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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商阳站在卧龙寨的高墙上俯视下方。夕阳给他镀上一层淡淡的光影,令他高大身形更显挺拔英伟。如雕像般棱角分明的俊朗容颜上,颇有几分风尘之色。对于成熟的男人而言,时间刻在他脸上的,或许也仅仅是几许沧桑而已。
一声长啸,一只黑鹰从空中落下,停在陆商阳手臂上。
陆商阳轻抚它光亮的羽毛,把竹筒里的书信取了出来。他展开纸卷,一对如海般深沉清澈的眸子中现出一种无法形容的表情。也不知是喜,亦或悲。
缓缓拔出鞘中的龙渊,手掌般宽的剑刃在夕阳下闪着冰冽的光。染了无数人鲜血的龙渊剑,依然纯净如一泓秋水。
剑光一闪,纸卷散为粉末。漫天飞舞,如白蝶碎了的翼。
亦如灰。
烟霏,你还好吗?最后一次见你,已是两年之前。你是否还是在你那琼楼玉宇般的寒伶宫,做你那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我负了你,是我负了你......
我不能再让你在那里继续孤独下去,任年华如水逝去了。我承认是我自在惯了,不愿受拘束,不过......应该做的,终归是得做的。是感情,也是责任。
高大身形一动,隐没在城墙之下,消失在落日的余晕中。
陆商阳坐在大帐中,吩咐道:『替我择个好日子,我想尽快跟烟霏成婚。烟霏已经答应了,不日即来。』
童枫龄笑道:『大哥,你这般着急,不如就是明天吧?』
陆商阳好笑道:『就算她是武林侠女,可也不能如此不拘小节,规矩一点也错不得。』关鸿飞道:『大哥,现在是不是要通知江湖各路朋友?』
陆商阳笑道:『那是自然,我跟烟霏闹了这许多年,江湖上谁人不知,哪个不晓,怕都是对我颇有微词的罢。我再不将婚事办热闹些,又怎么对得住她。』
骆远插言道:『大哥,云宫主能跟我们这帮人在一起吗?云宫主太美了......美得就像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我们跟她说话,都要小心,怕一口气把她吹倒了。』
几人都掌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陆商阳笑叱道:『你哪来这许多贫嘴!你们那几下子,烟霏还不放在眼里呢!』站起身,道,『通知的事,就交给你们了。至于师兄跟大哥那里,我亲自去请。那等杂务,你们只管料理便成。』
几人齐声道,『大哥放心,我们自会料理周全。』骆远又笑道,『大哥还是爱热闹的,怕以后日日陪着嫂子吟诗作画,连酒也不得尽兴地喝。大哥难不成又是想到哪里去买醉吧?』
陆商阳道:『你真是多话。』转身出门,骆远吐了吐舌头。
『大哥,你到哪去?难不成现在就要去接嫂子?』
关鸿飞笑道:『我知道了,大哥定然是马上就要娶嫂子了,怕以后没法四处游荡了,如今要趁着这几日好好风流快活!』
众人一齐大笑,陆商阳的风流是出了名的,否则也不会跟云烟霏的婚事一拖数年。吵吵嚷嚷了怕也无数次了,总算要定下心了,还不忘出去『散心』一下。
卧龙寨难道还差了人手,他偏要亲自去江南请好友跟师兄,不就是图了那风月之地的风情万般。
陆商阳笑了笑,径自出去,也不恼火。既然是事实,又何必否认。
陆商阳望着那酒楼,已经很久,很久不曾来过了。他本是世家出身,产业甚多,他却哪有心情来管理,后来人到卧龙寨,也更加不理会了。不过掌柜的还是昔年的老家人。掌柜看到他,又惊又喜,直呼少爷好久不曾来了。
陆商阳笑道:『太忙了,没空来。』
老掌柜一面使劲抹着桌子,一面叹道:『在家乡有何不好?你在这里哪里不好了,却偏生要跑到那等苦寒之地,你这是何苦啊!』
陆商阳笑而不答,江南确实是软玉温香,姹紫嫣红,不过,也容易消磨人的意志,让人沉迷,堕了心志。
