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会如何对他?会……杀了他吗?”他紧盯着苏霁尖削的下巴,生怕那里轻轻点一下。
苏霁怔了好一会,才慢慢道:“你若陪在我身边,我就不杀他。”
十八
苏霁怔了好一会,才慢慢道:“你若陪在我身边,我就不杀他。”
………………
络绎慢慢抬起头,对上苏霁的眼,那里清澈得一塌糊涂,眼白净得有些发蓝。
两相对望了一会,络绎轻声说:“你呀……总是这样,那年与我赌气不吃饭也是这样……说什么要我陪你吃,否则便是以下犯上……可如今这事能相提并论么?单就……” 用力咬下牙关,艰难的咽进那个名字,道:“单就他……串通相士一事,便算得上谋逆了,我求你放他一马实是不该,你又要我如何如何,你便如何如何,这可是国事啊……”
苏霁有些动容,忍不住张嘴道:“我……”
不待他说完,络绎又低声笑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你指哪,我自然打哪,若如此便能留他一命,那这条件也忒便宜了些。”
苏霁见他上一刻还是一副忠君爱主的忠良相,这一秒便爬满得了便宜卖乖的笑模样,不禁挑眉道:“几日没见,学问见长啊。”又松开手臂,在他脑顶拍了一下,道:“不过我可不要你去打哪,只要你陪着,就像原先那样。”
…………
“这……是干什么?”络绎指着小太监呈上的托盘,上面叠着一沓柔软衣物。
苏霁正在听一个老太监报菜名,老人家口齿不伶俐,一味笋蒸酥皮脆鸡柳说了好几遍也说不清,听到络绎问话,苏霁索性挥挥手,由得老人家自行发挥去了。
“换洗的衣服啊,”苏霁踱到络绎身边,“去沐浴,然后一起用膳。”
“为什么要沐浴?!”
苏霁睁大眼睛:“咦?你不是答应了吗?”一把揽过还在犯愣的某人肩头,低低耳语道:“说了要像原先那样……你看,深秋露重,去年这个时节,你是陪我一同睡的。”
“那不一样!”络绎急忙辨道,又看了看不远处立着的宫娥太监,放低声音咬着牙道:“那时是没有炭炉,你总喊冷!”
“哦……这样啊。”苏霁当即寻了个方向喊道:“把暖炉给朕撤了!”想了想仍觉不够,又道:“把窗子都敞开!”
一声令下,深秋的风飕飕的灌进来,靠窗立着的侍女打了好几个喷嚏。
“你……你真胡闹!”络绎低声吼道。
“你看,”苏霁揽着他肩头的手又紧了几分,背着忙碌的宫娥们低声笑道:“你看,那丫头鼻涕都淌下来了,就是不敢揩。”
“风好大啊……”络绎佯作赏落叶状回头望去,果然见到鼻涕过河的壮景,绷紧了嘴才没“扑哧”一声笑出来。
转过头来瞪他一眼:“哪有你这样的皇帝……”
苏霁看着他逐渐松弛下来的五官,悠悠辨道:“也没有你这样的臣子啊,还要朕逗你开心。”
他特地强调了那个“朕”字,却听得络绎心中微微一动。
说话这半日,不管络绎如何拿捏忠臣的做派,苏霁却始终没自称过一次“朕”,即便这次也是玩笑使然。想到这层,再抬眼看身旁人的打扮,登时心中一阵和暖。
想他整日在亲审谋逆一案,刚下朝堂便来见我,却还记得换下黄袍金冠,是怕我看了他龙袍加身的模样更生出疏离之感吧。
他再回头,但见那立于窗边的小宫女,兀自任鼻涕长流却不敢擤一擤……心里嘎嘣一声,却是分外通透,原来苏霁当真待他与众不同。
最起码,三年的情分摆在那。
苏霁见他忽然沉默,问道:“还是饿了?要不先传他们上膳?”
络绎看看他,再垂头看看自己,道:“不必,我去沐浴。”
苏霁眼里腾的一下亮了,忙道:“我陪你去。”
“不用!”络绎飞快拿起那托盘里的衣物便待一个猛子蹿出去,却又被拉住袖口,“哎,你不认识。”说罢,目光在殿内环顾一圈,随手指了个小太监:“让他带你去。”
小太监正是下午与他聊得相熟的那位,叫连福。
连福在旁边看得真切,这位小爷是被万岁爷搂过膀子的人物!越发得了喜帖子似的颠颠带路,遇上转角或台阶还亲切的回头道:“大人注意脚下。”
听他一口一个大人的胡叫,络绎觉得好笑:“别这么混叫,我不是什么大人,够不上品的小侍读罢了。”
“大人哪的话说!”连福一虎脸,正色道:“不瞒大人说,小两个月了,今日还是连福头一遭见万岁爷笑呢。”
见络绎仍是爱答不理的模样,又清了清嗓子,撒着欢拍起马来:“依小的看,您不光是大人,还是大大的红人,什么武将文臣都靠边站,啥也抵不过一个皇上喜欢,什么品级不品级的,还不都是万岁爷一句话的事儿?我看啦,这当朝第一宠臣,定非您莫属!”
