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叔崇看著那往前多遞一寸就可以削掉他鼻子的流星劍,臉上毫無懼意,燕拂羽不由因他臉上的淡然而軒揚雙眉,眸子裡射出凜冽寒光。
「我是說真的。」
「我知道。」
「我手中這把劍可是飽飲人血的流星劍,它殺人的樣子,你可不是沒看過。你不怕?」
武叔崇想起茶棚裡那三個人的死狀,不得不承認流星劍的確是把兇惡的劍。他點了點頭,平靜地回答道:
「當然怕,但是......我不認為你會殺我。」這個想法很沒來由,畢竟武叔崇一點也不瞭解燕拂羽,但他發現自己是出乎意料地有信心--他相信他不會殺他。
劍尖一晃,幻出一朵劍花,劍鋒貼在武叔崇的喉頭皮膚上,武叔崇一動不動,連眼睛都沒眨一下。
燕拂羽看著武叔崇,劍尖竟不由自主地微顫。驀地,他迴劍橫揮,紅光一閃間砍落了一段大樹枝,落了一地林葉。
「可惡!」低聲詛咒著,燕拂羽轉身就跑。武叔崇看著他的背影,嘴邊不禁浮現一朵微笑,拔腿又跟了上去。
※ ※ ※
「我叫燕拂羽。」燕拂羽折斷一根樹枝,丟進地上的火堆裡。
「這個我已經知道了,」武叔崇將獵到的兔子洗剝乾淨,拿根木頭串了,架在火堆上烤。「你是哪裡人?」
「我不知道,我沒有父母,自小就跟師父住在青瑤山裡。」經過一天的糾纏,燕拂羽百般無奈地投降了。
「青瑤山?」武叔崇點了點頭,拿出了筆硯簿冊。現在有時間可以慢慢寫,因此他好整以暇地磨著墨,不然老用舌頭舔筆,吃了一肚子墨水也不好。「你師父怎麼稱呼?多大年紀?」
「我師父叫吳明世,」燕拂羽說著,手指在地上比劃出他師父的名字。「至於江湖上的稱號,我就不知道了。我問過他過去的事蹟,他老說他是山野鄙人,名不見經傳,江湖人也沒送他什麼外號。」
武叔崇手中筆略頓,心想這三個字恐怕就是「無名氏」的意思。端詳著燕拂羽的表情,不像是刻意隱瞞,只怕他一直相信他師父就叫這個名字。這是隱姓埋名的人常見的舉動,不足為奇。只聽得燕拂羽繼續說道:
「至於他的年紀,六十或七十吧!」燕拂羽聳聳肩,「師父從來不過生日,所以到底幾歲我也不清楚。」談起師父,燕拂羽的神情顯得有點寂寞,拿樹枝撥著火堆的動作有些怔慢。
「他怎麼了?出事了?」觀察著燕拂羽的表情,臉上那匆匆掠過的悲傷讓武叔崇忍不住問:「死了嗎?」
「嗯。」燕拂羽點了點頭,想起師父時充滿孺慕的表情讓武叔崇突然覺得他稚氣了起來,「埋了師父以後,我就下山來,一個人待在那深山裡也沒意思。」
「你下山,是來尋仇?」武叔崇想起他大哥信中的訊息,因此試探性地問。蓬萊山距離長蛇幫活動範圍只有幾天路程,因此時間上是有可能的。
「為什麼你會這麼想?」燕拂羽瞪大了一雙鳳眼看著武叔崇。
「只是按照常理猜測,」武叔崇隱瞞了自己的任務,「你師父死了,你接著就下山......這有幾種可能:一是你師父臨終時有遺命,交代你下山辦事;二是你師父死於他人之手,你下山來報仇;三是你師父曾跟你說過你的身世,你下山來尋親訪人,或報仇或報恩;四是......」
「夠了夠了,」燕拂羽不耐煩地揮著手,「沒你想的那麼複雜。師父死時,我不在他身邊,他要有遺命,我也聽不到。那天我出門打獵,一回到住的地方,就看到師父躺在藥櫃子前......我想師父大概是喘病犯了,來不及拿藥吃,就這麼去了。我下山只是想闖闖江湖而已,哪來那麼多恩啊仇的。」
「所謂江湖,不脫名利恩仇,所以才有那麼多血腥的殺戮啊!」武叔崇感嘆著,「你闖江湖不為恩仇,難道是為了名利?」
「你對我真是好奇啊!」燕拂羽笑了,不知道自己有什麼值得他這樣細問端底的,居然還要寫在簿子上記下來。
