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霁 下 第四章
我并不想去听孙二娘和张擎之间的对话,于是我站起身来,假意要去洗手间,没走几步,身后的孙二娘声音突然高了八度。我吓了一跳,回头望过去,他的眼泪已经开始止不住地往下掉了,说出来的话模模糊糊,伴着哭腔,根本听不清楚。他像抓着救命稻草一样紧紧地抓着话筒,好像一松开话筒张擎就会像离地球远去的哈雷彗星,这辈子再也不可能看到。
我听着他此起彼伏的哭腔,看着他的泪珠儿像散了线的帘珠儿似的不断下落,不知不觉我也恍惚觉得鼻子有些酸酸的,走回去,顺过手从桌上抽出几张纸巾,递了过去。二娘手快,一下就从我手里把纸巾拿了过去,放在鼻子前使劲一擤,又继续跟电话那头的张擎哭天喊地起来了。
我在客厅里觉得极不自在,走开也不是,坐着听他哭着讲电话也不是。好在二娘的命儿魂儿都仿佛系在那根电话线上,我的存在对于他来说完全没有任何影响。
在旁边坐了一会,我站起身来,往他家洗手间走过去,突然听见身后孙二娘的声音又提高了好几度:“……我……我什么都忍过,你和溪海那次……那次乱搞……我也都忍过了,你还希望我怎么样?”
我抓住他们家洗手间门把手的手抖了一下,用力把门打开进去,装作什么都没有听见,关上门,心里突然有种说不出的滋味。站在浴室的镜子前面,眼前像蒙太奇一样浮现出林溪海那傻傻的笑容,我也不由自主地对着镜子里面笑笑,好像礼尚往来一般。
镜子里的溪海叫了声“阿枫”,北京口音听起来有点像霁子。
我愣在镜子前面,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想什么。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外孙二娘还是带着哭腔和张擎纠缠着,我低头看到孙二娘的呼机,正放在抽水马桶的水箱上面,我奇怪为什么他把呼机留在这个地方,顺手拿起来,看到上面的短信:“亲亲我的孙孙,乖乖我的猴猴。张先生留”,当然是张擎,真是胆子大,这样肉麻的短信居然也敢留。我查了查日期,是四个月以前的,再往下看,又有“我在图书馆看书,闷死了,想找个猴子玩也没有”“你今天晚上要是不过来给我做饭我就要饿死了”“刚刚午睡作了个噩梦,你跟老吴跑掉了,吓死我了……”整个呼机保存的信息全都是张擎留的,按时间顺序排列,好几十条。
我站着有些累了,就坐在马桶上,看着这些短信,才明白孙二娘平时上厕所的时候也要坐在马桶上把张擎给他留的短信一个一个再重温复习。
我正看着,门外孙二娘又提高声音叫着:“你倒是说说你想让我怎么样啊……你这样我怎么办……擎擎……你别……”紧接着又是用纸巾擤鼻子的声音。
我把呼机放回到原来的位置上,轻叹一口气,走出洗手间,看见孙二娘坐在沙发上,已经没有哭声了,左手垂在膝前,勾着电话,眼睛里的泪水还是在不断地涌,可人好像已经呆住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走到他的旁边坐下,摸摸他的肩,问他:“你还好吧?”
