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金人站起身来,看服饰装束,似是这金营的统帅。他走到高台上一个白衣男子身前,笑道:『如何?我金国的兵力,名不虚传吧?还是亲王也想让本帅见识见识?』
此时红日初升,逆着光,秦夕照看不清那男子的面貌,但那人声音温雅清平,一字字吐出,宛如在自己耳边响起似的,心下微奇,这是何人?看服饰是汉人装束,极为华贵,为何却在这金营之中?
『既然二太子有此雅兴,本王也不忍拂逆其意。那么,本王就献丑了。』
那二太子似未料到对方竟然如此回答,愣了一下,干笑两声,道:『好!好!来人,牵马来!再拿一副弓箭来!』
白衣男子轻轻一笑,道:『不必了。』
金国众将士均愕然,不用上马,不用弓箭,他想如何射中靶心?那二太子更是茫然,不信地盯着白衣男子,满眼狐疑的神色。
秦夕照拨开树枝,只见那男子衣袖一拂,台下一兵士囊中的数十支箭,如同被吸住了似的,如流星般向男子手中飞来。
这利箭破空之势,竟远比强弓还来得凌厉。破空之声嗖嗖不绝,直飞向众将领端坐的高台,仍未见丝毫衰竭之势。高台上的金人将领,纷纷离座,拔出兵器想格挡。
白衣男子见了他们慌张之态,又是一笑,衣袖一拂,数十支箭拨转方向,迎着阳光一闪,直朝十丈之外的箭靶飞去。
秦夕照瞪大了眼睛,数十支箭,竟是同时射中箭靶,劲力的拿捏确实巧妙之极,这手功力之纯,是自己再练个二十年也别想企及的。不由得低喝一声:『好!』他隐身树梢之中,枝叶茂密,料想不会有人发现,不料那男子却一回头,直向他隐身之处望来,一双眼睛灼灼生光,直看得秦夕照心中一寒,此人的耳目实在灵敏。
此时红日已偏,不似刚才逆光。秦夕照看清了他的面貌,好俊的一张脸,轮廓分明如刀刻。剑眉如飞,双目如星。但见这人望着自己的双目中似含笑意,知道他已经发现了自己,不敢再行逗留,悄悄下树而去。
秦夕照行经内营,大概金兵将领们都去比武场了,一片宁静。突然听到一座大帐里传来女子凄厉的哭叫声,秦夕照走到帐前,掀开帐帘一看,只见一个金将正把一个汉人女子按在身下,撕她衣服。那女子拼命挣扎,突然在那金将肩头上狠狠咬了一口,顿时见血。金将狂怒,拔出佩刀,竟一下把那个女子砍成了两截,鲜血喷得到处都是。
秦夕照皱了眉头,枉他心肠刚硬,看了这情形也不好受,轻轻哼了一声。那金将耳目却甚是灵敏,猛然回头,喝道:『谁?!』
秦夕照见到发现了,也懒得躲,冷冷道:『你若不看到我,你倒捡了条性命。』还未等那金将反应过来,长剑出鞘,在他咽喉上一旋一拉,割断了那金将的咽喉,笑道,『你运气也真是不好。』
突地帐门一掀,一个小兵窜了进来,叫道:『将军,二太子请你去......』见到那金将大张着口,喉头格格作响,眼睛圆睁,已近毙命,吓得魂不守舍,转身便向帐外冲去。秦夕照眉一挑,长剑直甩出去,直从那小兵心口上穿出。然而为时已晚,那小兵的叫声已经远远传了出去。
秦夕照快步出帐,从那小兵身上拔出长剑,正欲离去,却见兵刃之声渐近,金兵纷纷而来,秦夕照大叫不好,如果是为了一时好奇送了性命,那才真是无趣。行至一个营帐之外,忽然手臂一紧,枉他一身武功,竟然没有抗拒之能,被那人一手拥了过去,贴在耳边轻声道:『要命的话,就别出声。』
秦夕照抬头一看,竟是方才射箭那男子。心中一惊,任他把自己拉进帐内,没有反抗。那男子上下打量他,笑道:『喔,这地方还有这等人物?有事没事在这里乱跑做什么,小心你小命不保。』
秦夕照道:『多谢相救,阁下是......』
