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话越来越少,刚搭起的戏台,等着锣鼓喧天唱婚礼大戏,居然一根根被他毫不留情轰去桩脚,摇摇欲坠。亚历山大终于感觉我的沉默,而停止炮轰。我们之间突如其来的死寂,竟比先前的炮声还可怖,于是我虚弱地走到墙边,注意起壁橱上上几只古希腊时期的陶瓶瓦瓮。土黄色的瓶身,涂绘漆黑的瘦削人形,一对对神祗般的男人与男孩大作亲昵状。亚历山大忽站在我背后,拿起其中一只,抓起我的手,共同去摸触那些状至逍遥的男体图象。
「在那个时代,希腊人相信一个男孩必须让一个成年男人,透过精神和肉体结合的神圣方式,有如师长之于学徒,启蒙他对人生真谛的认识。」
身后的亚历山大紧靠着我,像在耳畔念咒语,嗡嗡然听得我心旌摇晃。他口述着古老希腊浓烈的同性爱,一字一语魔咒般钻入我的魂魄,唇上的短髭扎得我疼痒不分,双手则开始窜进我的衣裳内。这一刻,我们活脱就是眼前瓦瓮上的人身图象,虚境和实相蒙太奇了起来。我的双腿像戏台仅剩下的二根木桩,摇颤不已,脑里空空,只有一个定格的画面,彷若是戏棚上斜挂下来的一面布景,彩绘欢爱的两具男体。
亚历山大将已陷入呆滞意识的我,扶到床铺上,如果说我完全不知道往下的状况,是骗人的,但我的心智退缩到不晓得哪个鬼鬼魅魅的角落,身体则出卖了我,它自顾自大啖亚历山大这名庙祝献上的牲礼,吃得满嘴油滋滋。
不知过了多久,我隐隐感到有另一个体温加入,迷糊中识得路的金发,白闪闪真酥人。右边是小爱神软而弹性的翅膀,左边是亚历山大宽而厚实的手掌,我被他们合作推推拉拉,登上了最高的山巅,云雾迷蒙,水气蒸腾,然后他们俩一放手,我便独自连滑带滚,从云端失速坠下......
我可能睡了一阵,等悠悠醒来,发觉竟夹身在亚历山大和路中间,三人一丝不挂。我气急败坏跳起床,亚历山大睡得极沉,但路惊醒了。他张着一双森林小鹿的圆眼,看到里头那片无邪的蓝澄澄,我登时想发作的脾气就委靡了,哎。
我急匆匆离去,心里羞愧交缠。回家后,我泡在浴缸许久,犹豫再三,最后还是挂电话给阿官,没人接听。不知是否那几杯咖啡作祟,我一夜难眠,电话也拨了一整晚,而阿官竟彻夜不归。
※ ※ ※
我后来才知道阿官那晚赴邀的生日派对,所称的同事就是那位帅哥朱利安。他说他们公司一伙人开车到朱利安父母位在纽泽西的别墅庆生,他因为酒喝多了,驶了一后路头晕,不敢开车赶回纽约,便停在路旁,睡在车内一宵。
阿官赴约前没告诉我是上谁家,一笔随意带过,现在是夜不归营和朱利安两道谜底一块揭晓,我心里难免想东想西,立刻警觉亚历山大那套阴魂不散的鬼理论。似乎给他不幸言中,我已开始玩起结婚的游戏规则,或该说自套婚姻枷锁:意图洞悉另一半的行踪、对所以第三者满怀敌意、神经线绞得死紧。
我马上跌入极度气馁,虽然尚未成亲,但对婚姻内涵的想象,难道已使我开始把阿官视作一项私人财产了﹖我深怕对他的拥有权和使用权遭外人剥夺﹖对一丝一毫风吹草动的威胁,都感到草木皆兵﹖
与亚历山大和路三人同床,也深深困扰我。亚历山大没尊重我的将婚身份,要怪我天真失算,他原本就否定同性婚姻之必要,当然这层身份,就不须列入他的行事考虑。在他眼中,我不过是一位自由过往的野游神,因缘际会,给他请进他的庙殿内供养一顿,皆大欢喜罢了。如果不是我以结婚的忠贞标准考虑,其实那场飨宴对我而言,未尝不可谓丰美,但现在我只觉得对阿官不贞,心虚得要死。可是阿官自己呢﹖他有没有同理心,朱利安的派对又有何内幕﹖
噢噢,我的天﹗婚姻这套游戏似乎真还挺不容易玩呢。我决定不跟阿官说起三人同床的事,放自个儿一马,也不进一步过问他那夜的实情,但我知道自己的婚姻道德地基既被水淹过一回,恐怕此后得加倍小心迟早要生锈了。从这儿我明了,对婚姻的体认与琢磨,我与阿官这两个新兵都非常有得学呢。
