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夕照笑道:『但陆大侠是不会亲手杀的对不对?』
陆商阳道:『不错。』
秦夕照冷笑道:『真是大侠啊,处处想得周到。』接了银子,道,『在下先行一步了。』
陆商阳急道:『等等!』
秦夕照回转身,道:『陆大侠还有何吩咐?』
陆商阳微一犹豫,笑道:『你今天赚了大笔银子,可以请我喝酒吗?』
秦夕照一愣,随即大笑起来:『我倒不知道,陆大侠也是要找人请喝酒的!好,好,好!』又笑道,『不过这个时候,哪有地方喝酒?』
陆商阳道:『无所谓,找地方弄几坛子酒,哪儿喝都成。难不成当真要一本正经相对而饮?太拘束了。』见那冯清虚欲开口留客,忙道,『老冯,免了,我知道你已经心痛得掉了不知道多少斤肉了,我今天就不再教你破财了。』
秦夕照忍俊不禁,道:『若陆大侠不嫌简陋的话,请到在下居处一叙吧。』□
3
陆商阳望着杯中酒液。色泽是一种奇异的绛红,香得也分外浓烈,但却从未闻过这种酒香。
秦夕照笑道:『这是用此地一种野花酿成的酒,只是香,却不容易醉。你知道,我酒量太浅了。不过,今天既然遇到你不嫌弃,我们就一醉方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也不知喝了多少杯,陆商阳道:『以你武功,为何却在江湖上藉藉无名?以你一式裂天旋,已足以扬名江湖。我倒不懂,你为何要靠卖字卖画为生。』
秦夕照眉梢微挑,唇角轻扬,淡淡笑道:『陆庄主,你这辈子最想要的是什么?可是叱咤江湖,号令群雄?』
陆商阳道:『不错。』
秦夕照笑道:『那便是你我的本质不同之处。我虽然出身江湖,但我并不想埋没在江湖。』
陆商阳道:『埋没?难不成你想出将入相,高官厚禄?』
秦夕照道:『不错。』
陆商阳道:『那你为何不参加科举?那该是最便捷的方式。』
秦夕照脸色一沉,眉梢眼角一瞬间竟有煞气闪现。陆商阳心中一悸,知道自己问错了话,但却实在不知道自己错了哪里。
秦夕照脸色已平静,淡淡道:『我有我的原因。』
陆商阳何等阅历,忙替他斟满酒,道:『今朝有酒今朝醉,来,干。』
秦夕照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仰头喝干。
『你本来出身世家,为何却要占山为王,啸聚一方?』
陆商阳喝了一大口酒,道:『大概是当大侠当腻了,换种活法。不过这也没我想的那么好当啊,成天来捣乱的不少,烦死了。我这人太怕琐碎事了,偏生那些兄弟又都是粗疏人,豪气惯了,我自己也是放纵惯了,很难约束啊。』
秦夕照微微一笑,道:『你重情重义,那是好事,但也有坏处。』
陆商阳见棋盘上有一局残棋,便走过去细看。秦夕照笑道:『怎么?有兴趣?那陆兄就来破我这残局如何?』
陆商阳棋力本来高强,也有心一试,便执了一枚白子放下。下了几着,陆商阳便发现这黑白劫中实是战场,千变万化。
陆商阳着着抢攻,秦夕照微笑道:『何必出此下策,步步抢着。不闻兵法有云,困敌之势,不以战,损刚益柔。』
下了半个时辰,秦夕照的黑子被陆商阳吃了一大片。见陆商阳落棋犹豫,不由笑道:『就势取利,刚决柔也。看来,趁火打劫实非你之风范。』
陆商阳被他说中心思,脸微微一红。秦夕照鉴貌观色,笑道:『棋局如战场,你难道在战场上,也这般心慈手软?那可不像我听说的卧龙寨大寨主的作风啊。』
陆商阳笑道:『你我又非仇敌,何必争个你死我活。』
秦夕照微晒道:『那可难说,世事变幻无常,说不定明日你我就成了仇敌也不定。』伸手拈了黑子,轻轻落下。
陆商阳张大眼睛,一个不察,自己就失了一大片河山。不由得赞道:『敌志乱萃,不虞,利其不自主而取之。这一招声东击西玩得好啊。』回想自己带兵作战的经历,不由得叹道:『若是那次出战时,我能按此计而行,怕结果就大不相同了。』
