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他为什么又出现了,但愿不要和溥相关,”米儿叹了口气,“一山容不得二虎啊。”
唐无语。
当唐走出“蓝汀”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三点,雨不知几时停了,空气中飘着淡淡的水腥味。天黑,浓郁不可冲破。只有空气是轻盈的,没有任何压抑的味道。唐走着,清凉的晨风不停洗涤着酒意,燥热已被完全吹散。
沿街踱着步子,他想到了那个男孩,比亚,其实这个整夜,脑海里都是他,还有那个没有照过面的老枪。
老枪,一个天生的杀手。
不可能对付得了他的,唐这样想,捏了捏在怀中的枪。
求你。比亚的眼晴在黑暗中闪烁。
还有照片。
唐的脑袋被晨风拂得已经足够清醒了,特别是走到了西塘街三十六号的时候,他没有止步,向前走了几步,猛然回头,枪已经拔出,指向没有目标的后方。
黑暗笼罩的长巷,目光所及,没有任何的人迹。
可他确信自己听到了衣襟在风中飘摆的声音,很微弱,却是真实的,他毫不怀疑。
没有人,或者说他看不到那个人。
唐往回走,他知道这是十分危险的举动,如果那个人在暗中出手的话,他没有多少机会能避开,不过总比呆在原地不动要好。
还好暗中的人显然没有动手的意图,要不从酒吧不远处开始跟踪至此,早应有好几个下手的机会了。
“你是谁?”唐缓步走着,枪口瞄向四处,对着黑暗发问,虽然他并不期望有人回答。
可是,这人好象并不介意回答问题。
“老枪。”
声音沉静而嘶哑,在黑暗中轻轻响起,却无法让人辨出方向。
唐的心脏收紧,这可不是他愿意听到的答案。他的手心在开始冒汗,还好枪没有抖动,他不能被这个名字给吓倒。“为什么跟踪我?”唐的声音也很平静,虽然额上已开始渗汗。
“想要找到一个人。”这个老枪倒很坦白,他的声音显示他正站在不远处的正前方。唐的枪口马上指定。
“谁?”
“一个叫比亚的十九岁男孩。”
“为什么跟踪我?”唐还是这个问题,既攻也是守,他不想露给对方任何关于那个男孩的信息。
“我想你应该知道他在哪里。”
有人影出现在唐的视线中,移动靠近,在距离20米处停住,唐不能断定对方手中是否有枪。
“为什么?”
“因为这个。”
人影继续移近,由模糊变清晰,唐终于看清楚了这个老枪,黑色的风衣,笔直的身躯,削瘦的脸,深陷鼻梁两边的眼睛,有鹰隼一样的光芒,左边的脸有一道深深的刀痕从眼角一直划落至嘴角,把一张脸分成了三半。
整个人就是一把枪。唐也终于明白了溥话里的意思。
这把枪,靠近着唐,唐却不能有任何反映。
老枪手指间夹着一张照片。
“你,是执行‘清令’?”唐问,手指轻压着扳机。
“不,你误会了,我要找的是拍这张照片的人,”老枪挥了挥照片,把另一只手也摊开,表明上面没有任何武器,“我想他会去找你。”
唐沉吟几秒:“不,他没有找我。”他的脑海正迅速地整理着整件事的脉络。
“哦?是吗,”老枪似乎笑了笑,如果那种表情算是笑容的话,“不管怎么样,如果他来找你的话,请通知我好吗?我和他有些事要解决,那与你无关。”他把照片递给唐,反面朝上,写着一行号码。
唐接过:“你为什么有这张照片?”
“我不但有这张照片,而且有它的底片,”老枪笑着,“只要你能把那个男孩交给我,我一定把它交给你。”
说完,他转身,准备离开,把后背似乎毫无防备地坦露在唐的枪口下。
“等等,是谁把它们给你的?”唐想知道的是这一点,最关键的这一点。
“是比亚。”
“…………”唐怔住,他张了张嘴,却没有任何话语。
那个小子……倒底想干什么?!
如果把那个小子交给老枪,他不是什么麻烦都没有了吗?
看着老枪的背景消失在黑暗中,唐却始终没有开口叫住他,好象有股淡淡血腥味从胃里泛上来,哽住了他喉咙。
天已亮,灰蓝的天空,还是有点阴,霓虹熄了,屋内一片明净。
比亚还是蜷着身体,缩在床的一角,似乎整晚都没有动过。身体上的伤痛折磨了一夜,他无法入睡,抬眼看唐的眼睛中满是血丝。
唐站在床头,也看着他。
“我见过老枪,”唐不禁对这个男孩眼中的平静感到迷惑,“他要我把你交给他,他会把你寄给他的底片交给我。”
唐看着男孩的反映,继续道:“我想知道你葫芦里在卖什么药?”