男子笑道:『我是谁无关紧要,你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秦夕照道:『只是听到锣鼓之声,好奇心起而已。』
男子摇头笑道:『金兵如今兵强马壮,你若是露了行藏,武功再高,也插翅难飞。好奇心会害死人的。』
秦夕照好笑,就连陆商阳这等人物都视他为修罗煞神,还真没人把他当孩子般说话的。这白衣男子实是气度高贵清华,闲闲洒洒之间,却有股慑人之力。
那男子道:『好奇心满足没有?如果看够了,就快走吧。』
秦夕照望望帐外,这边很是安静。笑道:『多谢阁下相救,告辞了。』正欲离去,怀中跌落一块令牌,那男子见了,眼神微变。秦夕照伸手拾起,只听那男子问道:『你便是那卧龙寨的陆商阳,新近请回来的人?』
秦夕照将令牌收回怀中,道:『不错。阁下有何指教?』
男子笑而不答,却道:『你一派书生儒雅,如何去跟那些山贼混在一起?埋没了你啊。』
秦夕照本已猜到他的身份,此时更加确定,笑道:『在下出身江湖,不去跟江湖人混在一起,那官场难道是轻易能入的?』
男子微笑道:『当然能,只要你有本事。我就能给你你想要的东西。』
秦夕照道:『阁下知道我想要什么?』
那男子伸手托起他的脸,定定地看他的眼睛,一瞬间秦夕照有种被洞穿的感觉。『你的眼睛里,有欲望。而且强烈得让人一览无遗。』见秦夕照满脸抗拒,微微一笑,松开手。『真是有趣啊,如此一个清逸出尘,大有晋人遗风的翩翩佳公子,却有这般的欲望。』
秦夕照道:『你是康王?』
男子笑道:『你肯离开那卧龙寨,到我身边吗?』
秦夕照恍然,康王又笑道:『天下起义之人,无外乎三种。其一,为金兵击溃的残兵贱将。其二,为勤王义师。其三嘛,就是北方豪强自行结党以自保。所以,应对方法也不一样。北为豪强,南为游寇,朝廷应对策略亦有所不同。南方的,宜招抚。西北的,则应之以官,使流离北人,各得其所。』
秦夕照默然片刻,道:『朝廷想对卧龙寨招安?』
康王笑道:『不错。卧龙寨乃是实力最强的一股势力。朝廷可以剿灭,但这些人之为北边无所归依之人,纵使之去,亦复为盗。不如国家给其出路,方可一劳永逸,岂非于国于民都有好处?』
秦夕照透过帐门,望着天空。北方边塞之地的天,总是灰沉沉的,如浓云压地,看不到江南的湛蓝明净,也看不到青山绿水。只有无尽黄沙,如刀朔风。
『康王殿下为何要与在下说这些?』
康王微笑道:『我本来已派人对卧龙寨有绥安之说,不过我也是受命在身,我并未抱任何希望。但如果由你去说服那姓陆的寨主,就有可能。不到万不得已,我不愿耗费兵力去剿灭这道势力。』笑了笑又道,『来到边关,对这陆商阳更多了几分了解,能够把这些乌合之众统率到这个地步,必然有相当的风范,魅力。这种人,杀之可惜了,如果能为我所用,倒是一件好事。』仔细审视秦夕照的脸,两人脸隔得极近,康王轻叹一声道,『不算绝色,却是从未见过的清逸出尘。只有眼睛里的欲望啊,让人叹息。没有这点欲望,你便是谪降仙人。有了,你就只是俗人了。』
秦夕照心头火起,道:『殿下可否不要对在下评头论足?』
康王剑眉一挑,眼中似有笑意闪烁。『生气了?真是孩子,还沉不住气呢。』话锋一转,道,『我来边关之后,听说卧龙寨新来了位人才,执法严明,把那乱七八糟的山贼窝都能整顿得井井有条,纪律严明,我倒想看看是个什么人物。呵呵,倒是有缘,今日你却撞到我面前来了。跟我想的大不一样,竟然是个秀气的书生模样的男子,而且,你真年轻。』
秦夕照心道这康王前面说的还象话,说着说着就甚是轻佻了,心中有气,掀帘而去。只听那个带笑的低沉声音,在他身后道:『你可以好好考虑我的提议,不着急,你可以慢慢想,直到想清楚,你最想要的是什么为止。』
秦夕照心中一颤,最想要的?我最想要的究竟是什么?摇摇头,不愿再想,径直离去。