弈至第一百零五着时,陆商阳遇着了个连环劫,心知已有败无胜,不由得哑然。不再落子,叹道:『你实在是高明,我甘拜下风。当真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秦夕照拂乱棋局,笑道,『你既认输,倒也不用细数,输了几何。』
陆商阳道:『听秦兄适才所言,也是精通兵法之人。可否讨教一二?』
秦夕照笑道:『你要考我么?』
陆商阳道:『真心求教。当日我率众破了一阵,损失却着重惨重,令我心中郁闷了好一阵子,事后一直在思索有无更巧妙的破法。可否借笔墨一用?』
秦夕照取了纸笔,陆商阳在纸上画了一图,秦夕照接了,在烛光下细看片刻,便依着此图,布局对阵,指点解说。
陆商阳听他讲说,不由得叹道:『经你这般一说,茅塞顿开。』
秦夕照笑道:『你已经很不错了,平日大概也带兵带得多。』
陆商阳摇头道:『差得远。我是江湖人出身,哪对行兵布阵感兴趣。只是到了那份上,不学不成。』望着秦夕照,道,『倒是你,武功不必说了,精于书画,于兵法谋略一道却也如此渊博,我实在佩服。』
秦夕照淡淡笑道:『纸上谈兵,有什么佩服的。未有展才之处,倒是我大大的遗憾。』
陆商阳注视着他,眼中若有所思。半晌,目光落到几上一张琴上,道:『秦兄,可否为我弹奏一曲?』
秦夕照眼角一弯,笑道:『在下只为知音而奏。』
陆商阳碰了个软钉子,干笑道:『是陆某冒昧了。』
秦夕照五指在琴上虚拨,道:『闻听陆商阳七星龙渊为上古名剑,陆兄的剑法也是独步天下。若陆兄肯为在下试演剑法,便是看得起我秦夕照,我自然也不会吝惜这一曲。』
陆商阳犹豫,龙渊剑法乃师承之后自己加以改进,确如秦夕照所言,乃是独步天下的剑法,若非到紧要关头,是决不轻易使用的。目光一抬,只见秦夕照唇角含笑,眉梢眼角却似笑又非笑,用尽笔墨也描述不出他这副神情。陆商阳心中一动,难以自持,一声龙吟,拔出龙渊道:『好!秦兄不吝惜一曲,陆商阳也不吝惜这剑法!』
陆商阳回头望去,只见秦夕照怀抱古琴,踏着月色而来。青色衣袂翩然翻飞,如玉容颜上浮现淡淡笑意,眼中却有江南烟雨,迷离如梦,看不清他的心。
陆商阳想,自己一生一世也不会忘,这个沐浴着月光而来、宛如仙人的青衣男子。忘不了他唇角那一抹轻浅笑意,忘不了他这一曲。
月色如水,溶溶地铺在地上。
龙渊带出一溜光芒,如龙般游走于九天,散落满天银星,熠熠生辉。
秦夕照指尖在琴弦上一触,琴音响起。琴声亦如水,响在寂静无声的夜晚。弹琴的人唇边带着个浅浅的笑意,一双清亮如水的眸子仿佛有轻烟笼罩,雾蒙蒙的,瞳仁中映出那个月下舞剑的矫健人影。
月光仿佛在秦夕照身上披了一层银色的轻纱,他的眼睛却比月光更清澈,星光更柔和。陆商阳的眼睛无法离开他。那双雾蒙蒙的眼睛,仿佛有一层薄薄轻烟,淡淡雨雾,那是令人心颤的美,也是可以让人产生饥渴感的美。
剑的寒冽,月的清冷,琴的悠扬,两个人的心醉神迷。一瞬间,陆商阳有种感觉,若是时间能凝在此时此刻,那便好。
可以忘了江湖上的血腥,战火中的残酷,只是,仅仅是,如此的心醉神迷。那该多好。
那只是个梦吧,终归会,曲终人散,了无痕迹。唯余音萦绕于心,久久不绝。
一曲既终,陆商阳道:『敢问秦兄,适才所奏之曲是?』
秦夕照一笑道:『什么都不是。见陆兄龙渊剑法,确实矫如游龙,如登临高山而下望深渊,飘渺深远,千回万转。在下斗胆作一曲,名为龙渊,以纪今日一观陆兄神技。』
陆商阳笑着摇头,道:『恭维话就别说了,来,喝酒!』见秦夕照面有为难之色,笑道,『怎么?还怕喝醉了不成?能喝到醉个不省人事,也不是一大快事?』
秦夕照无奈,笑道:『也罢,我今日就舍命陪君子吧。』
天色已微明,一缕霞光洒落在大地上。
悠悠白云,溶溶青山。
那满山坡的菊啊,开放得如此灿烂。
一个青衣书生,飘然立于遍野盛放的菊中。秋水为神,玉为骨。