孙二娘突然抱住我,紧地像抱住氧气瓶一样,然后放声大哭,把我吓了一跳。慌乱间感觉他的泪水又像泛滥的黄河一样流下,流到我的肩上。我笨拙地伸出手,抱住他,动作好像大男人给婴儿换尿布一样尴尬,也不知道究竟该怎么劝他。就这样过了一会儿,他的哭声和身体的颤抖逐渐减弱,我用手轻轻拍拍他的背,问道:“没事吧?你?别伤心了。”
孙二娘缓慢地把头抬起来,刚刚把头贴在我的肩上,脸上的泪满颊都是,我斜眼看了看我的肩,被泪水染湿的痕迹一大片。他低声抽泣着,一头靠在沙发上,把手遮在脸上,嘴里咕哝着些我完全听不清楚的话,身子不时地打着颤。
我就这么坐在孙二娘身边,时不时给他递几张纸巾,安慰他几句。过了一会儿林溪海又打来了一个电话,知道了这里的情况,就让我待的时间稍微再长一点,照顾照顾孙二娘。我看着孙二娘那一副天地颠倒的样子,也不忍心就这么走开。晚上我留下来,给孙二娘烧了点粥,陪他吃饭聊天。看他的情绪稍稍稳定了一点才离开,那时已经晚上十点多了。
过了一周,周末在家,接到林溪海的电话,好像他托福考得还可以,虽然成绩要过几个月才能知道,但是考完以后自我感觉良好,用他的话说就是为半年以后的GRE开了一个好头。我问他孙二娘和张擎的事情怎么样了,林溪海笑笑,说已经没事儿了。我听后诧异了半天,问他什么意思。林溪海说就是俩人已经和好了,中间曲折挺多的,跟我说我也不明白,里面牵扯到一些我不认识的人和一些圈子里面的流言蜚语,说到这里林溪海长叹一口气,好像在感叹什么,然后继续说,反正现在俩人又破镜重圆了。
我脑子里蹦出来的是孙二娘那天哭天呛地的悲伤表情,那样子让人觉得他的世界就此毁灭,想不到这么快两个人就复合了。虽然和他们不算熟,但还是为他们高兴,说道:“复合了就好,那天孙二娘的样子够让人心疼的。”
“他们俩说要好好谢谢你呢,”林溪海在电话里说道,“跟我说了,圣诞节那天准备请你出去吃一顿,好好谢谢你。”
我说没什么必要,林溪海说这是张擎孙二娘俩人千叮咛万嘱咐让他请我的,要是我不去他就吃不了兜着走了。我知道他是夸张乱说,不过拗不过他,也就答应了。
圣诞节那天下了大雪,我们下午没课,于是中午林溪海径直到我宿舍把我拉到学校外的天九天餐馆,张擎孙二娘都已经坐在那里了,两个人看上去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似的,吃饭的时候一个劲儿地给我添酒,谢谢我,我一边小心翼翼地看着服务员有没有注意到孙二娘给我添酒时夸张的兰花指,一边跟他们说没什么,只要两个人之间没事儿就好。
虽然这只是和他们吃的第二顿饭,也只是和孙二娘见的第三次面,但不知道为什么,孙二娘那女性化的神情举止在我眼里已经没有像第一次见到他时那么让人厌恶了。
吃完饭,他们建议到小南门外的酒吧再坐会儿,我想回学校去,他们三个不放,硬要我跟着他们一起过去。
进了酒吧就觉得刚刚喝的啤酒现在开始起作用了,我直接先去洗手间。从洗手间出来,酒吧的小舞台中央站上了几个人,像是一个乐队,正在演唱。舞台中央站着的是一个很年轻的男孩,弹奏着胸前的吉他,闭着眼唱着英文歌。那音乐的旋律挺怪的,可又感觉很熟悉,像是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隔了半辈子突然出现在面前一般。乐曲和歌声飘飘,萦绕在耳边就好像一个开啤酒瓶的起子,把不知是什么味道的酒味儿突然给释放出来。我站住,仔细地听着,脑里满是一些迷迷茫茫的记忆,没有头绪似的跟着男孩清亮的嗓音在四处飘散。
想起来了,霁子有一段时间经常在嘴边哼这支歌,他经常是懒洋洋地打个哈欠或是伸个懒腰,然后轻声哼这个调子,有时候好像也唱两三句,我听不明白,也没有想去听明白,只是觉得调子很怪,但是却有种特殊的悦耳感觉。
我望着那站着唱歌的男孩,他正闭眼唱着,左脸颊有个单边的酒窝,随着他唱歌若隐若现。我又站了一会,竟然莫名其妙地有了一种想上去给这个男孩一个拥抱的奇怪想法。最近真是有些不正常,我笑笑,使劲晃晃脑袋,正要走开,那男孩好像感觉到有人在望着他,睁开眼睛,看到我,冲我微笑,俏皮地眨了一下眼睛,使他的笑稍微带上了那么一点邪气。我有些尴尬,冲他干笑了一下,走回了林溪海他们坐的位子上去。
林溪海低声对我们说:“台上唱歌这哥们是我们学校的,好像比我大一级,以前在十佳歌手比赛的时候见到过他。”
孙二娘眼睛直勾勾地盯了过去,眼神就像十多岁的小女孩望着港台那些明星的样子,也不知道是自言自语还是在对我们说:“这孩子挺可爱的嘛,歌儿唱的也挺好……”说完,顿了顿,又加上一句:“就是听不明白唱的是什么。”
张擎在旁边不屑地抛来一句:“英国的破乐队Radiohead的歌,崇洋媚外,把自己当根蒜似的。”
林溪海“嘿嘿”直乐,用手在孙二娘的眼前使劲晃了晃,说:“喂喂喂,这位同学,你家老公不比台上这位的档次高太多啦?多少人盯着你碗里的呢,你怎么还跟吃了上顿没下顿似的?”