那男子望着他身影消失,摇头而笑。忽见那金国的二太子气狠狠地走了进来,道:『王爷,你们宋人也太不讲信用了!』
那白衣男子淡淡笑道:『此话从何说起?』
那二太子怒道:『康王,我大金兵马在你大宋军队下死了几千,你怎么交待?』
康王笑着站了起来,道:『我人在你金营里,我怎么会知道?』
二太子语塞,道:『我可以杀了你!』嗖地拔出了佩刀。
康王笑道:『是吗?』二指捏住刀尖,佩刀在他指力之下,寸寸断绝,一块块地落在地上,发现清脆的响声。二太子面色如土,现在他才算相信,刚才数十支箭齐中靶心,决不是巧合。
康王微笑道:『二太子,你信不信,只要我指尖发力,这地上的一段段断刀,就会嵌入你眼睛里,鼻梁上,咽喉上,或者我希望的任何一个地方。』
二太子面色如土,忙道:『我信!我信!王爷......您......请放手吧......』
康王一笑,收了手,那刀柄竟在他指力下化为碎屑,直看得二太子目瞪口呆。
康王笑道:『二太子,老实说呢,我在这里也呆烦了,就劳烦你派使者对大宋说,换个人来当人质吧,我还有事,不想在这里耗了。金兵的军情,我已经看得一清二楚了,我没必要再留了。』
二太子额头上汗珠一颗颗冒出来。他此时才明白这康王为何甘愿到金营为质,以他武功,想什么时候走,便能什么时候走。如今,明知是纵虎归山,自己性命捏在对方手上,也不敢不放。赔笑道:『王爷,您想换谁来当人质?』
康王微微仰头,道:『大宋皇族里人多的是,随便找一个么。嗯......就我那位兄弟,肃王赵枢吧。』
二太子嗫嚅道:『我这就去办......我可以走了吗?』
康王一摊手,做了个请的手势,道:『当然,这是你金国的地盘啊,还需要请示本王吗?请自便。』
望着那二太子的背影,康王带笑的温雅声音又响了起来:『二太子,你不要打什么歪主意。你信不信,即使是在千军万马中,我想取你项上人头,一样是易如反掌之事。』
二太子浑身一激灵,忙回头道:『信!信!』一溜烟地闪了个无影无踪。
康王望着他的背影,微微摇头。
11
秦夕照从金营出来,找到拴在林中的马,正要上马,忽然眉峰一蹙,有人在唤他。
『夕照!』
秦夕照回过头去,只见远处烟尘滚滚,陆商阳正打马追来。顷刻间陆商阳到了面前,道:『夕照,跟我回去吧。』
秦夕照淡淡地道:『陆大侠,你一路跟着我干什么?你可真闲哪。』
陆商阳上下打量他:『你从金营出来?』
秦夕照微愠道:『你管得真宽。干你什么事?』
陆商阳一挑浓眉道:『你难道是跟金人勾搭上了?』
秦夕照这一怒非同小可,喝道:『陆商阳!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我再怎么样,怕也做不出通敌卖国的事吧?』
陆商阳嘿嘿一笑,道:『只怕功名利禄摆在你面前,你也受不了诱惑。别人不知道,我还不了解你?』见秦夕照双眉一蹙,已欲拔剑,忙道,『好了,我不说了。你在这里闲逛很危险的,怎么样,跟我一道回去吧?』
秦夕照干脆地道:『不好。』
陆商阳受伤地道:『为什么?』
秦夕照道:『你不是嫌我做事太狠太毒太绝,不配跟你在一起,还来找我做什么?』翻身上马,径直行去。陆商阳笑了笑,拍马跟上。
到了一片茂密树林里,陆商阳一跃上了秦夕照马背,把人死死抱住。秦夕照又羞又怒,喝道:『陆商阳!你究竟要干什么?』
陆商阳把脸贴在他脸上,轻笑道:『你不跟我回去,我就不放手。』
秦夕照涨红了脸,道:『你这还算大侠?卑鄙,无耻,下流......』
陆商阳嘿嘿笑道:『你骂来骂去,好像就这么几句。你就不会换点新鲜的?』