他手中拈着一朵黄菊,凑在鼻端,嗅那淡淡幽香。
蓦然回首,朝痴痴而立的陆商阳微微一笑。
『酒也喝完了,你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陆商阳没有收回视线。他的眼光,凝在那张如玉琢成的脸上,移不开。
『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秦夕照淡淡一笑,笑容如夕照空山,空灵缥缈。『陆商阳还有要拜托别人的事?』
『你来我那里,好吗?』
『你有那么多的兄弟朋友,为什么一定要找我?』
『因为你是人才。』
『......你的酒还没醒吧。』
陆商阳道:『我从未有一刻比现在还清醒。』
秦夕照微笑道:『说自己没醉的人,一般就是醉了的人。』
陆商阳注视着他,道,『你明白,我是认真的。』
秦夕照叹了口气,道:『还是等你酒醒了再说吧。』
陆商阳无奈地叹了口气,知道秦夕照一时半刻是说服不了的。苦笑道:『那我以后若要找你,就到这里来成吗?』
秦夕照笑道:『你不回去?还在这里逗留?』
陆商阳道:『我拜访一位朋友,还将在此地盘桓些时日。』
秦夕照点点头,道:『不过,我可不保证我什么时候在。』
陆商阳微笑道:『你总有在的时候,是不是?』□
4
水光潋艳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一场细雨之后,夕阳残照,湖光山色,如诗,如歌,如画。
那个青衣男子,立于船头,手执一管竹箫,就唇吹奏。烟波浩渺间,发丝拂动,淡青衣袂在风中飞扬,映着残阳淡淡光影,人亦入画。
陆商阳靠在船舷上,手中端着一杯酒,怔怔地望着他。
『你不佩剑的时候,真的就是个翩翩浊世佳公子。你微笑的模样,就如同夕照空山,即使你身旁无烟无雾,也似有轻烟薄雾笼罩。』陆商阳轻喟。『夕照,你的名字取得不错,人如其名,优雅淡定。』
秦夕照淡淡一笑,在他对面坐下,替他斟满酒,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名字是我娘取的,我还能作得了主?』啜了一口酒,笑道,『酒也喝够了,我想回去了。』
陆商阳笑道:『我到你家找了你多次了,总算找到了一次。你急什么急?』搁下酒杯,对秦夕照道,『走,拥翠楼去。』
秦夕照张大了嘴合不拢来,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道:『敢情你找我出来,就是要去烟花之地寻花问柳?!』
陆商阳看怪物似地看了他一眼,道:『那你倒说说看,我该到哪里去?』拉了他衣袖便走,道,『成了婚我自然对烟霏一心一意,我还不趁现在出去风流快活,更待何时?』
秦夕照哭笑不得,陆商阳力气又大,任他拽着到了拥翠楼。
这拥翠楼颇为雅致,四周千竿修竹,柳丝如烟。秦夕照心中暗想陆商阳倒真是轻车熟路,这般精雅不俗的妓院他也找得到。
一个三十余岁的女子满面堆笑地迎上来,陆商阳一边跟她搭话,一边坐下。秦夕照却是无聊地坐在那里喝茶。茶倒真是好茶,新绿清醇。
那女子的一双眼睛,却一直盯在秦夕照身上。秦夕照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心想这妈妈怎么这么不会做生意?瞪了她一眼,眼光却生生地钉在了她身上无法移动。
女子大约三十余岁,想来年轻时候也是个极出色的美人。只是在风尘中太久,浑身都是风尘味,再妩媚也让人看了不舒服。
秦夕照阴沉了脸,这女子唤起了他某些遥远的记忆。那女子对上他的眼神,手中捧的茶杯失手摔碎在地,惊呼道:『你是夕照!』
秦夕照手一颤,瞪着她细看几眼,又扭过了头去。
女子道:『你......你不认识我了?那时你还小......』