孙二娘把眼神拽回来,斜眼看了张擎一眼,笑说:“咳,我不就是说说这孩子挺好的么?这不就说两句吗?谁能跟我们家擎擎比呢?”说完,四下看看,见没人注意,猛地凑上脸去亲了张擎一口,张擎稍一皱眉,紧张地往周围望过去,生怕被别人看见,可对台上男孩一脸的不屑也被这句话和这个吻一卷而走。
张擎有些吃醋,林溪海在打圆场,孙二娘在安抚张擎。
感觉很怪,从来没有见过男孩之间这样微妙的对话。
林溪海继续说:“不过这孩子确实挺不错的……”什么孩子不孩子,我在心里想着,人家比你要大一级呢。北京的男孩嘴上不饶人,总是要摆出老子天下第一的姿态出来,霁子当初也总这样。
突然林溪海停住了,眼睛紧盯着酒吧门口,我顺着他的眼光望过去,看到一个大学生模样的男孩,挎着个单包,走进来,在离我们不远的一张空桌子坐下,回身向侍者要饮料,正好和我们的目光相遇。他的眼光一下就变得很局促,这时我耳边也传来孙二娘的轻骂:“这孙子还活着哪!”
那个男孩好像不知道应该过来还是不应该过来,林溪海向他挥手,让他过来,我感觉到他的手在我身后挥动时好像有些抖动,孙二娘又是轻声一句:“靠,看他怎么办。”
男孩看起来稍稍犹豫了一下,转头向舞台上望了一眼,然后拎着包走到我们跟前。
这个男孩个子和我差不多高,耷拉在前额的几缕头发被染成栗红色,眼睛很大,看起来挺机灵的样子,皮肤有些黑,显得很健康,在酒吧的灯光下显出一种象电视广告里液体巧克力顺着瓶口向下流去的光滑柔润的感觉。我注意他的手紧紧抓着包,看上去很不自在,像是在抓住唯一可以抓住的东西似的。
林溪海还没有说什么,孙二娘抢先开口:“呦,看看看看,帅哥永远是帅哥,不管到什么地方都那么抢眼。”
男孩干笑,随手在边上抓了把椅子坐下,眼睛盯着林溪海,舔舔嘴唇,好像在想应该怎么开口,林溪海很轻松地笑着,对他说:“怎么样啊?失踪这么长时间都干什么去了?”男孩笑着说:“没什么,瞎忙,工作上面的事情什么的。”听他的口音好像是浙江一带的,和我家乡话稍稍有些近似。“怎么一个人到这里来?”“噢,没什么,等一个朋友……”孙二娘又抢话进来:“何小帅哥又吊上了什么帅哥啊?”