临窗的座上,只见一群带剑的江湖人,也不知是哪一门哪一派的,直说得眉飞色舞。
『唉,朝廷腐败,金兵犯境,北方长年用兵攻打燕云十六州,朝野奸臣当道,大肆搜刮民脂民膏,如今直闹得是国力疲惫,民力衰竭啊!』
一人叹道:『如今各地群雄并起,割据一方。北方豪强纷纷蚁聚蜂屯,啸集林谷,立山寨以自卫,持弓刀以捍敌。民不聊生,则相率依附之。逢此内忧外患,我大宋......唉!』
一人驳道:『这话可说得不是了。这些聚啸山林的豪杰,多的是保家卫国之人。像那陆商阳陆大侠便是!』
『卧龙寨的陆商阳?』
说话之人白了他一眼道:『除了他还有谁?那卧龙寨本名龙渊山庄,乃陆商阳陆大侠以惯用之剑,上古名剑七星龙渊为名而建立的山庄。虽为山庄,却非同武林世家子弟的山庄,陆大侠聚众一方,更名为卧龙寨。或迎战金兵,或攻城掠池,不过从不扰民,反而助民滋养生息,周围百姓对陆大侠都心存敬意,远胜官府。』
『那官府怎会容这卧龙寨存在?』
另一人拍案道:『朝廷视之为眼中钉肉中刺,若非卧龙寨兵力强盛,又是险要之地,易守难攻,朝廷还不早早平之而后快,以绝后患?』
陆商阳听着,微笑摇了摇头。忽听到一人轻轻地哼了一声,似含不屑之意,陆商阳抬头循着声音望去,只见一个青衣人坐在窗前。天色已晚,他桌上没有点灯,只看得清他一袭青衣,一只端着酒杯的手撂在桌面上,却比那白木的桌面更白。
掌柜又抱了几坛子酒来笑道:『这几坛子酒可是我专门留给你的。藏了十年的好酒啊,你尝尝?』
陆商阳收回了视线,笑道:『还是你知道我的癖好。不过这几坛子我还怕不够喝呢,若是不够,我就自己动手,到你那宝贝酒库里自己偷酒喝去!』
那桌高谈阔论的人喝得醉醺醺的,大叫掌柜结帐,掌柜应了一声,笑嘻嘻地退了下去。陆商阳倒了一碗酒,正凑到唇边,忽然一愣。
不知何时,月已从浓云中冒出了头。窗前,一个淡淡的青影凭栏而坐,影影绰绰地出现在月光之下。淡青色的衣袍,微卷的发,却看不清容颜。隐隐约约,看得见那眼珠中闪耀的幽幽的光。在月光下,如冰,如水,亦如月。
陆商阳怔怔地注视着。浓云又散了一些,已看得清一张苍白如玉琢成的脸庞。棱角分明的嘴唇张开,微仰着头,把酒水倒入口中。眸子是合上的,浓密的睫毛给苍白得透明的脸颊上投下了一抹阴影。
那双黑如点漆的眸子突然一转,直直地对上了陆商阳的眼睛。一刹那,陆商阳仿佛被雷击中了似的无法动弹。
怎么会有这样的眼睛,黑,黑得奇特,清,清亮得一点杂质也无,仿佛一清见底。然而,又深,深得怎样看也望不到底。现在这双眼睛里,似含着戏谑,又似有嘲讽,让陆商阳陡然惊觉,这样盯着对方看,实在是失态了。
陆商阳收回视线,赧然道:『在下失礼了。』
青衣男子的视线,缓缓移到陆商阳放在桌面上长剑剑鞘的七点寒星上。『闻听龙渊山庄的庄主惯用的宝剑,便是十大名剑之一的龙渊。在下敢问,阁下便是名满天下的陆商阳?』
陆商阳苦笑,那剑上七星,实在是自己的招牌,凡是识货之人都一眼认得出来。因俯视剑身,如同登高山而下望深渊,飘渺而深邃仿佛有巨龙盘卧,是名『龙渊』。
『兄台已经知道我是谁了,可否请教高姓大名?』
青衣男子微微一笑,以手指蘸酒,在桌面上一笔一划地写了起来。
陆商阳喃喃道:『秦,夕,照?』
秦夕照举杯道:『有幸得见陆大侠,三生有幸。在下敬你一杯。』
陆商酒微笑道:『过誉了,不敢当。』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又斟满两杯,起身递给秦夕照一杯,『这次换我敬你了。』
秦夕照笑着接过酒杯,一饮而尽。江湖上陆商阳之名确实闻之已久,却与想象中的相差甚远。高大,健朗,白衣,双眉斜飞,浓黑而长。五官挺拔俊朗,面上颇有风尘之色,唯有那双眼睛,眼珠大而圆,黑白分明,很年轻,很活泼,年轻得仿佛还带着些孩子气,与他的渊停如山的沉着气质并不相符。