秦夕照脸上似戴了个面具般,冷冰冰地道:『你认错人了。』
女子道:『我是如月啊!你娘......你娘她......』
秦夕照浑身一颤,脸上的面具顷刻间碎掉了。道:『我娘怎么了?!她没死?』见如月眼中含泪,却不言语,叫道,『你说啊!我娘是不是还没死?』
如月流泪道:『你娘确实死了......你娘在你被带走当天夜里,就自尽了......』
秦夕照垂下头,垂落的发丝遮住了他的面颊,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得他略带沙哑的声音:『她......她有什么话留下来吗?』
如月道:『只有一句。』
『什么?』
如月慢慢道:『她说她恨,恨那支凤血凝!』
秦夕照跌坐下来,道:『又是这句话......这句话就像是咒语,我一直听她说,一直听,一直听......』
如月轻轻道:『夕照,你想不想看看你娘的坟?』
秦夕照猛然抬头,陆商阳有些惊讶地发现,他眼中竟然已有泪光闪烁。这一刻,陆商阳有心痛的感觉,虽然看到过他发狠杀人视人命如草芥的漠然,也感受得到他那隐藏在文雅外表下的残酷,但此时,这只是个孩子,一直记着挂着自己母亲的孩子。
『我娘的坟?你知道?』
如月凄然道:『你该记得,当年你母亲是跟我最好的。毕竟,我也是官宦人家获罪,被卖入勾栏的。她死后,我便设法把她葬在了城外。』
秦夕照急问:『在哪里?!』
如月道:『出城十里的清河岭,有条小溪,你到了就会知道了。』
秦夕照低头半日,轻轻道:『月姨,夕照谢过你了。』
如月走到他身边,柔声道:『夕照,不要想得太多。你娘只希望你能过得好,过去的事,就当过去吧,朝颜知道你现在若过得好,她在地下也会安心的。』
秦夕照正要答话,忽然一个汉子走了进来,低声对如月说了两句话。如月道:『知道了,我一会过去。』那汉子正要退出,却把目光停在了秦夕照脸上。如月见秦夕照脸色骤变,连连朝那汉子打眼色,低声道:『胡源,有客人在,你还不快退下!』
那胡源偏生很不知趣,盯着秦夕照看了半日,恍然道:『什么客人,原来就是当年嫣然阁那个孩子嘛!怎么?也跑到拥翠楼来混饭吃了?长得倒实在不错,跟朝颜就像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如月,你打算留下他了?』
如月通红了脸,怒道:『你胡说什么!』却见秦夕照长剑出鞘,寒光一闪,直向胡源刺去。陆商阳一惊,忙横剑格开,秦夕照冰冷地道:『你又多管什么闲事?让开!否则我连你一起杀!』
陆商阳道:『杀人是不能解决问题的。如果世上有一人知道,你可以杀一人;有十人,你可以杀十人。如果有百人,你就杀百人?』
秦夕照凝望他,慢慢展开一个笑容。淡淡如风,却冷峭如刀:『如果有千人,我就杀千人!陆大侠,这个答案,你满意了吗?』
陆商阳心中一寒,这人好毒的心肠。『你出身如何并不重要,你只要自己看得起自己,你根本不会在乎别人如何说。』对吓得缩成一团的胡源喝道,『青楼女子的儿子又如何?你凭什么看不起人家?向他赔礼道歉,否则我先砍了你!』
如月忙低声道:『你还傻愣在那里干什么?还不道歉!』
秦夕照望着在地下瑟瑟发抖的胡源,哼了一声,不再说话,收剑回鞘,走了出去。
秦夕照站在柳树下,发丝与柳叶一同拂动。月色如水,他面上却似罩了一层严霜。『陆商阳,今日之事,是你有意所为。你今日邀我前来,本来就是要揭我的底!』
陆商阳道:『不错。我一直在想,你究竟是什么人?你武功很好,而且是少有的全才,我却从未在江湖上听到你的名头。你今年多大了?』
秦夕照道:『二十二。』
陆商阳道:『除非你是孙猴子,从石头里面突然跳出来的。否则,不应该无法查到你的出身来历,以及师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