首都的外交部门忙忙碌碌研拟对策。是否撤换惹事的代表团成员,不顾其背景的雄厚?该不该展现一
国的尊严,强硬维护自己人的权益?或是退让一步,以弭平纠纷为优先考虑?无论任何主张都存在反
对的意见,是主持的大王子深感厌恶的一点,迟迟不能做出决策。当时,连主张暂停协谈、重新指派
人员的尤金都没有料想到,拖延的结果,将因为日後帕普洛一名代表的意外身故,迅速恶化为两国的
武装冲突,又一次给予奥达隆建立战功的机会。
还来得及避免战争的此时此刻,权贵们的首要目光却聚焦在无事无扰的柏尔杜尼。派驻的大使年事已
高,请求卸除职务,返乡度过馀生。
美丽富庶的柏尔杜尼、炎热乏味的帕普洛,是天上的云彩与脚下的湿泥,两者以米卢斯式的哲学分出
了轻重缓急,挑选备受觊觎的大使人选,才是乐趣与烦恼并存的重大问题。
无论有趣或乏味,这些公务总之是像藤蔓般将尤金捆在无休止的会议与争论当中,每天早出晚归,偶
尔有空的晚餐桌上,也没有卡雷姆的踪影。
不安的日子里,奥达隆的回城有如久旱的一场大雨,令尤金的焦躁暂时缓解。
他将老友请到预备做为升迁贺礼的大屋子,安排稍後前往王宫拜访三王子兰瑟,全部的行程都写在简
单的便笺上,事先派人稍给卡雷姆。
卡雷姆接到讯息,手里拿着信笺,一个字一个字玩味着。
奥达隆是他们共同的朋友,奇妙的是,他几乎不记得三个人同时在场是多麽久远之前的事?
当空气中弥漫着兄弟之间的尴尬与暧昧气氛,他不能期待奥达隆忽然变成一个迟钝的笨蛋,感觉不到
任何异状。细心谨慎的尤金不可能忽视这个风险,仍然以和解的机会为优先,稍稍冲淡了卡雷姆郁结
的心情。
尤金敢冒险,他也不介意来个刺激诡异的午茶聚会。可是他终究没有赴约,和老朋友相聚是此刻的尤
金非常需要的放松方式,他不想再为对方增添无谓的压力。
卡雷姆决定偶尔当个尽责的团长,以极高的效率忙碌了大半天,最後巡查到四王子安杰路希的屋外,
那里安静得异常。
「安杰路希殿下不在?」他问门口的侍卫。
「四殿下刚离开,说要去找兰瑟殿下。」
卡雷姆没说第二句话,迅速转移方向,快步走向兰瑟王子的别馆。根据尤金的通知,兰瑟正期待着今
天午後和奥达隆见面,不明白个中源由的小王子很可能造成破坏。
他一路抄捷径,走得很快,又忽然停住。在连接人工湖和花园的小径上,他看到一大丛慢慢移动的花
束,盛开的百合,下方是不稳的细长双腿。
「三殿下?」应该等着接待尤金和奥达隆的王子殿下,为什麽出现在这里?
