络绎脸红了。
“我……我不懂。”
一个笑容酝酿在太子嘴角,“你不懂?!你是不懂得分辨,还是……不识字?”
络绎低着头,咬住下唇,瞥着那片汁水淋漓的墨迹,不甘心的说:“识字……只是,识得不多。”
“哈,不识字还当侍读?难不成……我读的时候,你侍候?”
“难道不是这样的么?”络绎第一次感到惭愧,他非常后悔,后悔不该把那一十五位先生气跑。
“络绎,侍读,是一起读书的伴儿,若真教你伺候我读书,岂不成了寻常书童?”
络绎低着头没吱声。
太子瞧出他的窘态,忽然弹了他的脑门一下,“瞧我,差点忘了!你家三代将才,读得自然是兵书,这些文绉绉的东西哪有什么用处!是我糊涂了!”
又是一个明亮的笑。
太子没有笑话他,甚至没再提读书的茬,但是络绎自己挂不住,从那天起,但凡太子闷在书房里时,他就偷偷捧出借来的轶事集看,这么强弩着也识了不少典故。
几日后,连日的雪住了,太子心情大好,在纸上写了一个很大很大的字,墨迹直透纸背。
同以往端正的小楷不同,这字苍莽有力。
“络绎,知道这字念什么?”太子含着一抹得色问。
他皱皱眉,犹豫着道:“霁……?”
“你识得?!”太子眼中一亮,很高兴似的,又问:“那你可知道这字……何解?”
络绎摇摇头,背是背了,但是囫囵吞枣。
“是我的名字。”
霁——是他的名字,苏霁。
络绎用力看着那字,企图把每一线游丝都印在脑子里。
苏霁将笔放下,目光沿着纸上那个字一阵描摹,然后望向遥不可及的夜空。
“我出生那阵,赶上阴雨连绵的夏末,都城连日水汽弥漫,涨高的河水差点淹了堤坝……夜里,雨云遮住月亮时,我出世了,落地的一瞬间,云破月出……那天以后,都城的阴雨止了,百姓迎来了九月末的第一个大晴天。
所以,父皇给我取这个字——霁,意思是,雨雪消融,天空晴朗。”苏霁的眸子清澈得一塌糊涂,就如殿外的一地积雪,澄静得教人不忍破坏。
“父皇希望我的降临,能像云破月出那样,带给江山雨雪消融般的晴朗。”说到此,他眨眨眼,笑了,皓月星光尽失颜色,都收在这清澈的一眼里,载着月色光华,承着万里河山。
“你将来一定是个好皇帝,一定是最好、最好的皇帝。”络绎很肯定的说。
怎样才算是好皇帝,他并不知道。
但他记得爷爷说过的话,他——络绎,要做太子最好的伙伴,可以秉言直书,策马杀敌的那种——最好最好的伙伴。
二
慢慢的,络绎就发现太子殿下的一些恶趣味,首当其冲就表现为对姑娘的摧残——太子殿下的猫叫姑娘。
闲着没事时,他喜欢把乌云盖雪的姑娘抱在怀里,顺着逆着的摸,摸到兴头上还会鼻尖对着鼻尖蹭,看得络绎很为姑娘憋屈。
“殿下,要不您放它出去玩会吧。”
“不。”苏霁横他一眼,反而搂得更紧了,“我喜欢抱着它。”
“可是小动物不都喜欢自由自在的玩耍吗,你看它多不高兴。”
“恩?”苏霁没有看姑娘,反而注视着他:“这么说……你也不喜欢这里?也想出去玩耍吧?陪着我是不是很无聊?”
这……这怎么一样?
那是宠畜,他络绎是皇帝钦点的太子侍读啊。
络绎一犹豫,不知该怎么说清这番道理。苏霁见他踌躇,更逮到了话绊儿,也顾不得压制姑娘的反抗了,一挥袖子站了起来:“果然是这样!”姑娘趁机溜了出去,苏霁赌气似的看着远去的小黑点,“走啊,你也随它走好了。”
“不,不是这样的!”络绎头回见太子翻脸,急道:“不是这样的,我没有不喜欢这里,太子……太子殿下……很好。”
苏霁转过脸:“恩……所以呢?”
“所以?”络绎急得额头冒汗,当下只管拣太子爱听的说:“恩……太子殿下,学识渊博,在这里能学到很多东西……都是原来不懂的……”
苏霁一挥手:“这些不必说了!我只问你……会不会一直陪着我?”
“呃?”