“他要杀我。”
“哦?”
“他没有底片,我只是寄了张照片给他,警告他我要找人杀他而已,”比亚坐起身体,嘴边还挂着凝成黑紫色的血斑,看着它们,唐的嘴中似又涌起了那股甜腥味。
“你觉得我会相信谁?”唐问他,掏出老枪给他的那张照片。
“随便你。”
毕竟年轻,经过一夜的休息,他的身体恢复得不错,已经能站了起来,没有什么大碍,这点唐很清楚,虽然自己下手狠了一点,但没有伤及筋骨。
比亚站起身,理了理自己蓬乱的头发,拿衣袖使劲擦去嘴边的血迹。他对着唐微笑,天真地:“该说的我已都说了,该揍的你也已揍了,至于相信不相信,我无所谓,”神色一黯,“也许我真的做错了,整件事与你无关,但是我无法对付他,必死无疑。”
“他为什么要杀你?”
比亚走到窗前,面对初现的霞光,淡笑着:“你又问为什么了?想知道原因的话,你为什么不会问他自己。还是你……不敢问,”他转过头,看着唐,眼中带着明亮的霞色,“你已遇到老枪,却没有听他的话直接把我交给他换取底片,这是不是说明,其实你早就相信我了?
我说得对不对?”
唐微怔,不得不点头。这句话直中要害,他无可反驳。这个男孩眼中有种贯穿人心的力量,让人无法忽视的力量。
“谢谢,”比亚轻轻道,“谢谢你的信任。”
唐皱眉不语,事情在顺着一个奇怪的方向发展了,被这个男孩牵引着,但他不得不承认,自己一开始就没有相信过老枪,毫无原因。
“我逃不开他,只有杀了他,否则,就是我死。”
比亚伸出右手,比划出一个枪的样子,朝着自己的心脏部位戳了戳,笑容苦涩,衬着光明的晨曦,如是即将被蒸发的露水,飘忽而无助。
死亡。这对唐来说没有什么震憾力,他的工作就是与死亡紧密相系。他透过男孩轻舞着的长发,看着窗外柔和的阳光,新升的太阳,会把它的温暖很慷慨地分予这间房间。记得溥曾说过,当初买下这西塘街三十六号,因为它窗子开得很大,日照的时候很长。
不管是什么样的人,都不会太喜欢黑暗和阴冷,温暖始终是人性中最需要的部分,溥从不掩饰这一点,这也是让唐最惊讶的一点。
“没有人能帮我,”比亚依旧微笑着,“如果你不愿意杀老枪的话,至少现在能帮我解决一下生计问题吧,我现在很饿。”
十分钟后。
一碗面,杂糊糊相貌不佳。
“你不会下面。”比亚实话实说的表情很残忍,他用筷子把面条捞了捞,然后很大爷地把筷子扔在桌子上了。
“你吃不吃?”唐平静地问他。
“这不能吃。”
唐眨了两眼,伸手按住那张很大爷的脸往面碗里一压。
两分钟后,比亚开始一声不吭地使劲大口嚼面条,好象那碗面一下子变成了天下第一的美味。唐坐在他对面,点一支烟,颇为得意,特别看着那张漂亮的沾着面浆水的脸埋头在那一堆根本不应是人吃的东西里。
他知道自己下面的技术比溥还要差,因为在这以前他根本没有下过面,不管是为他人还是为自己。
比亚终于费力地吞下了最后一口面,面虽然难吃,好歹也是食物,他开始了解饥饿的人面对食物,应该先把舌蕾的需求忽略,这点他领悟得很快,特别在对面坐着一个随时准备动手揍人的杀手的时候。
“你是最差劲的厨子!”
但更多的时候,他十分执著于自己,包括自己的感观,所以很不要命地再加上一句,并不满地直视于在他对面吞云吐雾的家伙。
他觉得其实自己没有如自己所想象地害怕这个杀手,这令他自己都意外,特别是在身上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的时候,这实在不是个好想法。
唐笑,笑得有些温柔:“你是不是总这么倔?”
