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妈妈过世了,她哦了一声,轻拍我搁在桌面的手背:「没关系,以后伯母熬的鸡汤,你都吃得到。」我自自她,眼眶突如其来发热。
大家道了晚安,我和阿官进房时,他妈妈的话仍在脑海嗡嗡作响。我们躺下后,张望满房的粉蓝,墙壁贴着天使画,和地毯角落堆着毛茸茸的玩偶,说道我们两个大人今晚就冒充小孩吧,睡在这特大号摇篮里。
阿官温柔地摸着我的脸,翻转过身注视我:「你不会怪我妈妈让你难堪吧﹖」
「噢,不﹗我觉得她人好好。」
「我希望你不是勉强喝那碗鸡汤,幸好这次她只放了香菇,如果像以前还有一堆苦苦的中药,哇﹗」
「我真的爱喝啦﹗」我噗哧笑出来,听阿官口气,好象我喝的是毒药。
「我妹妹喜欢你,我看得出,我妈妈也会因为你爱喝她的鸡汤,对你特别有好感,我老爸呢,至少没有任何反对意见,嘿,小祖,你看我们全家都投降了。」
「不过,你漏掉一个人还没说。」
「谁﹖喔,哈哈,我啊﹖」阿官侵过来搔痒我的腰:「我还用说吗﹖」
我被搔得痒不可止,闷着笑到全身乏力:「不行﹗你爸妈在隔壁房间咧。」
今晚是他们儿子的......叫洞房花烛夜是吧,是不是这样讲﹖就算再吵,他们也得忍一忍。」阿官手劲没慢下来,我可不敢像他那般疯,仍拚命忍住不敢笑出声,直忍到腹绞痛,最后连眼泪都迸出了。
阿官连忙为我揉痉挛的小腹,黑暗中,仅有窗外街灯反射出薄膜般的光晕,不晓得他是否因见到我眼角有水光,脸凑过来吻我笑出的泪。我们无声地为对方脱衣,开始在彼此的肉身探索。一双手宛如旅者,一步一烙印,先登爬险峻的肩胛,沿着胸口一片隆起的丘陵,顺势滑向平坦的腹地,越过中间地带的一粒低洼之穴,匍匐挺进,直入水草丛生的沼泽,再站上微耸的山崖,千山万水寻来,终于眺望到那片美绝的原始地景,最终一跃,纵入桃花源,激起水柱四溅﹗
我一直想着阿官说的「洞房花烛夜」,他的父母、妹妹一家就睡在左近,我们第一次肌肤相亲,只能闷声进行,我的竖耳提防,倒颇有古人的新婚夜氛围,唯恐惊到同屋檐下的全家人,小俩口于颤栗中,分不清是紧张或狂喜地交颈欢好。
婴儿房飘着淡淡乳香,微甜的空气,让我一边浸在欢爱里,一边沉入原始的记忆底层。我的神识悠悠忽忽返回到摇篮,甚至像是更早的母亲子宫羊水中,我和阿官先后进入彼此,成为互相的一部分。当精华尽出的那一刻,我的背梁一凛,全身抽搐,不可思议,竟感到了一股生命播种的庄重。
※ ※ ※
我在阿官的臂弯中醒来,天色大明,映像婴儿房粉蓝的天花板,好似天堂的颜光。我望着尚熟睡的阿官,像个梦寐的天使,细读他的眉眼鼻唇,连同脸上肌肉微弱的抽动,为之目眩。
与他初夜的性爱,我不再像一尾阴沟里交媾的亵物,而是生命花园中栽绿种红的园丁,快活地在和风熏熏里,摸着沃硕的土壤,嗅着大地吐哺的泥香,看着满园锦绣,欣慰知足。我的身躯终于不必猥琐,偶尔尝到了甜头便老觉得对不起谁,我第一次体会到作一个人的尊严,和一份性爱的骄傲与满足,倏然眼角滚落了一道湿润的泪。
阿官醒了,他睁开眼望见我,像新生婴儿首次打开灵魂的窗户,我成为他这一生对世界最初的印象。他笑道:「啊,我们在小安东尼的房间......结了婚呢。」他指着墙上一帧帧小天使画,「瞧,可不是吗﹖我们有这么多花童。」
他用上「结婚」这个字眼,也不知是否一时兴起,其实十足描摩出我对他的心思轮廓,但乍听起来,我仍不免一阵怔愣。我从没认真想过我会与婚姻这条人生的炼联接,早死心不去巴望两情厮守的盟约,现在阿官此言一出,我竟意兴勃然,彷佛漫漫的长夜暗影里,睹见一丝曙光,或许美丽的白昼真有可能﹖
我出了房门,遇见克莉丝汀,她问:「呀,昨夜睡得好不好﹖」