雪白大花的後方,歪出一张笑脸,「午安,卡雷姆。」
卡雷姆连忙伸手,接过那一大束百合。花朵不是重物,瘦弱的三王子却也不是普通人,很难说会不会
被花压垮。
「殿下亲自采摘,对小小的百合花来说,恐怕是过大的荣幸,万一造成其他花朵的嫉妒,从此排挤百
合花就太糟糕了!您是不是欠缺人手?」
兰瑟摇头,「我只是临时想起,原先装饰的玫瑰花香气太浓,我怕奥达隆将军不会喜欢。」
卡雷姆也跟着摇头,摇晃的幅度大得夸张,「殿下的力气浪费在令人惋惜的地方哪!那个没什麽品味
的男人只喜欢马鞍的皮革味,怎麽分得出百合和玫瑰的差异?建议您下回在房间铺一层乾草,牵一匹
马,他才会好喜欢。」
「也许……也许他会拒绝尤金,根本不喜欢来。」
三王子消极的单恋心情、担心与期待并存的羞怯脸色,卡雷姆挤在喉咙的实话只能全部吞下肚,改而
换上明灿的笑容。
「或许世上真的有少数几个愚昧的俗人,不懂珍宝的价值,蠢到拒绝殿下的邀约;但是绝对没有人不
爱惜性命,愿意一整天挨尤金的叨念。他当然会来,断腿也会爬过来。」
这不是空口安慰,他确实对尤金充满信心,王宫算什麽,即使在喷发的火山口摆酒宴,奥达隆也拒绝
不了尤金。
「殿下请看,尤金来找您了。」
兰瑟居住的别馆方向,果然出现尤金修长的身影,大概是见不到三王子的人,特地出来寻找。兰瑟抬
起手,朝他轻轻挥舞。
既然三殿下和尤金在眼前,那麽——
「奥达隆单独和安杰路希殿下在一起?」卡雷姆喃喃说着,他有很不妙的预感。
「你刚刚说安杰?」
卡雷姆正要回答王子的询问,却被隐约的呼喊吵闹打断,那是非常、非常怪异的响声,听起来发自兰
瑟的住处。
尤金停下脚步,三个人同时转头,心里各有不同的想法:兰瑟一心一意担心着他人的安危,急着想回
去;尤金的脸色写满为难,他已经来到离卡雷姆很近的地方,憋了许多话想说,可是兰瑟王子匆匆经
过自己身边,耳里听见的奇妙骚动始终不歇,他不能不管,只好转过身,抢在王子前方赶回别馆;只
有卡雷姆猜到事情的原委,他在心里叹了一口气,遗憾自己来得太晚,奥达隆和小王子的个性果然不
能和平共处,两个人大概在三王子的地盘起了冲突。
他拦下打算前往护驾的侍卫,「交给尤金处理吧!你们什麽都没听见、没看到,了解吗?」小王子娇
贵任性,无论打架吵架都不可能赢过奥达隆,倒楣的侍卫若是不幸撞见王子落下风的场面,日後难免
遭到怒火的牵连。
他说着顺便把手里的百合花塞给其中一名侍卫,「你在这里等着,尤金回来的时候,告诉他是三殿下
遗忘的花束。」
「您、您要去哪里?」
「对一个爱家好男人,那是不够高明的问题啊!」
卡雷姆当然不是爱家好男人,这一次却是真的回家了。
萝汀妮克带着幼子出门踏青,家里出动大阵仗跟随伺候。其他闲在家中的仆从们都乐於见到卡雷姆少
爷,厨房端出随时为他准备的多款点心,搭配浓郁芬芳的花茶,摆满整张小桌,份量足够他连晚餐一
起吃到饱。
其中一盘烤得澄黄诱人的红酒洋梨派,偏甜的口感掺着成熟的微涩,是他在军医院养伤时固定收到的
慰问品之一。
他无法自制地想起人人欣羡的成堆点心,想起他的期待与失望,昂贵的银叉狠狠戳进无辜的派饼内馅
,在高级甜点盘底摩擦出不雅的声响,略嫌狰狞的态势不像享用,而是打算消灭这道食物。
「打扰了。」
门口传来一声轻咳,总管走进厅内,遣走在卡雷姆身後待命的侍从。
室内刻意净空之後,他又轻轻咳嗽,这次是为了掩饰自己的不安。对一个守旧的老人而言,总管对於
自己即将要说的话、要做的事,感到非常非常不确定。
「……尤金少爷不在家。」他做了奇怪的开头。
「全部我需要的都在这只盘中,你看到尤金的位置在哪里吗?」
还在生气,总管假装没注意到。「是我的失言。」
「是你的倒楣,遇上坏脾气的少爷。」卡雷姆後悔对老总管的态度不佳,咧嘴扮了个鬼脸,「你有话
要说?」
总管点点头,说了一声是。
「自小,我就跟随父亲在这栋大宅工作,长大之後,继承他的职位,成为总管。谨守本分、克尽职责
,一转眼度过三十年,我终於遇到比我引以为傲的工作原则更重要的事,请求少爷允许我逾越身分,
冒昧向您提出一个问题,不知道您是否同意?」
「你知道我把你当成长辈,即使某一天你放火烧掉这栋屋子,我也会认为那是盖一栋新房子的好时机
,所以——」卡雷姆抬起左手,做出夸张的邀请动作,「抛下顾忌吧!」
「谢谢您,」总管深深一鞠躬。
「卡雷姆少爷,您伤愈之後,为什麽不立即回来?尤金少爷一直在等,我能够理解他的失望。」
「尤金在等?那他一定是最忙碌的人,一封回信都没有空施舍!」
不要提那件事,不要在意!卡雷姆在心里对自己叫着,却激发出更强烈的情绪,他几乎咆哮出来:「
他甚至——一封信都不肯看!」
布满岁月痕迹的老人脸庞,因疑惑而多添了皱纹,「请原谅我这麽说,没有回信的是您啊!」
怒气因莫名其妙的回覆而消解,另一张年轻许多的脸也有近似的表情,「我们在谈论同一件事吗?」
「您不幸受伤,在医院接受治疗的日子里,爵爷和少爷特地为您准备的糕饼点心,您是否留有印象?