络绎瞥了瞥嘴,暗中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心道:你当皇帝封官是赈灾不成?馒头稀粥随你乱要?
“到了!”恍惚间鼻头一热,连福已闪到旁边。
络绎抬眼看了看顶头牌匾,深蓝的地儿上书四个金字:“暖绿生波”,再着手推开左扇门,就着缝隙一瞥,心中惊诧不已。
原以为苏霁说的沐浴只是洗洗头发,去去浮垢等表面功夫,着人备的换洗衣物也不过是走走形式罢了,所以跟着连福一路走来也没多想,只当是往寻常内侍用的水房,谁成想竟是到了这里!
再次抬眼确认一遍,确是那几个字没错。
当今天下只一人用得的地方,暖绿生波殿。
苏霁疯了么?
事实证明,苏霁非但没疯,还相当的周到细腻。
在连福无限敬仰的目光里,络绎只觉头皮一阵发麻。
绕过一扇雨打落蕉的屏障,便是一方四米见长两米见宽的大池子,池中未注水,能看见池底嵌满了半圆形的石子,被打磨得柔润异常。
没有想象中七八个侍女太监垂手肃立的情景,络绎多少松了口气。
池旁是一条极宽的矮榻,每个榻脚上都镶着龙头,光滑的黄杨木榻面上叠着一摞淡黄巾子,随手翻开一看,只见每条巾子上都绣着金黄丝线的龙形,翻了七八条竟没见重样的,有龙摆尾的,有龙吐珠的,还有龙戏水的。
把拿来的干净衣物往旁边一扔,人也一屁 股坐下,望着那空池子发愣。
他倒不是在琢磨没水怎么洗,他只是在想这算不算大不敬?
据他所知,这座暖绿生波殿是先皇为讨苏霁的生母柳妃娘娘欢心而特地修葺的,引水入城,地底疏导,直至流进殿旁的锅炉司,再变成热水将这池子蓄满,前后历时五年,期中花费的人力财力更是无从计较。
可惜,这一桩大苏最大手笔的工程完成时,也是佳人香消玉殒之后半年。
从此再无妃子有幸得享这暖绿生波。
过了今晚,先皇,苏霁,再加上他,便有三个人在这洗过澡了?
开什么玩笑!
光坐着都觉得有钉子扎屁 股,更别提宽衣解带入池沐浴了,老祖宗的吐沫淹不死他!
这么想着便要夺门而逃。
“你果然还在磨蹭。”苏霁的声音传来,络绎跟电打的似的,噌的一下站起来,回道:“我……我怕被雷劈!”
苏霁自屏后绕了出来,正色道:“你都答应陪我同睡了,不好好洗洗怎么成?到时熏了朕的龙鼻就不怕被雷劈了?”
“你说得有道理,那我睡地上吧。”
苏霁斜他一眼,又向池里看去,忽然一拍他肩头,道:“你看!”
话音刚落下,只听一阵阀门开启的“扎扎”声传来,在空荡的室内显得莫名诡异。络绎也忘了争辩,顺声望去,只见原本干燥的池壁忽然湿润起来,自卵形的石头缝隙中涌出汩汩细水,随着水流,池底很快被热气铺满,水未注满空气已然湿润温暖了。
原来天子的浴池是这样蓄水法,络绎一时看得入神,不觉走近几步。
苏霁紧跟在他身后,悠然道:“一会还有大鱼游进去呢。”
“咦?真的吗?在哪??”络绎又向前几步,还探头探脑去找那大鱼。
“在……”苏霁叼着嘴唇忍住一抹坏笑,移到络绎身后,用力一推:“……在这啊!!”
“噗通”一声,大鱼落水。
“咳咳!苏霁!”络绎冷不防跌进水里,只觉好大一口香汤带着桂花皂角气灌入了口鼻,呛得他昏头涨脑的,尊卑之分顿时抛到了九霄云外,向着岸上狂笑的混蛋吼道:“苏霁~~你也给我下来!”
“哈哈!我才不要呢!”苏霁后退几步躲开他撩来的水花,“下次等你没穿衣服时我再陪你洗~现在嘛……啧啧!”苏霁大有深意地盯着他的衣服。
“臭小子!你还敢笑,还不是你害的!”
乍然被温热池水包裹,这么一会已熏出满脸细汗,湿透的衣服缠在身上确实不舒服,和这满池馨香一比……似乎……的确还挺脏的。
“湿都湿了,索性好好享受吧!”苏霁揉揉鼻子,从矮榻上拾起一块巾子,弯腰凑到池子沿上,长眉一挑:“不如……朕为爱卿擦擦背?”
“去你的!你出去我再洗!”络绎一扭头,咱还是很矜持的。
苏霁睁大眼,正色道:“百年难得一见的奇观,怎能出去?”
