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烟霏娇笑道:『大哥比你大五岁,却比不上你,还不娶妻,也不怎么近女色。』
陆商阳奇道:『你不知道?大哥是喜欢你的啊。』
云烟霏笑道:『那都是小时候的事了,他大概是把我当妹妹疼吧。难道不是他尽力撮合你我的?』
陆商阳笑了,正欲回答,忽然脸色一变。
一阵琴音,如流水般丁丁冬冬响起,如滚珠碎玉般。云烟霏奇道:『是谁弹的?琴好,弹得更好。』
陆商阳心中一震,推开窗,喃喃道:『流水?』
云烟霏细听了半日,走到他身旁,道:『滚、拂、绰、注、上、下,确是造诣深厚,清微淡远。潺潺溪流,滔滔江水,如在眼前。』侧耳聆听,奇道,『怎的突然拔高了如许多?弦会断的。』
一言未绝,琴音骤绝,天地间突然一片寂静。
陆商阳皱起眉,道:『我去看看。』
云烟霏追了两步,似欲呼他,却咬住了嘴唇,废然止步。
陆商阳推开秦夕照房门,只见秦夕照呆呆地坐在琴前,一根琴弦已断。右手被琴弦刮过,长长一道血痕,还在流血。
陆商阳一惊,赶到他身前,握住他的手,察看伤势。轻声道:『流血了,为什么也不管?』
秦夕照低头,茫然地看了看,却似乎还是什么也不曾看到。『没什么。』
陆商阳见他茫然的眼神,心中一痛,嘴唇轻轻触到他手背之上,一点一点地吻着那个伤口,秦夕照恍如从梦中醒来,立即夺手,道:『有血......』
陆商阳强握住他手,不让他退开。『对不起。』
秦夕照笑了,笑得恍恍惚惚:『为什么说对不起?你没什么对不起我的,你一直对我很好。这个世上,除了我娘,没有人比你对我更好。』
陆商阳心中剧痛。『你要得太少了。』
秦夕照轻轻道:『大概是因为我不配拥有更多。上天一直对我很吝啬。』
陆商阳把头埋在他膝上,轻声道:『对不起。』
秦夕照仰头,脸上带着个虚虚浮浮的笑意,缓缓道:『昔日列子有云:伯牙善鼓琴,钟子期善听。伯牙志在高山,钟子期曰:「巍巍乎,若泰山。」伯牙志在流水,钟子期曰:「洋洋乎,若江海。伯牙所念,子期心明,伯牙曰:「善矣,子之心而与吾心同。」子期既死,伯牙绝弦,终生不复鼓也。无论如何,陆商阳总是第一个赏识我的人,我将终生不忘。』
陆商阳轻抚他血迹未干的手背。『对不起。』
秦夕照微笑道:『你已经跟我说了很多句对不起了。我这辈子,还很少听到有人跟我说抱歉的。』推开他,道,『你走吧,我想睡了。』
陆商阳自他身后,抱住他。『夕照,我知道我很自私。可是,我不希望你离开。』
秦夕照冷冷道:『那我是不是该等着喝你的喜酒,闹你的洞房?』
陆商阳无言以对,半日,道:『你究竟想要到哪里去?』
秦夕照道:『去找我想要的东西。』
陆商阳顿足道:『名利,权势,我真是不懂,你出身江湖,怎么却对这些东西如此热衷!』
秦夕照道:『因为你已经有了,我还没有。你出身世家,龙渊山庄也隐有统领武林之势,你本来已是高踞人上。你不会有我的感觉。』
陆商阳叹息一声,道:『是,我不是你,我永远无法理解你的感受。但是,夕照,我是尽力在做。』
秦夕照沉默良久,道:『冲你这句话,我便不走,我反正也无处可去。不过,我知道,我们终有一天,会分道扬镳的。我们的一切一切,都是背道而驰的。虽然,我们都是在竭力调和,想走到同一条路。』突然笑了笑,笑得有几分狡黠,道,『我倒想看看,你们是不是真的能琴瑟谐和,百年好合。』
12
秦夕照远远望着与陆商阳说话的男子,那男子身形高大,容貌英伟,神气内敛,气度不凡。只见他与陆商阳拱手告别,大步而去。
身边的童枫龄见他疑虑,笑道:『那是大哥的师兄,韩将军。』
秦夕照奇道:『韩将军?』
童枫龄笑道:『是啊,韩将军在朝为官,他们两家是世交,又是师兄弟,往来甚多。不过这次韩将军来,似乎是为了什么公事。』