我一开始以为她是问睡在婴儿房的地板上,会不会不舒服的意思,于是答道:「噢,I love it.」但一看她笑逐颜开,显然她是别有所问,我才意识到我的回答对她来说,恐怕是箭头射向完全不同的方向了。好象新婚夜过后的第一个清晨,出了新人房,得先过婆家的小姑那关,检验成果,而我不闪烁其词,居然还和盘托出洞房真象。我可能答非所问,却歪打正着,想到此,我窘得连头皮都发麻了。
阿官的妈仍念念不忘她的母爱哲学,早餐还是鸡汤伺候。克莉丝汀与阿官同时向我扮鬼脸,他们的妈这次不妥协,放话了:「说好马克他妈妈照顾产前,产后由我接手,现在统统听我的。」
我和他们一家人排排坐,在阿官妈妈发号施令下,团队喝鸡汤,他们一下哎哟哎呀的,一下嘻嘻哈哈,阿官捏着鼻子灌,克莉丝汀玩弄汤匙,马克用舌尖拖延地舔,大伙不时还以仰望偶像般的眼光,看着阿官的爸爸,因为只有他像尊木雕,百毒不侵状,没啥表情喝着。我置身其中,随着笑闹起哄,有如是他们的一份子了。
※ ※ ※
阿官妈妈的鸡汤典故,被我们带回了纽约,从此去餐厅点菜,阿官总是问要不要先来一碗面条鸡粒汤﹖那个周末,我们照三餐操练的喝鸡汤部队,有好一阵子确实让阿官闻鸡色变。
回返纽约后,我的心情像一只魔术药水瓶,神右地自动褪去了瓶身上浮贴的「单身汉」字样卷标,我喜不自胜颤抖写上「牵手」,新墨斑斑。我和阿官走在乔西与格林威冶村,他总是牵着我的手,刚开始我挺不自在,老怕路人甲乙丙丁的眼光,阿官笑着说,其实哪,从头到尾只有我这双眼在猛盯着自己而已。何况就算有人瞧,so what﹖
阿官说的是,记得初抵纽约,我艳羡着此间同性恋人能够像一个人,而不是一条动物那样的示爱,天地为证。然而,为什么这种对于寻常人来说,仅能算最普通不过的牵手,一旦天赐良机降临身上,我却要以为偷到了什么原本不属于自己的福气,而心虚到抬不起头﹖我跟阿官说了我的想法,他捏捏我的脸:「你啊,跟任何一个人一样,值得这个福气的。没有比人多,但也没有比人少。」
我们就一路牵手走进睽别多日的「大杯子」,路察颜观色,自作主张这次不将我们领到偏僻角边,而塞在中央一桌,他说:「哇﹗看这对俪人,来﹗坐在本店的展示台,叫他们一个个流口水。」
阿官一听小淫球又在那儿秽声淫语了,便走过去教牠学语:「说﹗我是好女孩﹗不说脏话。」
小淫球睁着一对鸟眼,东相相西瞧瞧,似乎决定还是忠贞于自己的原则:「亲我的屁股。」外围的客人掀起一阵笑浪,但阿官不死心,仍继续逐家教牠当个正经的好女孩,但小淫球终究是小淫球,那晚从没净过口,真是天高「淑女」远。
路趁阿官在教淑女礼仪,过来跟我咬耳朵:「好家伙,你和他一定作了,我看得出来,看看你这笑容......」路兴奋得像与阿官缠绵的那个人是他,我说:「什么作了﹖我们是结婚了。」
「结婚﹖」路笑嘻嘻走远了,他一定当我是在诌个笑话敷衍,我不禁也暗自问道:「我们真是结婚了吗﹖」
第三章
不管我以何种标准认定算不算婚姻,至少我家是真的有人要结婚了。大弟的婚期三推四敲,女方坚持提前,总算搞定了。老爸说我倒是不必匆匆大老远赶回去一趟,我推算一下学校的课,抽身个十天左右应不成问题。大弟意外中箭落马,奉儿女之命成亲,不知他内心如何处置这桩喜讯,直觉在他这件人生大事上,我能不缺席是最好。
阿官鼓励我回去,他认为参加家人的婚礼,见证他们一生中最特殊的时刻,乃是珍贵的家族回忆。他说真希望能跟我回台湾一趟,但临时不易排出日程。
返台前夕,阿官在我这头过夜,一早开车送我到机场,在进关前,我们紧抱了好久,超过了一般人的送行礼仪。我可管不着有没有人看热闹,即使有的话,那么就像阿官说的,so what﹖