是否喜欢呢?」
什麽时候听过类似的话?他还在回想,随便点了点头。
总管缓缓从回忆里抓出一幅景象,嘴角带着笑,叙述的口吻极为温和,「您喜欢真是太好了!通知信
件送达的当天,我们就开始准备,我负责监督全部的过程;也是我,亲手将尤金少爷的信件放进盒中
,封上盒盖,送它们上马车,里面是您爱吃的玫瑰蛋白圆饼,想像着您收到时的喜悦……」
「收到、收到,我喜欢,也很好吃!」他答得又急又快,「可是没有信!」他仔仔细细检查过许多次
,食物食物、盒子里全是食物!
相较於卡雷姆的焦虑急切,总管沈稳的眸光小心收敛,他绝不愿意让眼里的同情不小心刺伤少爷。
他有自己的猜测,自认不至於错得离谱,於是大胆开口:「原来如此,我感到很遗憾,恐怕您在军中
结交过的,许多位的……知己……使您在不知不觉中付出了代价……」他再度以不自然的咳嗽声做为
结尾,少爷追逐美人的行为,他从来不赞同。「请原谅这个既不道德更不符合身分的猜测。感谢您宝
贵的时间,以及对我跨出职务范围的言行的宽容,我的疑惑已获得解答,我将回到房中,进行反省。
」话说完,老人恢复平日的严谨干练,恭恭敬敬弯身退开。
可是他走到门边,又忍不住回头,「也许我不该多说……尤金少爷读过您写的每一封信,宝物般珍藏
着它们,请您别错怪他。」
所有卡雷姆听见的话,全都混着洋梨肉囫囵滑下咽喉,未经咀嚼,辨不出个别滋味。
茫然间,只记得一件事非做不可,他奋力踢开座椅,追出厅外,冲到总管面前,张臂拦住。
「等一等!尤金给我的回信,里面写了什麽?」
总管讶异的神情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责怪,卡雷姆马上清醒,他根本是找错对象问错问题!「啊,一
万个抱歉!你当然不可能私自窥看……我只是……我太想知道……」
灰白的眉毛微微往下弯,在场的不是总管,而是和蔼的长辈,望着永远疼爱的小少爷。
「我相信,这世上一定有人能告诉您。」
那麽是谁呢?谁能告诉他?卡雷姆不把这句话当成安慰,而是非成真不可的事实。
他用全副的精神,快速、确实地思考着。知道信件内容的人,尤金是最肯定的第一位,却也是他心目
中最糟糕的询问对象。他现在就能模拟尤金的回答,当然是命运使他错失信件嘛!命运认为他不需要
知道,所以他们要像笨蛋一样顺从命运!这就是尤金会说的,命运这样、命运那样……去他的命运!
总有一天他要把这些命运切成十七八块,拿来沾蜂蜜吃!
去掉尤金,最可能的就是拦下信件的人,干涉他人隐私到这样的地步,顺便看一看内容的可能性理所
当然存在。
他努力回想,军医院里有谁?送到的当时有谁在场?