陆商阳侠名远扬,一直以为应该是个很呆板,很拘束的大侠,未料到却是个如此洒脱爽朗之人,心思智计却隐在坦坦荡荡之间,好个人物。遇上这等人,倒挺有意思,至少不会在暗地你绊你一把。如果真的是心随相转的话,那么光明磊落这几个字,倒是明明白白写在他脸上。自己一向律己极严,却对面前这个人,起不了防范之心。
这一夜,便是你一杯,我一杯,喝得杯倾坛空。陆商阳醒来时,已不见秦夕照的踪影,唯有一抹霞光,已洒遍天地。
陆商阳望着窗边,心中怅然,若有所失。□
2
陆商阳牵着马,优哉游哉地走在道上。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炉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我偏就爱这粉腻脂香,偏就爱这嫣红粉绿。
但我的心,还是在那黄沙漫漫、遮云蔽日的苦寒之地,那个由我一手打拼出来的天下:卧龙寨。
陆商阳的目光,忽然停留在路边一个摊铺上。
一个青衣书生,正低头挥毫。微卷的发丝垂落在肩头,一身淡青衣衫,清逸淡远。挥毫的手,修长白皙,比青衣上的白边还要白。是那种白瓷的白,冰冷的白。这种白让陆商阳记起了什么,那个记忆,与月光有关,与一双比夜更深更黑的眸子有关。
青衣书生似发觉有人在凝视自己,抬起头来,微微一怔。此时正是夕阳西下,逆着光,他一时看不清陆商阳的面目。眨了眨眼,陆商阳的容颜慢慢在他面前清晰,秦夕照不自觉地微笑了起来。
陆商阳把目光投向他所写的字幅,细看了半日,微笑道:『把这幅字卖给我,好吗?』
秦夕照轻轻一笑,道:『我这里字这么多,你为什么偏要选这一幅?』
陆商阳道:『因为这幅字里有你的风骨在。』
秦夕照怔住,半晌,把那幅字卷起来,递给他。陆商阳笑问:『多少银子?』
秦夕照笑了起来,眼中流露出几分天真,几分孩子气。那个月夜之下,陆商阳只看到他眉梢眼角的似笑非笑,却未曾看到这份纯真。『不要钱,送你了。』
陆商阳眼中露出笑意,道:『为什么要送我?』
秦夕照道:『因为你喜欢它。』
陆商阳接过字幅,又笑道:『既然你不肯要我付银子,那我请你喝酒如何?』
秦夕照一挑眉,道:『不好。』
陆商阳愣住:『为什么?』
秦夕照扬眉笑道:『因为你太能喝了,上次跟你喝了一夜酒,害我头痛了两天。』
陆商阳大笑起来,『那你更应该好好练练你的酒量。』朝不远处一座酒楼扬扬头,道,『那里如何?』
秦夕照依然摇头:『我有事。』收了字画,便自顾自地离去。陆商阳望着那个青影逐渐远去,缓缓展开手上那幅字。
写的是一笔极漂亮的行草,酡劲挺拔,秀润劲健,风骨实佳。
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
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
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
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
晋人疏狂放达,你青衣飘然,笑容恬淡,本当洒脱如斯,可我看你眼中,为什么总有阴郁的火焰在跳动。
夜已深,万籁俱寂。
陆商阳抬起头,望着那座庄园。这也他此次来江南的目的之一。一是亲自来请他结拜兄弟、霹雳堂的副堂主雷霆来参加婚礼,还有一个原因,便是一个世交冯清虚有仇家寻仇,托人带信,请陆商阳来帮个忙。陆商阳虽然不喜冯清虚,此人吝啬得让人无话可说,但毕竟是世交,这个忙也是帮定了。只是他素来跟冯清虚无话可说,也懒得去打招呼,便隐身树影中,只等人来。
陆商阳摇摇头,江湖恩怨,永无止境。只见厅堂中,冯清虚正对着烛火而坐,不时左顾右盼,满脸戒备的神色。
他还在胡思乱想,忽见窗户一裂两半,一个人影如飞而来,刀光一闪,直扑向冯清虚!