「我不否認。」看見燕拂羽的笑容,武叔崇也笑了笑,丟下手中筆,轉去照顧在火上烤的兔肉。燕拂羽好奇地拿過那本簿子來看,武叔崇見狀,本想奪回的,卻不知怎麼遲疑了,最後隨他看去。
「重創長蛇幫?」燕拂羽翻過前頁,看到武叔崇記下的那行文字,「就這樣?我還讓『白虹山莊』的凌康斷劍,我打敗了他耶!這你怎麼沒記?」
「凌康啊......那一戰他會被嚇跑是因為他第一次看到流星劍殺人的樣子,如果你跟他還有第二戰,你們可有得打了。」
「你的意思是他會贏我?」燕拂羽不服氣起來。
「你有流星劍,他不是你對手。」武叔崇搖了搖頭,「你這一出江湖,武林間高手劍客的排名恐怕要換一換了。」
「那當然。」燕拂羽得意起來,昂起了頭,「我就是為著當天下第一劍客才下山來的。」
武叔崇轉頭看了眼燕拂羽,那副神采飛揚的模樣看得他忍不住笑了。只見燕拂羽仰起了頭注視著頂上星空。
雨後夜空清澈無比,細細的雲棉絮般地飄動,浩瀚長河劃過天際,闃黑天幕上綴著一輪銀白圓月,綻射冰魄般冷光。武叔崇不禁隨著燕拂羽的視線一同仰望,見天地廣闊如此,胸臆不禁隨之一開。
「從小,我就聽師父說了釵h武林中事,那些高手俠客的風範事蹟,總是聽得我捨不得睡覺......那時,我就好想有一天能下山來,闖個響亮的名號,也當個有無數事蹟流傳、俠名遠播,供人傳頌的英雄俠士。」燕拂羽說著,就地躺了下來,拿武叔崇珍而重之的簿冊墊在頭底下。
武叔崇手微微一動,本能地想去拿回來,但轉念想想,被枕一下也不會壞,就又隨他了。
「欸,你說,我能不能辦到?」燕拂羽問他。
「......我不知道。」武叔崇覺得燕拂羽現在簡直是把他當好朋友一樣對待,不由呆怔--他們才剛認識呢!這感覺他認為不壞,只是有點替燕拂羽擔心,他都不怕他會對他存有歹意嗎?「以武它茖央A你應該沒問題,但其他方面嘛......」
「你那個『嘛』--拖那麼長做什麼?意思是我不可能辦到嗎?」燕拂羽坐起身來,伸手扳著武叔崇的肩膀,讓他面對他。
「我沒那個意思,只是......」武叔崇遲疑著,他一向恪遵家規,不和武林人物做過份深入的交往、不介入江湖仇殺,這次會跟著燕拂羽純粹是為了流星劍,和探明他是不是殺了郭懷義的兇手,所以,似乎不宜跟他說太多。
「你想說什麼就說,幹嘛這麼婆婆媽媽的?」燕拂羽擰起了眉,性子甚是急躁。
「沒什麼,那是我多管閒事了。」武叔崇淡漠地說著,伸手將記載著釵h武林事件的重要本子拿了回來,放進懷中。
「不說算了,我希罕聽麼?」燕拂羽悻悻然地轉過身去,但不一會兒就又轉了回來,看著武叔崇手中的烤兔肉,問道:「能吃了嗎?」
燕拂羽肚子裡發出的咕嚕聲傳進武叔崇耳裡。他看著燕拂羽一雙黑白分明的鳳眼裡寫著單純率直......直腸直性、爽快俐落,是可以做朋友的人。武叔崇想著,不禁笑起自己的過份謹慎。
「又露出那種莫測高深的笑容......」燕拂羽猴急地拿過武叔崇遞過來的烤兔肉,「搞不懂你。」他撇了撇嘴,「先說好,你問的問題我都答了,所以我可再不欠你什麼,吃過這頓兔肉嚏A你可別再跟著我了。」說著,他便大口往冒著煙的烤兔肉上咬下。
「小心燙。」他話才說出口,就看到咬了口兔肉的燕拂羽張大了嘴散熱,手還拼命在嘴巴邊搧著,武叔崇忍不住大笑起來,遞了食水給他。「只怕不成,我還是得跟著你,除非哪天流星劍不在你手上。」
燕拂羽橫了武叔崇一眼,灌了一大口水入喉後,說道:
「那你豈不是要跟著我一輩子了?不行,你這人麻煩,我老猜不出你在想什麼......我不想成天被你跟著。」說這話的燕拂羽臉上帶著賭氣的表情。