秦夕照白了他一眼,无奈地道:『是你自己不给我面子的......』推了他一把,把他推正。
陆商阳正色道:『对不起,我确实是太感情用事了。骆远是我好兄弟,我们确实感情很深,一时感情上无法接受,虽然我明知道你是对的。回寨后,我也当着全寨的兄弟给你赔礼,如何?确实,这帮兄弟也是龙蛇混杂,不好好整治是不成的。今后我会好好带头约束他们,绝不会再令你为难。只是,你有时也不要太过冷硬了,有时候,需要用点技巧......这些兄弟,都是些热血汉子,你小小施些恩惠,夸赞两句,便会事半功倍。』
秦夕照扭转头看他,二人脸相挨极近,几乎要贴到一起了。秦夕照脸一红,又转了过去。『你还不算是全没头脑嘛。就是大侠这一点麻烦!』
陆商阳低笑道:『我保证以后听你的,还不成吗?跟我回去吧?我费了千辛万苦才把你请回来,我可不想你就这样飞了!』
秦夕照微叹一声。方才那康王所说的话还在耳边回响。若说不心动,那是假的,毕竟那是自己不顾一切所要追逐的。然而,此时却是如此心安,心安得就想这样靠在对方肩头上,听彼此的心跳声。
我知道,这是不应该的。我知道,我不应该对像你这般的人动心,动情。我知道,我们的一切都是背道而驰,不会有好结果。
可是,我偏生动了心,动了情。
我本该是鹰,你却生生地把我锁在了你身畔。我想挣脱,我并非无力挣脱,你却让我心安。心安得就想停下我的飞翔,在你怀中沉睡。
也许,只是因为,你是生平第一个对我真正好的人。是第一个,知道了我不堪的出身,却仍旧肯对我好的人。
如果我身边是冰天雪地,你就是唯一的火源。你给了我温暖。我就着迷于冰雪中的这一点火光,哪怕是飞蛾扑火,我也是铁了心,扑了上去。
我受的是最严酷的杀手训练,十年以来,都教我,不能用情,不能动情,我却,动了心,动了情。
秦夕照苦笑,或许,这真会成为我的致命伤吧。
陆商阳与秦夕照回到寨中,关鸿飞匆匆前来,道:『大当家,云宫主来了。』
陆商阳一惊,道:『烟霏?她这么早就来了?』不自觉地侧头望了秦夕照一眼,秦夕照脸上还是一贯的微带讥嘲的淡淡笑容,道,『那我该见见未来的嫂子了。』
陆商阳地咳了一声,道:『烟霏在哪里?』
进了正厅,秦夕照只觉眼前一亮,一个绝色丽人正站在厅中。确实是个极美的女子,秀丽绝伦中,兼有几分豪气侠气,难怪陆商阳为她颠倒。
云烟霏见到陆商阳,双颊泛霞,笑容娇艳如同美玉生晕。陆商阳握住她的手,道:『怎么到我这里来也不通知一声?』
云烟霏娇笑道:『我知道你忙,我自己难道还来不了?何必分你的心呢。』目光落到一旁的秦夕照身上,陆商阳忙道:『这是我新请来回寨的兄弟,秦夕照。』
秦夕照施礼道:『云宫主果然倾国倾城,在下有礼了。陆商阳能得妻如此,夫复何求。』斜里瞟了陆商阳一眼,眼中似笑非笑,颇有几分嘲谑,听得陆商阳不敢答腔。
云烟霏笑道:『过奖了,烟霏不敢当。』
秦夕照微笑道:『云宫主远道而来,二位必然有不少话要说。在下先告退了。』
云烟霏望着他背影,道:『这人是谁?』
陆商阳听她语气,颇有不喜之意,奇道:『怎么?』
云烟霏道:『我不喜欢这个人。他眼睛里,东西太多。让你看不透。』
陆商阳失笑,『你多心了。』
云烟霏道:『我有预感,这个人会对你不利的。』
陆商阳更加无语,笑道:『这是你的感觉?』
云烟霏浅浅一笑,道:『不说他了。』
陆商阳拉了她回房中,两人经年未见,一旦见面,自然有的是话要说,不知不觉已天色擦黑。
云烟霏道:『大哥什么时候来?他可是个大忙人。』
陆商阳笑道:『你我的婚事,这个当大哥的怎么能不来?我已亲去霹雳堂请他了,不日便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