一直吗……那是什么概念?络绎看着苏霁半扬的侧脸,他嘴角挂着惯有的笑容,是混不在意的淡然,但长眉却隐隐挑着,眼底泛动的微光燃着一点点渴望。
络绎再没犹豫,小声但坚定的答:“自然,臣自然一直陪着太子殿下,直到您不要臣。”话音落地,是极短的一阵静默,心头被重物哐的一声撞下,把这誓言从心底砸实了。
“哈哈……”苏霁忽然笑了,“络绎,你真可爱,我不过随便问问。”
他背过身去,声音清越:“你说得虽笃定,但我也懂,这个年龄的孩子,谁不愿驰骋在蓝天下?强要你敛着性子陪我本就不是什么乐事……但也就这两年的功夫,等将来我大婚了,父皇自会赐你官职,功名利禄便在这一两年。”
是啊,谁不愿驰骋在蓝天下?
那么苏霁,你也很向往那琉璃金瓦外的一整片蓝天吧?
络绎没有反驳,苏霁已经摸了本书翻开看着。
………………
事情坏在次年的秋天。
那年初秋,一个名满都城的相士被引荐至御前,铁齿钢牙,断了一堆大逆不道的话。
事情发生时,络绎正在内司库候着。太子不喜欢冬天烧的碳味儿,说是闻着怪油腻的,但冬天总要烧炉,否则会冻脚。
他听说内司库有批新进的暖香,没味,还奇暖。这就一大早赶来领了。
打着太子名号办事,一向是无往而不利的,可不知怎的,今天却等到他手脚冰凉。
他跺跺脚,手又合什了掩在嘴上,大口的呵气。
门终于打开一丝缝,探出半张脸来。
“是洛家的公子吗?”半张脸问他。
他甩甩手,赶忙答:“是……不过现在是太子侍读。”
门里的半张脸笑了,眼睛贼亮:“赶紧回去吧,以后也别再说你是太子侍读了。”
回去?回哪去?
“呃……我是来拿暖香的,太子不喜欢碳味儿,听说有新到的……”
“哎……哎!”小差打断他,跳出来,回身把门合紧。“我说洛公子,刚不跟你说了吗?以后别再太子太子的了!”见他不懂,小差又指向天空,懒洋洋道:“看见没有?起风了,要变天!懂不懂?”
…………
络绎空着手回去了。
小差告诉他,皇上很信那个相士,相士说的话,小半年下来,都应了。
相士还说,当今太子出生的时辰不好,玉钩西坠,盲雾蔽目,是克尽半壁江山的命。
见他还在愣着,小差拍拍他的肩:“洛公子,小的最敬重洛老将军,所以提前给您提个醒儿……早点撤吧!要变天了!”
撤?撤哪去?满脑子都是那个人,那个人裹着朱红的雪氅,那个人眼梢飞着淡淡的红,那个人望着洁净的远空,说要带给江山雨雪消融般的晴朗……哪还有路可撤?
他大步往回走,来时天气尚好,现在风却急起来,狭长的小路成了风筒,呛得他几乎走不动。
他不知道该如何告诉他,当初云破月出的美好时令已成了他人口中最不祥的征兆;不知道该如何告诉他,那个美丽的名字,已染了克尽半壁江山的污浊;不知道该如何告诉他,连内司库的小差都晓得的事情,他还被蒙在鼓里。
他走着走着忍不住逆着风跑起来。
他没回天晴殿,而是拐了个弯在洛老将军下朝的必经之路上截着。
正德殿外,几个三品要员鱼贯而出,他一眼看到走在最后面的老人。
“爷爷!太子殿下有麻烦了么?”
洛老将军看到他,呆了一呆,忙把他扯到避人的地方。
………………
正德殿外,有方小小的角园,角园里载满了石榴树,树影婆娑处有一座朱红的矮亭。
他们站在矮亭的夹角里,“你听谁说的?”
“内司库的小差。”
“都传到那了?唉……果然!旦夕祸福,谁料得透?”老人合上眼皮,慢慢摇头,这种事情即便已见过太多,但仍是令人咿嘘的。
“这可怎么办?会怎么样呢?”见到爷爷就见到了主心骨,络绎抓住老人的手臂,想抓住一截浮木。
“本来打算今天去找你的,正好,也别收拾东西了,这就跟爷爷回吧!”
“什……么?”络绎没听清,爷爷叫他回?
“爷爷这是为你好,乖。”老人说着握住他的手腕。
“我不走!”络绎大声说,老人楞住了,“你不走?”
“您……您不是说,我是太子的侍读,将来要成为他最亲密的伙伴吗?最亲密的伙伴……怎么可以丢下他先走?”
“你这个傻孩子!此一时彼一时,他马上就不是太子了!你对他好有什么用!?”
有什么用?
蓦地,什么东西碎了,碎片在络绎心尖上滚过。
“难道……您的意思是,等皇上另立了太子,再把我送去给新太子当侍读?”
“一朝天子,一朝臣。”老人婉转的说,“大殿下……废是肯定的了。孩子,爷爷真的是为你好,要知道这朝场可比战场凶险得多啊。战场上,你身后的千军万马都是你的伙伴;可朝场……咳!只要是吃着朝廷这碗饭的,都是你的敌人,而最凶狠最残暴的敌人……就是咱们的主子……选好主子,很重要……你现在不懂!”