秦夕照哦了一声,走到陆商阳身边,道:『这个韩铁凝内功很强啊,怕还在你之上。』
陆商阳道:『他是天赋异禀,虽然我们是同门师兄弟,也是世交。我剑法胜过他,但内力不如他。』略一犹豫,道,『师兄此时是奉朝廷之命前来的。朝廷想对卧龙寨招安。』
秦夕照早知此事,便笑道:『看来卧龙寨的实力确实不容小觑,朝廷都已经如此重视了。』
陆商阳道:『我对这个朝廷,早已没了信心了。』
秦夕照眼中有光芒闪动。『那你有兴趣起兵造反吗?』
陆商阳瞪了他一眼,道:『没兴趣。我虽然是江湖中人,但忠君保国的想法早已根深蒂固传了这千百年,我也无法免俗。我对依附朝廷毫无兴趣,但我也决不会起兵造反。』
秦夕照皱了眉,道:『你没兴趣,我却有兴趣。』
陆商阳面无表情地道:『我就知道你必然会有兴趣的。且不论招安之后,朝廷是否能遵守承诺,首先它提出的条件,我就不可能去办。同为聚众一方,那河东王善,被当地百姓奉若神明,我去灭他,于理不容。』
秦夕照道:『那王善是你朋友还是兄弟?』
陆商阳道:『都不是。』
秦夕照又道:『那么,曾有过交情?』
陆商阳道:『一面之缘也无。』
秦夕照道:『那不就得了,根本不认识,你平了他又如何?』凑近陆商阳,低笑道,『你们兵力均等,有我帮你,必然事半功倍。你莫忘了,我也擅长行军布阵之术。』
陆商阳注视着他,道:『夕照,你当真就那么想要功名利禄?当真权势就对你那么重要?你宁可把良心丢了也要追逐?那河东王善麾下,以白绢为旗,刺血于旗,上书「怨」字,迎杀金贼。我怎能为了功名权势去杀这等英雄?那势必被唾弃于天下,令万人不齿!』
秦夕照不耐烦地站了起来,道:『义气,义气,你就知道这些!你也不想想,如果你这次不答应朝廷招安,朝廷下一步必然是要派兵来剿灭你。你再怎么样也不过是乌合之众,真要拼起来,有死无生。这个道理你难道不懂?!』
陆商阳道:『我懂,不过,有很多事,是明知不可为却要为之的。没错,人都称我大侠,我一样有我的私心。我留你,确有私心,你知我也知。我想在江湖上称雄称霸,也是私心。但,我有我的原则。小问题可以无所谓,大事情,绝不违背。』
秦夕照轻嗤一声道:『这就是你所谓的江湖道义?』
陆商阳道:『不错。我出身江湖,刀口舐血,这些基本的道义是必须要遵守的。否则,我将会被天下人唾骂。你可以看不起江湖,但是夕照,我警告你,如果你不遵守,你必遭天下人唾骂。你看天下帮派,哪一个不是在堂上挂个金光闪闪的义字,即使私底下黑暗污秽,那个字依然是金光闪闪。』
秦夕照冷冷道:『如此说来,你是宁可你的心血毁于一旦,也绝不违背义字,去剿灭那王善了?』
陆商阳略为犹豫了一下,斩钉截铁地道:『不错。我不认为自己真是多伟大的英雄豪杰,但我至少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任何东西,我要干干净净地拿。那样就算是死,我也死得心安。』
秦夕照道:『你不是心疼你这帮兄弟吗?你不是重情重义吗?到时候连累了这寨中一干兄弟,你又于心何忍?』
陆商阳道:『这干兄弟在入寨时,便已知有朝一日会有如此结果。这大都是些无家可归,才聚在一起的人,我虽无谋反之心,但实则是做出了谋反之事。大丈夫顶天立地,既然做了,我就敢认。在将龙渊山庄改名为卧龙寨那一日,我便有这个心理准备了。我陆商阳是被江湖中人奉为大侠的,但我知道自己实则离这个侠名还差得远,我也不稀罕这个名头。但至少我敢承担,即使赔上性命,我也问心无愧。兄弟们若愿意留下,那便是要生死与共,死也死得爽快。若不愿意留下的,分些财帛自去便是,我决不阻拦。』