冯清虚吓得面无人色,叫道:『何玄化!』
陆商阳大惊,只怪自己对所救之人实在疏懒,太不上心。眼见这一刀会把冯清虚一砍两段,两人相隔甚远,又被几个黑衣人拦住,已不及相救。忽然一物飞出,在夜色中只见其五色斑斓,光芒耀目。何玄化挥刀挡格,那物虽既小且薄,但挟着阴寒之气,来势惊人,何玄化手中宝刀竟然断为两截,那物嵌在他左肩之上,鲜血狂喷。
何玄化狂喷鲜血,跌倒在地,再也无法动弹,显然伤势极沉重,分明不是肩头皮肉之伤所能造成。陆商阳念头一转,失声而呼:『裂天旋!』
裂天旋,乃多年前一纵横江湖的魔头的绝学,以阴寒内劲破人罡气,直是无坚不摧。陆商阳顺手挥剑格退围上来的几名黑衣人,却不自觉地抬眼向树影深处,这门武功已绝迹江湖多年,是谁使的这一式裂天旋?
只见一个修长的青衣人影,缓缓自树影之中走出。脸上似笑非笑,一双清亮如水的眸子似有薄雾笼罩。唇角挂着个浅浅微笑,清冷如月。
秦夕照!
陆商阳脸色一变,他与此事有何关系?却见冯清虚见了秦夕照,脸上神色甚是怪异,不由得心生狐疑。
冯清虚嘎声道:『是你,你来这里干什么?』
秦夕照笑道:『冯庄主,若非我方才出手,现在你已经断成两截了。不过,被腰斩的人一时半刻儿也死不了,想来冯庄主现在应该还是趴在地上,拖着上半截身子哀叫罢?』
陆商阳皱眉,心道此人说话好生刻薄,不知与这冯清虚有何恩怨?秦夕照瞟了他一眼,笑道:『冯庄主,看来这位陆大侠听不惯了,就烦劳您告诉他,我们之间有何纠葛?』
陆商阳望向冯清虚,冯清虚一张脸窘得通红,道:『商......商阳,是这样,我请秦公子替我画了张画,画完了我没付给他银子......』
陆商阳一听险些没笑出声来,就为这个?秦夕照见了他表情,绷着脸道:『陆大侠,你有你卧龙寨,当然可以一掷千金。我可是一介布衣,什么都没有。你已经看到了,我是靠卖字画为生的。这冯大庄主吝啬得紧,我花了不少时间替他画一幅画,昨日完工,他却想赖帐,躲着不见。今夜我便是来找他讨这一百两银子的,不想却碰上这回事儿。我倒是巴不得他被他仇家一刀劈了,不过我就找不到人要银子了。难不成要我来做梁上君子?这类事我还不屑做呢。』
陆商阳啼笑皆非,道:『名震江湖的裂天旋,就值百两银子,我都替你不值。』转向冯清虚道,『老冯,既然是你答应了人家的,你就给了吧。』
冯清虚苦着脸道:『我给,我给就是了。我本来也没想不给,只是有点舍不得,想压压价......』
秦夕照扫了一眼周围之人,都被陆商阳的剑法所慑,不敢动手。一笑道:『冯大庄主,我们再做个买卖如何?』
冯清虚道:『什么买卖?』
秦夕照道:『你付我一千两银子,我就替你把这里的仇家全部杀光。陆大侠宅心仁厚,必然不肯赶尽杀绝,岂不给你留下后患?我如今就可替你斩草除根,永无后患!』
冯清虚心中其实一千一万个想,但知道陆商阳的脾气,一向最恨滥杀无辜,听秦夕照如此说,实是意外之喜。忙道:『好,好!』
秦夕照笑道:『请陆大侠作个见证,我怕这冯大庄主一脱了险,便又悔改了。』
冯清虚没口子地答道:『绝不悔改!秦公子只管放心!』
陆商阳皱眉道:『你何必做得如此之绝?』
秦夕照长剑出鞘,寒光一闪,五个人咽喉上一道血痕,尸横当地。
陆商阳目光微闪,好快的剑!剑法灵动,却看不出是哪一门哪一派的。这人究竟是什么来历?
秦夕照收剑回鞘,道:『冯大庄主,我还等着你的银子呢。』
冯清虚为他剑气所慑,半晌才回过神来,忙吩咐下人去取。秦夕照睨了陆商阳一眼,道:『怎么?我要杀人你也不拦?』
陆商阳道:『这些人杀了也无所谓,反正也不是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