「可我不能不跟啊!」武叔崇看著燕拂羽,「不然這樣吧!你走你的,就當不認識我,我跟在你身後,你就當沒發現,我保證不管你做什麼,我都不會插手,這樣如何?」
「你為什麼非跟著我不可?」
「這個嘛......你想聽?」看到燕拂羽急切地點頭,武叔崇微笑,開始對燕拂羽解釋起他的家傳祖業來。這對他來說是絕無僅有的事,往常他總是愛跟就跟,從來不解釋自己行動的原因的,反正江湖上能甩掉他跟蹤的沒有幾個。
老實說,武叔崇對自己現在的行徑感到挺狐疑。
※ ※ ※
一卷畫軸平攤在紫檀書案上,工筆細描出一柄墨黑細劍,畫的正是流星劍。
燭火搖曳,不安的影子在畫上微顫,一隻手指緩緩描著畫中劍。
「你確定那真是流星劍?」
「是。弟子不會認錯。」凌康恭敬地侍立在一年約四十的男子身邊。那人唇上蓄著短鬚,相貌英武,器宇軒昂,正是白虹山莊莊主白述天。
白述天看著畫軸,聽著凌康再次詳述當日與燕拂羽對打的經過。腦裡思緒飛竄,但沈鬱的臉卻未將任何一絲心緒洩漏於外。待凌康說畢,白述天仍未有指示下達。白述天過去曾數度提及流星劍,而他對此一神劍的嚮往早已不是秘密。但此刻獲得流星劍的下落,卻未見白述天有任何表示。凌康終究年輕,不若白述天沈穩,因此便急急問道:
「師父,我們要不要......」
白述天抬手指示凌康中斷這個問句,「你下去吧!」凌康應命退出。房中僅餘白述天一人對著畫軸凝視,四壁靜悄,連窗外風都安靜。
過了約末一炷香的時間,白述天右手握住捲軸一端,手腕略震,攤開畫紙迅速回捲。白述天手持畫軸如握劍,左手劍訣緩緩撫過軸身,眸中一道銳光閃起,架勢一拉,一式彩橋橫空,白述天手持畫軸,舞起白虹劍法。
畫軸如飛,竄似流星。
第三章
夕陽染紅了半邊天,彩霞豔影倒映江面,使江水彷彿燒了起來似的,也成紅熾熾一片。舟船紛紛向著江岸划去,船後拖著悠長水紋,交織成網,羅住暮色。
沿江一排房屋面水而築,多是酒館客棧,高挑起的燈籠在幽藍的濃暮裡亮著。江上櫛比鱗次地停泊了各種大小船隻,艙裡的燈火和岸上的燈籠相互輝映,行人或結伴或獨行,在船裡岸上來來去去,有下船覓食的,也有買辦了菜餚上船享用的,飯館小二高聲吆喝著招攬生意,整條街上嘈鬧哄哄。
燕拂羽和武叔崇雜在人群中一前一後地走著。燕拂羽一身典型江湖俠客裝扮的黑衣惹來不少注目,武叔崇的穿著是普通的書生樣,但俊美斯文的臉蛋還是吸引了不少目光停留,因此上,他們在人群中分外顯眼。
燕拂羽隨便挑了間客棧就走了進去,武叔崇當然還是亦步亦趨地跟上。
「掌櫃的,」燕拂羽丟了錠銀子在櫃臺上,「給我間房。」
掌櫃的看銀子不多,料想燕拂羽要的是普通小客房,但見他身後跟著武叔崇,心想那麼間小薄板房怎麼擠他們兩個大男人,因此一時不禁有些兒反應不過來。掌櫃的擠出了笑容,問道:
「兩位要不要住間大房?」
這時武叔崇也掏了銀子出來,說道:
「我跟他不是一道的,但我也要間房,在他隔壁。」說著,武叔崇又掏出了幾個錢,算是麻煩掌櫃幫忙的小費。
掌櫃的露出狐疑的神色,實在猜不透這兩個人之間的關係,說他們是結伴同行的嘛,沒見過同行的人房錢分開算的,但說他們不是同行的嘛,他們卻又是一道談說著進店來的,更要兩間房相鄰......實在奇怪。
「對不住,客倌,小店現在沒有相鄰的兩間空下,請兩位稍待,我讓人挪一挪。」
「真麻煩,那得等多久?」燕拂羽討厭等待,伸手將櫃臺上兩錠銀子抓到一處,「一間大房。」燕拂羽自作主張,轉眼瞥見武叔崇瞠目的愕然,便白了他一眼,「你又不是大姑娘,跟我同房瞪那麼大眼睛做什?」
「說的是。」武叔崇點了點頭,表示同意。
「那就請兩位客倌這邊走。」掌櫃的心裡異怪,臉上堆著笑,高聲招來一個小二,「阿福,領兩位客倌進去。」