秦夕照虽然伶牙俐齿,但陆商阳这番话他也听得无话可说。恨恨道:『你真是个食古不化的家伙!你真让我见识到了什么叫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见识到了什么是自寻死路!』
陆商阳也有点火了,道:『你也让我见识到了,哪种人是为了功名利禄不惜一切,包括用朋友作基石!』
他戳到了秦夕照的痛处,秦夕照怒道:『大侠,陆大侠,你说够了没有?』
陆商阳再好的涵养也忍耐不住,道:『我说完了,如果你怕我的决定连累了你,你尽可以现在就走,我决不拦你!』
秦夕照涨红了脸,拂袖而去。
陆商阳缓缓坐下,思绪翻腾。他何尝不知道秦夕照所说确实,若此次不臣服朝廷,结果只有一个。很可能自己辛苦创下的天下,也会毁于一旦。但于情于理,都不可能举兵造反,也不可能冒天下之大不韪去平了那王善来换取功名!何况对他而言,倒真的不在乎那些功名,否则当年也早跟韩铁凝走上一条路了。
寨内已是张灯结彩,喜气洋洋。陆商阳心底却是无论如何快活不起来,一阵幽幽乐声自远处传来。陆商阳不由得叹息一声。这多日以来,这呜咽萧声就一直似断似续,没有停过。与寨内洋溢的喜庆气氛,实在格格不入。
走至大帐外,远远的城墙上,秦夕照正坐在那里。青袍飘飘,丰姿如神。
自从那日争执之后,秦夕照就整日不言不语,只管去吹那箫,陆商阳也不由得焦急,常常借故来跟他商量事情,却是他说十句回不了一句,也苍白着脸从无一个笑颜。稍微说深一点,秦夕照便三言两语将他堵了回来,要比口才,陆商阳哪是他的对手,只得苦笑。
这日,陆商阳实在是忍不住了,趁了夜色去找他。
『夕照,你别赌气了,你该知道,我有我的苦衷,我的顾忌。』
秦夕照转了脸,冷冷道:『我无话可说。』
陆商阳看着他冰冷的眼神,心中刺痛。『我真不明白你,你惊才艳绝,你聪明绝顶,为什么偏偏就悟不了?富贵荣华如浮云,你何苦追逐那些东西?你本来是个江湖人,我还真很少见到江湖中人如此热衷名利的。』
秦夕照脸上浮现一个谜样的笑容。『你只需要知道,我出身低贱,自小受尽折磨,冷嘲热讽。我想让世人对我刮目相看......』
陆商阳暗叹,痴儿,痴儿,你为何不悟?即使出身不堪,你就能不分是非地胡作非为?摇头道:『你追名逐利之心,怕会至死不休的吧。我实在想不通,这么一个外表潇洒出尘,颇有晋人遗风的浊世佳公子,骨子里却是利欲熏心!』
秦夕照冷冰冰地道:『秦夕照的利欲熏心,可是让陆大侠厌恶了?』
陆商阳苦笑道:『我倒希望,可是你越是如此,我越是心痛你,越是在意你。』
秦夕照瞪着他,眼神不无恨意。『陆商阳,你见过西湖的断桥残雪吗?我们两人之间,就隔着那座断桥。』
断桥残雪,为西湖十景之一。大雪初霁,白堤皑皑如链。日出映照,断桥向日桥面积雪融化露出褐色的桥面一痕,仿佛长长的白链到此中断了,真如铺琼砌玉,晶莹朗澈。当积雪初融时,桥上的雪光融融,看去有似断如残之感。
陆商阳心生不祥之感,勉强笑道:『断桥,只是看上去像是断的,实际上它是一座完整的桥。』
秦夕照笑了,笑得很恍惚,也很伤感。『只要看上去是断的,就足够了。至于实际是不相连的,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你说呢?』
陆商阳心惊,心惊得发慌。『夕照,你胡说些什么?』
秦夕照冷然道:『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们还是各走各的比较好。』
他轻描淡写说来,听在陆商阳耳中却是轰地一声。『你什么意思?』
秦夕照笑道:『我不想再被你这大侠的那么多道德教条拘束。我们总归是不同的人,硬要在一起,最后恐怕不是你杀了我,便是我杀了你。』