“什么……奇观?”络绎面上一红,以为他又在取笑自己不洗澡。
苏霁似笑非笑道:“没见过穿着衣服的大鱼呀~~”
“好啊……你。”络绎二话不说,直接在水下推出一掌,激起小山似的水花,泼了苏霁一头一脸。
苏霁把脸一抹,转身自塌下摸出一只铜盆来。
还没等络绎问他拿盆干吗?已坏笑着跑到池子另一角舀了满满的水,然后……兜头向络绎泼来:“来,朕给卿洗头!”
不知闹了多久,两人都很累了。
苏霁躺在池子沿上,长长的发丝滴进水里,如一缕墨。
“水凉了吧?饿不饿?”
络绎在池子尽头离他最远的地方抱着胳膊:“是凉了,也饿了。”
“那还不出来?”
“…………”络绎沉默。
苏霁叹一口气,坐起身,一手搭在曲起的膝盖上,看着隔了白雾不太真切的人影,道:“络绎,起初天热的不行咱俩都是一个缸子玩水的,你什么我没见过,何苦这么放不开?”
“不行。”络绎斩钉截铁道:“那时小,现在……君臣有别,我这么出去算君前失仪……大不敬,我不干。”
心道:你穿得齐齐整整的,光看我一人光膀子了,等我出来你再戏弄我一番,当我傻啊!
苏霁听他最后两句都打了颤音,也不忍再逼。
想了想道:“好吧,我去屏风后头等你,然后我们去用膳。”
…………
在屏风后的小桌旁坐下,过了一会听到那边响起哗啦啦的水声,知是他上来了,想到那家伙小心翼翼缩着膀子的样子就忍不住深笑。
算了,反正时日还久,慢慢来好了。
根植于血骨深处的忠君之道不是那么容易移除的,能与他打闹到这个份上,已属不易。
须得潜移默化才好。
只是……有些事本不想刻意欺瞒,将来……他是否能懂?
算了,也许待他明白我是真心的,就不会计较了呢。
…………
作者有话要说:打滚……为毛你们还不去睡觉!
苏霁:谁让你叫他去洗澡的?
糖:不是为了你好吗?臭臭的你啃得下去?
苏霁:……
络绎怒:你们……我有那么臭吗?
苏霁:先不说那个了(转移话题),我说……洗完澡是不是还要用膳……
糖:我……尽量一笔带过吧!
苏霁:汗……你什么时候一笔带过过!?老子等不及了!(掀桌)(#‵′)
糖:儿子!注意形象……o(>﹏<)o
苏霁:老子没形象!老子要吃肉!
糖小声说:下章有用膳啊……
十九
“络绎。”
“恩?”
感觉到他身体瞬间的僵硬,苏霁将原本搭在他腰间的手抽了回来,“睡不着吗?”
“没有。”
苏霁将被子往上拽了拽,遮住两人的肩膀。
络绎面朝里,始终背对着他,呼吸有条不紊的,显然还在紧张,毕竟与天子共枕龙床这种事……对他来说,实在逾越得顶破天了。
但被苏霁冰凉的手握着,被湿漉漉的小猫似的眼神恳切的看着时,那个“不”字就说不出口了。
窗子始终大敞着,借着些微的月色,拘谨的人仍维持着僵硬的侧卧姿势,连流淌进领窝的发丝都那么一丝不苟,白色的亵衣紧绷在背上,不见多余的皱褶,款式还是他亲自为他选的,这么想着,苏霁就觉得一阵燥热自下往上蹿来,却又不敢有所动作。
这个人,不知是敏感还是迟钝。
整日下来,见面,对话,沐浴,用膳,直到眼下的就寝,一桩一件无不用足了心,一点帝王的架子不能端,但凡被他察觉到一点和从前不同的地方,必又要扯到君臣有别上了,想到白日里那一记万岁万万岁,就觉得心烦。
当然,那个吻确是计划之外的,当时看着他淡色的唇不停的开开合合,说的又都是他不爱听的大道理,就忍不住想把它堵住。
本以为会被大力推开,没想到结果却意外的香甜,尤其最后,自己竟也被他炽烈的渴求着……该死!
想起来又是一阵折磨,苏霁小幅度的揪住被角,以泄愤的姿态分散来自下 身的注意力。
不知他睡着了没,又不敢再问,那样就显得自己心里有鬼了。
明明是他先说喜欢的,为什么又是他先退缩呢?
是吃醋吧……因为苏觞的事儿,但那不过是一步棋罢了,他怎么就是不懂呢?
男人和男人也是可以相互喜欢的,也可以……做那种事,他应该懂的,否则,也不会像块石头似的躺着了,他在紧张吧。
…………
络绎不知道自己是多会睡着的,只记得意识频临模糊前,后腰那里被一只冰凉的脚丫子略微用力的顶着。
不用看也知道,苏霁终于睡着了。
睡相还是这么……让人无可奈何。
再次睁开眼天还黑着,仍陷在睡眠状态的身体迟钝的觉着有一点凉,回身去看,枕畔竟然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