“大概吧。我觉得这并不坏。”比亚很老实地回答。
“是不坏,但要看什么时候,不合时宜的性情会吃大亏的。”唐吐了大口烟,冲着那张老实的脸。比亚甩了甩头,他没有厌恶烟草的味道,只是一种习惯性的拒绝,拒绝他人无意或有意的侵犯,固然这种没有大碍的侵犯向他暗示着某种不能明喻的亲近。
晨色在这个不甚整洁的屋里弥漫开来,一切都变得让人感觉清新不已。两人面对面默默地坐着。
唐一根根地接着抽烟,直直地盯着对面有点手足无措的男孩。
比亚对着自己鼻子底下的面碗作了无数次的研究,他甚至对这个面碗上一道淡淡裂痕的角度和深度作了几番估算,但估算的工作进行得不是很成功,因为对面的目光让他无法集中精神,其实应该说让他集中精神的事是如何躲避那双眼睛,如冰般眼睛,却有着海洋的特性,无法窥透。
他本无须去窥透他,这根本不是他来找他的本意,有些事情在很短的时间内在发生奇怪的变化,令人不安的变化。
“我……要走了……”
比亚站起身来,慌忙地推开桌上的碗。
唐没有回答。
比亚向门口走去。
屋外的阳光明晃晃地普照着这个光明的世界,不管它在天黑时有多少的黯淡,而它现在是多么威严地俯瞰着芸芸众生,令他们无所遁形地裸露在它强硬的光热下。
比亚加急着自己的脚步,如同逃亡。外面是多少温暖而安全的世界啊!
“你去哪儿?”
唐轻问,在急切的脚步跨出门前的那一刻。
“…………”怔了一会儿,比亚方才憋出一句话,“不要你管……”
“你不想杀老枪啦,”唐慢条斯理地说,“还有忘了跟你说,这件事没有结束之前,我不会放过你。”
“你的意思……”比亚收回脚步,望着那个背对着自己的杀手。多么遗憾,离光明世界只差一步,他心中不无绝望地这样想到,虽然,这个地狱是自己先闯进去的。
“我可以帮你杀了老枪,”唐转过头,吐掉口中的烟头,面对比亚,一无表情,“然后你把底片交给我,我相信你,不会再对这张底片还有那些照片作什么手脚。”
“你接受了这场……交易?”比亚不可置信。
唐点了点头:“对,这是场交易,最好我们彼此不要失信。不过,有一件事我必须说明,在交易没有结束之前,你最好给我呆在这里。”
“你不信任我?”比亚绷直了脊梁,冷冷地回道。
唐哼了一声:“没有办法,应该说我们彼此并不信任,这样对大家都好,不是吗?”
“你想囚禁我?”
“如果想这么认为也未尝不可,”唐笑了笑,“但我不会拴住你的脚,你随时可以走,如果都不想计较后果的话,我们可以当这件事没有发生过,但前提是在我得确定我以后不会有麻烦的情况下。懂我的意思吗?”
“你……真他妈的混。”比亚咬紧了牙冠。
唐笑得更开兴了:“我们俩的混不分彼此,你不必谦虚。既然是交易,我得确保自己的风险不会太大,何况你自己也是,何必计较太多呢?还有…………”盯着比亚的眼睛不紧不慢地,“你还没有见识到我真正混账的地方呢,这样走了岂不是太可惜?”
这话不是很有道理,可唐说得很顺口,他很少和人讲道理,何况现在没有那个必要。
比亚没有回答,他想不出该如何回他。
唐懒懒地伸了个腰,指了指桌上的碗:“去,把它洗了,我的伙伴有洁癖,如果回来的时候,他看见到处扔着脏碗的话,会把我们俩都宰了的。”
“我还要上课……”比亚终于咕噜出一句。
“走吧,我说过我没有拴你的脚啊,”唐站起身来,朝着楼梯走去,回头对他一咧嘴,“离开的时候把门关上,我得去睡觉了。”
“…………”比亚觉得自己的确很傻,而且不是一般地傻。
唐走上楼梯,没有再朝比亚看过一眼,虽然他很想看看那个倔头倔脑的小子现在脸上的表情,但他忍着。
刚爬上楼,他终于忍不住笑了,不过笑了三下,马上又止住了,忽然听见楼下“砰——”的一声,知道溥的碗已经命归垃圾筒了,他又想笑,却是笑不出了。
妈的,自己在干什么。他不得不问,现在他想把脑袋往墙上撞几下,好确信刚才的决定都是在脑袋清醒的状况下作出的。
杀老枪。
唐暗自苦笑,这真是个很糟的主意,如果溥在,他只会扔出一句话:你活够了?
在这一行里,没有人挑战过老枪,我也不想,即使在任何情况下。溥这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