从那通求婚电话后,我和阿官一直没真正交换过对婚姻的形面上意想,我有点怀疑,我们俩恐怕是故意避免的成分居多。那个巨无霸命题,大概只有如亚历山大这种唐吉诃德,才会持矛跟它大斗。总之,我们弯过那座巨人般的醒目风车,舍大路而不走,宁可多绕了一圈,走在筹办婚事的这条羊肠小径上,路虽凹凸,但沿途风光明媚。
他问我想不想办一场婚礼,有见证和祝福,不输给任何一对异性恋的新人。我倒吸一口气,微颤地说我想极了,那么一来,我才能摆脱从小以为自己是一条孤零零地鼠的晦暗联想。阿官握牢我的手,说:「你将来会不会还觉得自己是一条地鼠,我不知道答案,但就算会,我肯定你也绝不再是孤零零,因为有另外一条作伴了。」说完,他学老鼠吱吱地钻向我的脖间,激得我发痒软倒在地,他可不管我求饶,任身压上来,口中唱将起那首童谣,歌词却给他擅自改了:「两只老鼠,两只老鼠,跑得快......」
他早听闻有教堂为同性新人证婚,一打听到纽约区这样的教会所在,我们立即专程前往打探。接待我们的神父年轻得出乎想象,说依他们规定,至少申请双方必须拥有伴侣关系一年,才能确定彼此有厮守意愿。我和阿官当场跟两颗敲扁的番瓜一样,瘫在神父面前,他忽挤挤眼说或者我们可到另一支教派去,他们主张上帝福证的大门随时开放。
我们后来赶去年轻神父推荐的另一支教派,居然简单到只要我们届时出现,就可即席在上帝面前宣布为配偶,要邀请亲友观礼也成。我和阿官打趣说,原先那位说话表情俏皮的神父,一定是爱神下凡乔扮,助我们一臂之力。我问他心底有没有真考虑过等上一年再说,他摇头,我松口气说:「中国人常说天上一日,人间十年,上帝老人家可能以为只是喝杯下午茶,才不了解真让一对凡间情侣等上一年的滋味呢。不过,同样是上帝,为什么有这么多不同的规定﹖可见上帝自己一心只管神爱世人,都是伺奉牠的仆人意见多多,搞出这么些有的没的。」
「所以,那些把同性恋编派是天谴的说法,也有可能从最早到现在都是人类自己假传上帝圣旨罢了。」阿官似乎随口说说,但我们不约而同咀嚼这话,竟如斯真实而苦涩。
我们几乎每次见面,手头一摊开就是记事本,涂涂写写列出待办事项,几个大方向确定如下:另外觅一间稍大的房子,合筑爱巢。在纽约办教堂婚礼,邀请宾客,以亲密友人为主,家人原则通知,但不强求观礼。将来返回台湾补办一席小型喜宴,请一两桌,郑重宣布。结婚照、密月旅行一概不能免。
细节则密密麻麻,包括像什么主色的餐盘、选窗帘或百叶窗。阿官用文字书写条列,我以图像勾描景观,我戏称这叫图文并茂。他看我的笔刷刷两下,就炮制了一间卧室、厨房,将我们企图布置的家居样子跃然纸上,对我绘画的功夫叹为观止。阿官说,这就像我一笔一笔将他抽象的梦描绘成形,我是他生命里的魔术师。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日期呢﹖当将近一个月下来,一切嘻嘻闹闹,有些还争得面红耳赤,甚至差点动了气,终于盘算底定后,一讲到日子,我们反而鸦雀无声。翻阅年历表,我心知肚明这黄道吉日一圈出来,就等于拉满弓,箭在弦上非射出不可了。我忽然一阵惊悸,迟迟不敢提建议。
阿官望着我,眼神似乎会意,我敏感察觉他其实也有同感。两相凝视了良久,气氛转为诡谲,他竟冒出一句话:「你如果现在说后悔,我完全能体会。」
「你也有点害怕是不是﹖」
阿官最终垂下眼睑默认,我的心如战鼓频擂,通通大响,费了好大的劲顺一顺气,我说:「我们都不知道两个男人结婚是什么,也没半点概念以后有多少艰阻,说实话,我的确有点怕,不,应该说很怕,但我什么怪怪说不出的情绪都有,就是不后悔,我......我还是那句话,我愿意。」