小二阿福哈著腰跑過來,武叔崇做了個「請」的手勢,讓燕拂羽走前面。兩人讓小二領著穿越飯堂走向後進,只見天井兩邊是一小間一小間的單人房,上了樓後就是大房,再往後是獨院上房,小二領著他們往二樓走去。
房間不大,兩床一桌就塞滿了。燕拂羽掏出一吊錢給小二阿福,說道:
「弄兩個菜,兩大碗飯,晚點兒打熱水來。」
「是了。」小二阿福拿了錢,喜孜孜地應著,「飯菜馬上來。」隨即退了出去。
武叔崇看著燕拂羽,實在弄不懂他。早先還那麼不想他跟著呢!現在倒同住一間房都沒關係了......這可以說是他獲得了他的信任了嗎?武叔崇想著,也不知該高興還是該擔心,畢竟他跟燕拂羽怎麼說都算是初識,在他身懷流星劍的時候,輕易對人付出信任是太危險了些。
這幾天相處下來,武叔崇發現燕拂羽是個沒心機的人,脾氣躁、性子衝,臉上藏不住心事。說實在話,跟燕拂羽在一起讓他感覺很輕鬆,可是,也讓他忍不住為燕拂羽擔心。
只見燕拂羽伸著懶腰,在桌邊坐下,拿了杯子準備給自己倒茶,卻發現茶壺是空的,只好訕訕地放下茶壺。
這時小二阿福走了進來,提著手中大鐵壺在茶壺裡加滿了茶,還拿塊乾淨的布幫燕拂羽擦了杯子,隨後又退了出去。
武叔崇走了過去,拿過燕拂羽手中杯子,用衣袖擦著。
「這杯子才剛擦過,你又擦它做什麼?」燕拂羽莫名其妙地看著武叔崇。
「吃我袖子上的灰塵比較安全。」
聽武叔崇這麼一說,燕拂羽想起在茶棚裡發生的事,不得不佩服武叔崇的細心,但又覺得他未免小心得有點兒太過。
「我就不信這裡十幾間客棧,我隨便挑就挑到黑店住......再說,如果真的被下了毒,用袖子擦一擦就擦得掉嗎?」
「行走江湖,多一分小心是一分。」武叔崇也坐了下來,沒打算告訴燕拂羽他在擦杯子的時候袖子裡藏了顆祛毒丹。不過,他實在也納悶自己會有這種舉動出現,因為這等於是幫燕拂羽避免中毒,要雞蛋裡挑骨頭的話,這也算是一種干預,違反了他武家的戒律--不干涉任何發生在眼前的事件發展。
「你的口氣跟我師父一個樣兒。」燕拂羽笑說著,「他常說,在武林間闖,小心一百次不為過,粗心一次也嫌太多......」
「這話是正理,等你跑老了江湖就知道了。」武叔崇答著腔。
這時小二阿福端著方盤送上了兩大碟子菜跟一大鍋飯,安碗置箸,服侍得甚是妥貼。
「客倌用完了飯招呼一聲,小的就來收盤子。」說完,阿福退了出去。
燕拂羽這次不急著動筷子,等武叔崇慢條斯理地擦乾淨了碗筷之後,才給自己添飯挾菜,吃了起來。武叔崇看著不禁搖了搖頭。
「怎麼?」燕拂羽問道。
「你還是不夠小心。」武叔崇邊說邊替自己添飯。
「我怎麼不夠小心了?這次我不是等著吃你袖子上的灰塵麼?」
「萬一我是在做戲騙得你相信了我,然後才暗暗對你動手腳怎麼辦?」
「你不是那種人。」燕拂羽回答得萬分肯定。
武叔崇一愣,對燕拂羽推心置腹的信任一時不知該怎麼應對。可燕拂羽越是這樣就越讓他擔心,知人知面不知心吶!這麼簡單的道理他都不懂嗎?
「你又知道我不是那種人了?你明白我的底細嗎?我跟你說我這樣跟著你是為了記錄你的事蹟你就信了?萬一我騙你呢?」武叔崇的眉頭皺了起來,有點生氣。燕拂羽要是再這樣輕信人,等他哪天奉長兄之命不再跟著他了,到時他可怎麼辦?隨時有被騙的可能。
「你真奇怪!」燕拂羽含了滿口食物含混不清地說著,「難道要我懷疑你?」
「逢人只說三分話,不可全拋一片心。」
「這種事我做不來,」燕拂羽搖著頭,「對每個人都要懷疑東懷疑西的,不累麼?」
「我是為你的安全著想才這麼勸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