“但……我只知道……臣无二主。”络绎盯着老人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说。趁老人怔悚的功夫,他甩开手,跑远。
他络绎的忠,只能给太子!
不管将来的太子是谁,皇帝是谁,他都不管,谁也替代不了……那个雪地里让人感觉温暖的少年,那个说要带给江山晴朗的少年——苏霁。
…………
苏霁正背对他站在一株小苍兰前,深秋的风吹得他耳后的细发如飘零的叶一般,簌簌的。
“太子殿下……”络绎慢慢走过去,心里想着怎么解释没拿到暖香这回事。
苏霁听到他的声音,转过头来,道:“变天了。”
“对……起风了。”络绎点点头,“太子殿下怎么穿得这么单薄?院子里风大……”
“傻瓜,跟你说变天了,怎么还叫我太子?”
在所有人都以为他还被蒙在鼓里时,他却能这么平和的说出口,这么一对比,一心想着能瞒多久是多久的络绎就显得奇蠢无比了。
“你就是太子!不叫你太子叫什么!”他大声道。
“叫我苏霁呗!”苏霁无谓的笑了,眼睛眯得弯弯的,好像柔和的阳光照在水波上,晃啊晃的,碎成无数个光点。
“你就是太子!……啊!”下意识挥动手臂,惊觉胳膊脱了环,呼痛不为痛,只因惊,刚才到底使了多大劲?
“怎么了?”苏霁难得见他示弱,觉出事态严重,舒展的长眉噌的一下拧起,快步朝他走来。
“没事,就是撞了一下,小伤!”确实是小伤,这点伤放在洛家不够瞧,想及此,再见苏霁白了的面皮,络绎的耳根就有些烫,羞归羞,却隐约透着欢喜,终归有人痛了。
走近了,苏霁的声音却不对味了:“哪蹭的红灰沫子?”
“呃?”络绎不明所以,顺苏霁目光一瞅,可不是嘛,整条胳膊一袖子红泥,还潮乎着。
他张开嘴刚想说是在正德殿外的矮亭里蹭的,但想起那段不愉快的对话,便改了口:“不知道,许是墙上蹭的。”
苏霁目光闪烁却不似先前的波光淋漓,眉头松开又挑远,伸手在他袖子上拈了拈,看着指尖的红润潮湿若有所思。
急促的风吹来,两人耳旁的长发不约而同被顺风贴在脸上,几乎缠夹在一起。
“殿下,这里风大,回吧。”络绎转身站在苏霁面前,深秋的风和最后几片浅色的花瓣被他挡在身后。
苏霁定睛看着他,缓缓道:“你可知道正德殿外那座矮亭叫什么名字?”不及回答,续道:“叫殷亭,是我起的名字,因为那里的墙泥,一年四季老那么湿润。”
络绎留在院子里百思不得其解。
是不是有人误会了什么?
和爷爷见面令他生气了吗?
他以为的真相又是如何?
——他会懂的吧,真相就是他被抛弃了,在废太子书颁下之前,大家都知道他废定了。
络绎装作不知道,只因为他不能说。
即使离真相只隔一层薄薄的纸,他也不想揭开,至少不能由他揭开。
难道善意的谎言也是罪么?
三
同年冬,薄雪初晴时,苏霁迎来了他生命中第一个低谷——废太子。
天晴殿成了禁地,宫女和太监一天比一天少,直到一个不留。
苏霁走不了,他被禁足了。
络绎站在空旷的园子里挥拳头,新晒的棉被成了出气沙包:“搞什么!?就算不是太子,你也是大皇子啊!他们怎么可以这样对你?!”
苏霁本倚在廊下看书,院中人来人去本无心记挂,此时听到络绎泄愤似的怒吼不由抬起头来:“树倒猢狲散,我现在是废太子,命都悬于一线了,留他们做什么。”
苏霁淡然的态度,逼得络绎几欲抓狂:“什么叫命悬于一线?圣上他,他……毕竟是殿下的生父!”
苏霁冷冷反问:“皇家的血缘……几分真假?那御旨怎么说的来着?……天降大祸……克尽半壁江山!现在太平盛世也就罢了,倘若有个tian灾ren祸的,我必是这祸头,不拖我出去祭天才怪。”
过了一会又道:“我想……将我禁足,也是我那宝贝二弟的主意。”
苏霁的二弟,就是现如今的太子,运气最好的皇子,皇上最小的儿子。
络绎只是微怔,奇道:“殿下兄弟不睦吗?”
“哼,岂止不睦……他越见我惨就越畅快,但没想到,当了太子也没多大长进,翅膀还没硬倒先发起威了。”
络家三代单传,络绎自然不懂,但既然苏霁的皇帝老子都能因一句话置其于高崖危地,那同父异母的兄弟,你还能指望他有多亲厚?落井下石再正常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