阿官抓牢我的双手:「我也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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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商议婚期在七月初,密月旅行十日紧接在后。阿官说六月的最后一周乃纽约同性恋大游行,也是所谓的「同性恋骄傲周」,因为二十六年前此时,位于曼哈顿格林威冶村的「石墙」酒馆,爆发了警察与同性恋人士冲突对峙,引燃全国性的同志人权运动,风起云涌。我们选在这个时节成婚,是回归同志历史的大洪流。
在我们的婚事作业里,最难的是通知家人那项。我取得阿官的谅解,反正未来还会回台补办,纽约的这场婚礼,我既不打算劳师动众,让我的家人赶来,所以无妨暂时不给老爸知晓,以防万一破坏了大弟好不容易带给全家族的喜庆。
阿官第一个告诉克莉丝汀,听说她兴奋地在电话那端大叫,就跟电视广告播放的通知阁下抽中百万大奖一样。他的大哥李察仍失意不振,听了喜讯竟笑谑说道,妈的这年头女人都精得要死,不好搞,看来他最好也学一学,找个男的试试。
最难的一关,当时是禀告双亲。阿官本来说要自己开车去华盛顿铰母家,我表明愿意前往,他说我不可不必陪他上火线,因为那两门大炮虽停火多年,没把握就因此不发弹了。整整四小时的车程上,我和他各自沉思的时辰多,双方数度对视,无声摸触手心,明白彼此都承受一股沉闷的压力。
阿官的妈一看见我,便开心地问:「是不是来喝伯母的鸡汤﹖」
「哦,是啊,我回纽约试着熬了几次,都没那么香。」我这么一说,阿官立时睁大眼,偷扮个鬼脸。
她笑得两眼瞇成一条线:「我待僧儿告诉你窍门,炖鸡汤也是学问咧。」
如果不是我们先说不久待,还得赶回纽约,她恐怕就要熬一锅让我拎回家了。当我们闲话完家常,我一直发冷的掌心便开始轻微抖起来,因为我知道阿官马上要燃大炮火信了,惊恐里头仍囤有一粒威力强大的弹丸。
「爸妈,我今天赶来是想让你们分享我和小祖......嗯,我们打算结婚......七月初,希望你们能来纽约参加我们的婚礼。」
据阿官形容他与父母之间的那种几年下来,眼不见为净他的同性恋身份,因而维持的表面平衡,终于被这番话一扯破裂。客厅寂寂,四人四面对看,他爸爸冷不防迸出:「结婚﹖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就是结婚,像克莉丝汀那样,两个人成立家庭,互相照顾,像你和妈......」阿官殷切地说。
「住口﹗你怎么敢拿我和你妈的婚姻相比,甚至连克莉丝汀的都不配。两个男的会生小孩吗﹖没有下一代怎会有五伦﹖」我第一次看见他爸爸发威,很难想象与那回乖顺喝鸡汤乃同一人。
「爸,我们俩真心相爱,你和妈从小就示范我们这些小孩看,两人相爱组成家庭的幸福,所以我现在找到一个我想和他相处很长很久的人,我觉得我的婚姻和你的、克莉丝汀的一样珍贵,不会因为我们是两个男的,我的婚姻就骯脏了。」
「两个男的就是不对,不成体统。我把全家迁来美国,让你们有好的生活环境成长,可是,你看你学着这什么......玩意﹖」
「爸,你常跟我们讲,美国社会有好有坏,要我们睁亮眼,挑好的学。我感谢这个社会一直在教我,告诉我说我没什么不对,性爱倾向就跟肤色、性别一样,不然我恐怕早因为自己是同性恋,前几年就怕得去自杀了。我今天除了爱的是男的外,我总是想着怎样让你和妈以我为荣......」
他爸爸吼了一声打断他的话,我们都吓了一跳:「啐﹗你现在这个样子,还叫我们以你为荣﹖我和你妈怎么在别人面前抬头﹖平时知道你没有女朋友,也就算了,现在还搞个结婚,又不是什么光荣事,非搞到大家都晓得﹖真是丢脸丢到家了。你叫我们以后如何作人﹖亲友问起来我们还真没脸说出口呢。」