陆商阳靠近一步,伸手想触碰他,秦夕照却飘退了几步,陆商阳的手,僵在半空中。最后,陆商阳苦笑道:『我以为,你在乎我。』
秦夕照笑了,又是那种恍恍惚惚的笑容。『那天夜里,是梦吧。是酒太烈了,我们做了一个梦。现在,梦醒了。』
『夕照!!』
秦夕照笑道:『有时我不由得在想,你对我,究竟是怎样个感觉呢?是因为我有才华,你想找个帮手?是嫌我任性妄为,如此把我留在身边,总可以不让我再多生是非?或者两者兼而有之?』
『秦夕照!』陆商阳的声音里,这次添了怒意。
秦夕照站在城墙上,衣袂与发丝一起在夜风在飘拂,当真似欲乘风而去。他盯着陆商阳,眼中有玩味的神色。『商阳,你倒说说看,你是如何成名的?』
陆商阳一愣道:『我如何成名的?你应该清楚,这在江湖上传说甚多......』说到此处,陡然明白了秦夕照问话的意思,沉默不语了。
秦夕照微微扬起头,道:『你少年时期,难道不是挑战了不少高手,打败他们,一举成名?就连云烟霏,你不也是在前去寒伶宫求婚之人中,连败数十人,最终得到美人青睐的?你心里爱云烟霏多少?你那时也只是慕寒伶宫宫主的美名,从未见过真人,你力败众高手,难道就没一丝炫耀的心理?陆商阳,不要以为你是大侠就真的是圣人了,你的名头,一样是杀出来的!你建这卧龙寨,我当然知道你侠义之心,也知道你有保国之意,但是,你就没有一点私心?摸摸你的良心,回答我!不要一味对我非难,我是小人,你也君子不到哪里去!』
陆商阳被秦夕照这一番话说得如雷贯耳,将自己那点不愿宣泄于外的心思确实揭露得丝丝入扣。苦笑道:『我本就不是圣人,一个江湖草莽而已。』
秦夕照黯然道:『我不相信,人之初,性本善。人性本恶,只是靠了后天的教化,来压抑各种欲望。你命比我好,有人指点你走上正途。我是在什么样的环境中挣扎成人的?你难道真不明白?一棵树,已经在长的时候被人活生生做成了盆景,你还要它恢复本来的挺拔,可能吗?』
陆商阳心中气苦,知道秦夕照是拿定了主意,八匹马也是拉不回来的了。咬牙道:『秦夕照,若你当真要逆天而行,胡作非为,总有一天,我容你,天都不容你!』
秦夕照怒气上涌,狂笑道:『如果有那一天,我甘愿死在你龙渊剑下,以酬知音!』
青影在夜色中一闪,秦夕照跃下城墙,打马疾奔而去。
13
陆商阳跺跺脚,正欲追赶,忽然一只有力的手臂拉住了自己,一回头,又惊又喜地道:『大哥,你来了?』
一个黑衣男子站在他身前,竟是霹雳堂的副堂主雷霆。雷霆在江湖上声名甚隆,却是个看起来普普通通的男子,放在人群中毫不起眼。唯有一双眼睛,视线游转间便是精光四射。
陆商阳喜道:『明日便是婚期,我还真担心你赶不上呢。』
『你这般去追,丢下烟霏一个人,如何是好?追到之后,又当如何是好?』雷霆盯着他,语重心长地道,『这人说得也有道理,道不同,不相为谋。看来他也是尝试了要跟你往正道上走,却是办不到啊。你也不必强求了。』
陆商阳望着茫茫夜色,半晌不语。最后微笑道:『大哥,还是先进来见见烟霏吧。』
雷霆笑道:『好,想必要做新娘子的烟霏,必是格外漂亮吧。』
两人相偕向里走去,刚至厅上,就见云烟霏满脸喜色地迎了上来,道:『大哥,你终于来了。』
雷霆眼前一亮,数载不见云烟霏,如今却更是娇艳犹胜往昔。便笑道:『烟霏,我刚才还在跟商阳说,要做新娘子的你定然比什么时候都美。如今一见,果然是。从来没见你这般容光焕发过。』
云烟霏羞红了脸,嗔道:『大哥!』
陆商阳笑道:『大哥是夸你漂亮哪。』
雷霆笑道:『云宫主以倾城之色,名满江湖,只怕比你我名头还大,我用得着夸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