幽暗的记忆之海,慢慢浮现一双眼,瑰丽的紫罗兰色亮起一盏灯,一双紫色的眼,为他照出路径。
难怪他匆匆离开,明明也是喜爱美食的同好,面对希罕的各色精致糕点,完全没有好奇心、完全不品
嚐,一心想着先走。
那时觉得奇怪,只是小事不放在心头。之後他们继续往来,邮件变成特别受到关注的话题,关心他是
否收到信?又寄出了给谁的信件?好奇心忽然旺盛得使人心烦。尤金也不止一次被提起,尤金的婚礼
、尤金的妻子、以及当时只在父亲来信中读到过的尤金的儿子。他不得不以轻松的语气满足这些追问
,而那几乎成为一种折磨。
是他拿了信,读了信吗?
纵使不是,纵使冤枉了对方,卡雷姆也不能放过这条唯一的线索,他必须确认那封信的存在,知道信
件内容,否则他再也睡不安稳!
当晚,不管上司的杜里伯爵批准与否,卡雷姆扔下假单,请了十多天长假,离开王城。
白蔷薇公爵(40)(兄弟,年下)
「好久没看见卡雷姆,我不记得他曾经这麽长一段时间不回家,是不是发生了什麽事情?」
入夜,接近就寝时刻,萝汀妮克偶然提起的疑问,尤金只能摇头作答。
距离他上回见到卡雷姆的时间,恐怕不比萝汀妮克短多少。那是在兰瑟殿下的住处附近,彼此匆匆一
瞥,随即因为奥达隆和四王子的冲突而中断,话都来不及说一句。
尤金并不後悔自己的优先顺序,已经学会圆融处事的奥达隆竟然抓起骄傲尊贵任性无比的四王子,动
手打他的屁股,这种自毁前途的失控举动显然比兄弟吵架要急迫得多。等他找到空档外出,只见到一
个手抱花束呆呆站着的禁卫骑士。
然後他再也没有见到、或听说卡雷姆的踪影。
当然尤金想见他,可是卡雷姆负责三个骑士团,随时有所谓的美人围绕,是一个大忙人,彼此错过并
不奇怪,更不成为向下属探听的重要问题;骑士团成员则认为尤金不可能不知道团长已经告假离城,
那根本不是秘密,特意的保留或告知都不需要,反而使灯台下成为最暗的一处。
「卡雷姆不需要我们的担心,我相信他很好。」
尤金说着自己也不太相信的话,渴望结束这个逐渐引起他的焦虑的话题。
萝汀妮克的贴身女侍来得正是时候,她端来一只长形餐盘,上头摆放着好几样刚烹煮好的熟食、点心
。尤金感谢她的辛苦,转头对妻子解释:「我注意到最近几餐你的食量少得吓人,厨房理解我的忧虑
,特别准备你喜欢的食物,如果能达到提振食欲的效果就太好了。」
「谢谢,你真周到!」
萝汀妮克很感激尤金的关心,她仍然不怎麽饿,但也不介意在夜晚来点可口的宵夜。她在小桌前等着
,尤金在一旁作陪,女侍为他们掀开食器上盖,浓烈的气味扑面,明明是喜爱的菜肴香气,却引起一
阵阵恶心,萝汀妮克急忙站起,冲到水盆边,弯着腰扶着盆架,无法抑制地呕着。
客观的角度看来,尤金命人请医生的速度非常快,几乎是立即的反应;事实上他却觉得脑袋呈现好久
好久的空白,丝丝冷气爬上背脊,僵硬的口唇才终於发出声音。
萝汀妮克的胃肠不舒服?他想起卡雷姆的警告,心里有更不妙的恐惧。
那份恐惧在医生诊视完毕,朝他露出笑容的刹那,伴随先前发冷的感觉,化为真实。
「恭喜两位,夫人怀孕了,胎儿和母体的状况都十分良好。」
尤金确信自己的应对和表情一定无懈可击,他训练有素,也习惯如此,但是他记不得自己究竟感谢了
医生什麽?
送走医生,遣开比当事人雀跃数倍的仆从们,寝室剩下他们夫妻俩,萝汀妮克开始低声哭泣。她卧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