我真不忍卒睹阿官伤心欲绝的神色,他爸爸的反弹虽不出我们的最坏预想,但他一刀这么狠锉进阿官的胸臆,却始料未及。阿官凄厉地说:「爸,就算在这个时候,你满脑子想的只是你怎么在人家面前抬得起头,讲来讲去,就是绕着自己打转。你有想过一下下这些年,你的儿子因为是同性恋,过得苦吗﹖生活好不好﹖我说我曾经想死,你也不关心我那时到底过着什么日子﹖你的面子就比你小孩的命重要﹖我很遗憾伤了你和妈的心,但我没作错。」说完,他拉着我的手起身,如两条冤魂黯然离去。
我们坐上他的车,驶离了一段路忽而停下,车内肃穆得有点像在默哀。阿官低低啜泣起来,我搂着他的肩,听他呜咽道:「对不起,小祖,我把事情搞砸了。」
「阿官,我以你为荣,真的。」我搂紧他,让他枕在我怀里,如保护一个心爱的小孩。半晌,他红着眼突然抬头,一脸狐疑:「你真的有在学我妈炖鸡汤啊﹖」
「当然没有﹗」我回给他一脸无辜相。
言毕,我们一起苦笑,刚开始涩涩的,像无力的帮补,却越笑越认真,最后跟吸到一口胡椒粉似的,互相笑到软倒,这次我才因笑而溅出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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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阿官后来才知道华盛顿之行,并非仅去挨两门重炮射击,毋宁说更像是一场海底核爆。那次的客厅晤谈,阿官的爸因为儿子是同性恋,几乎把阿官这些年显耀父母的努力一笔勾销,那个杀伤力,如海底震撼随时间一阵阵传上来,才知后劲绵延。
从华府回来,我们没因此作任何改变,仍持续找新房、看家俱,但我感到阿官心坎的内创,绝不仆他外表企图显示的只是皮肉之伤。阿官的妈那次没表态,事后克莉丝汀与我们联络,她真是伤心爸爸说这么重的话,也才透露妈妈其实偷偷要她打探阿官近况,她痛苦夹在丈夫和儿子之间。
「阿官,你确定我们真要结婚,然后非要你付出这么重的代价﹖或许......」有一夜我迟疑地问。
他惊恐万状注视我:「什么﹖你不会是想说你要离开我吧﹖」
我心疼望着他,那场家庭核爆果真后患连连,阿官极深的内在不像以往那般静定,变得十分敏感,杯弓蛇影的。我热烈如火亲吻他:「不﹗你就是抬大炮轰我也不走﹗」
他立刻倾倒满腔激情,浇淋油脂一般吻回来,彼此熊熊烧成一团。我们像一对齐遭火刑的殉道者,在千夫所指中,无怨无悔,携手奔赴一场浴火新生。我们两人抱合为一朵火莲,我从未觉得与阿官命运一体到这个地步。
又收到阿鸾的信了,她说与邱靖伟「在稳定中呈青蓝灯成长」,意思是景气看好。天,这女人还真是干会计的料。她兴奋提到去邱靖伟家几趟了,他爸爸知道介绍人是我,上次也打过电话到家里找他儿子,便频频打听我,说这小孩上进还在深造啊,颇有意看能不能将邱靖伟的妹妹与我凑一对。她挪揄我说,其实他爸爸大可放心啦,就算我没看中他家的女儿,也稳看上他家的儿子,女婿没捞到,但换成一半的媳妇,这门攀亲的生意还是成交。
真不敢相信这女人﹗得了便宜还卖乖。信末,她说要送给我一份结婚大礼,但秘而不宣,要我等着惊喜就是了。不知这女人神秘兮兮,在「扁什么魍」﹖
至于老爸那方面,我可能受了核爆震撼,来到纽约后,就属这段日子最密集打电话回家找他。我都先设想个主题,假意询东问西,实情呢,只不过想多听听他的声音。在电话中,我多少凛于阿官他爸的盛怒印象,杀鸡警猴地惊慌不安,暗揣如果也跟他说了婚事,不知换成老爸的这颗核弹震幅有多广。
唉,老说天下父母心,但为何要弄到两败俱伤,父母视同性恋子女为寇雠,甚至断绝亲子关系,既然世人皆曰父母伟大,假如连子女都不认了,也不过顺着心里的厌恶,那么,他们跟路上那些对迎面而来同性恋人鄙夷不屑的陌生人有何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