我恍然大悟,这个男孩就是林溪海说过的他的前男朋友何若存,怪不得这气氛这么奇怪,上次林溪海说他们分手是在上学期结束,好像有半年了,分手以后再也没有见过面。
这时候台上的音乐停了下来,我注意到台上的那个男孩径直从台上走了下来,而且就是往我们这里走过来。没几步到了我们面前,很大方地问何若存:“这些是你朋友?”看来何若存等的就是他。
何若存尴尬的脸上挤出一付好像很高兴的样子,说:“来,我给你们介绍,这是秦晴。”孙二娘又上来打岔:“什么什么什么?轻轻?”秦晴笑着对何若存说:“你这普通话太寒颤了,丢人不?”然后转身伸出手来:“我叫秦晴,秦始皇的秦,晴天霹雳的晴。”
孙二娘和张擎都和他握了手,还没有自报姓名何若存就上来帮他们说,速度飞快:“这是孙文闵,这是张擎,”然后很快指着林溪海说:“这是阿海。”然后立刻转过来面对着我:“这位是?”
我刚要说我的名字,林溪海把手伸出来,声音怪怪的,说道:“为什么到了我就是阿海而不是全名了?我叫林溪海,你好。”
秦晴边和林溪海握手边望着何若存,拖长了音调说:“林——溪——海?是不是……?”声音拉得很长,显然是在问一件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事情。何若存眨了眨眼睛,没说话,过了会才点了点头。
林溪海望着秦晴和何若存,笑着点头,好像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冲着秦晴说:“是啊,是的。”语气听起来好像语文老师对于学生大段文章分析的肯定。
秦晴转过头来,笑着说:“若存跟我说过,真没想到今天在这里见到你,真巧,你好。”
林溪海说:“坐坐,别站着,坐下来吧。”
何若存在旁边说:“时间不早了,秦晴我们走吧,要不然来不及了。”典型的南方人口音,秦和晴两个字分不清楚,听起来就像亲亲。可谁知道呢,也许就是他们的昵称。
秦晴望了他一眼:“急什么?时间早着呢,坐会聊会儿天么。”说完从旁边拉张椅子过来坐下。
“你也是燕园的吧?”林溪海问。
“是啊,”秦晴说,“你也是?”
林溪海点头,笑笑:“若存真是有燕园情结,找来找去总找燕园的。”
这些日子和林溪海的接触多了,我慢慢对他这个人了解也加深了,虽然他仍然在笑,语气也听起来很轻松,可我还是从他语调中那几乎听不出来的,极细微的颤音中感受出,他现在心里面非常难受,这种难受浮到表面,就被他的性格催化成反而更加不在乎的表情。看着他那表面上若无其事的样子,我的心里竟然也莫名其妙地升腾起一丝的酸楚。
孙二娘插话进来的习惯永远都不会改变:“你们刚认识吧,看看,出来唱歌赚钱,小何还专门来接你。”
秦晴的单边酒窝随着他的微笑出现在他的左脸颊:“什么刚认识啊?快半年了,是不是啊?”他望着何若存,自言自语地数着:“六月开始的,七月……十月、十一月、十二月,七个月了。”
“六月?”林溪海非常轻松地抛出这么一句问话。只有两个字,可“六”和“月”之间那细微的颤音还是那么明显地,象放大了一百倍一样闯进我的耳朵里。我知道,知道这个日期对于林溪海来说,残酷地在他本来就刺痛的经历上又扎了几乎不可愈合的伤口。我用眼睛的余光去瞟何若存,他的脸绷得紧紧的,只顾着低头去看手中的背包。
林溪海说过,他和他的男朋友分手,是在上个学期结束的时候。
那是七月份。
一架一年半以前从首都机场飞往大洋彼岸的飞机恍然间突然从我的头顶呼啸而过,让我的心和林溪海的心一起被巨大的呼啸声震伤。我望着林溪海的眼睛,那双仍然在笑的眼睛里面,最深处,流着我也曾经想痛痛快快流出来的泪水。
“是啊,”秦晴当然看不出来这些细微的场景,“六月一号嘛,那是第一次见面,这小孩子要过节的嘛,记得特别清楚。”秦晴的手指向何若存,乐呵呵地说,也没有注意到何若存的嘴唇突然咬得紧紧的。
“哈哈,”林溪海继续笑着,愤怒、悲哀、酸楚和无奈都随着他的笑声融化在我们这张桌子周围,孙二娘、张擎和何若存都应该是知情者,没有人说一句话。桌面周围弥漫着的气氛像是上满了弦的弓,谁都不愿意去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