十八个小时的飞程,长得陪我巨细摩遗回想整个纽约生活,阿官自然是中心人物,我当然也往前追溯想到了阿谟、姜豪和邱靖伟,在我的记忆楼塔里,他们各据一方。
邱靖伟寄居阁楼,满布灰尘的陈箱旧柜,错落一室。
姜豪住在阴湿的地窖,烛光荧荧,闪跳的火舌映得人面如魅。
阿谟始终流连在楼梯间,攀上窜下,一溜烟不见人影。
独独只有阿官登堂入室,因为有了他,我才感觉到偌大的厅房终于有人作伴。
飞机越来越朝台北靠近,相反的,也就是说离纽约的阿官越来越远,我的意识出现了空间矛盾与情绪凌乱。回家途中,尤其是赶赴家人婚礼,怎么说都是开心,但反面一想,我却又强烈惊惶地思念起阿官,一时之间,欢喜离愁混淆不清。
我实在诧异那种思念一个人的惊慌竟有可能到这种地步,好比无预警地山洪暴发。我本来是一条寂寞的溪,在地表上自流自的,无意中与阿官的那条溪并合,水势遽增,原来平坦安谧的河道塞不下了,便向四野泛滥成灾。我从一上了飞机,即惶惶然,就像身陷在暴涨的溪水中央,一望无际都是水,不知人在何处。
我毕竟没出国多久,家中一切瞧不出改变,但老爸不仅没老一些,反倒多了一点轻盈,说不上究竟是什么,总之他那张脸不那么暮气了。应该不只是大弟让他人逢喜事吧,我一看见他,几乎上前欲给他一个拥抱,把纽约那套对他行礼如仪。但一当我察知他的肢体有些警觉,便及时鸣金收兵,我忽然想象自己是一尾鱼,不管在外海游来游去多逍遥,一回返我出身的那只冰凉死寂的水族箱,我还是只有收敛鳍翅,缩瑟摆几下的份了。
大弟给我一枚「好了,你明了就好,别想多糗我」的苦笑,我捶捶他的肩,无声地回他一个「行,你是新郎,你最大」的会心表情。忽然,脑际闪过大弟的童年时代。阿官说婚礼是一个家族的集体记忆,此时此刻,我格外心领神会。
看见我最喜形于色的,非阿鸾莫属了,我那在纽约练就的一身拥抱功夫,总算找到对象使出浑身解数。她见了我,一语道破,高兴嚷道:「小祖,你一定有新欢了。」
这女人真有一套,我脸上的七情六欲从来暪不过她。我便一五一十跟阿鸾说了,她听到小安东尼房间那一幕,如痴如醉。我这样和她细说重头,为了让阿鸾尽量分享实情,我在细节部分描述得像彩绘,一层又一层地晕染,氛围呼之欲出。
当我把阿官的照片拿出来,阿鸾瞪圆了眼珠,惊叹:「啊,小祖,我恨你﹗纽约有这种好货色啊,不管啦,下次回去时,带一张我的玉照,帮我也物色一个。」
※ ※ ※
我在整理出国期间堆积的信件时,拆开一封,竟是一份最*本的国中同学通讯簿,不晓得是谁的德政,我真是喜出望外,竟然连中途转学的邱靖伟都列在名册上。我看着他的电话号码,那个午后裸泳的青春河畔,原已在记忆里成了干河床,登时又水势湍急了起来。我还真有点紧张,第一通电话打过去,是他爸爸接的,说邱靖伟人不在。我报上自己的身份,留下联络方式,并和他聊了一阵,听得出他对我的留学深造流露欣羡,连声说好,我于是好奇问他邱靖伟现在哪一行高就,他说是在干警察,我一听,吃惊到差点摔落话筒。没隔太久,邱靖伟就挂电话来了,听起来他的声音厚了许多,沉沉的,充满雄性,但仔细听,我仍可察觉回忆里那个小捣蛋的谈吐痕迹。我们几乎等不了明天再见,他说马上骑车来家里接我,他那快刀斩的个性一点没变。
邱靖伟大概自己是警察,骑超速也不怕被开单,居然一阵旋风似的,转瞬即到。我们对望了数秒光景,然后哈哈大笑。印象中的那个成熟男孩,现在是道道地地的男人了,我捶了几下他宽厚的胸膛,好象在擂鼓。他哇的不可思议,说我变得他几乎认不出来了。我的身子虽然没有他的黑而壮,但断然已不是少年时他最后所记忆的纤细和惨白,全赖我多年游泳的战果。
他问我要去哪儿,我说:「你是警察伯伯,负责带路。」他说反正有机车,夜色正好,便提议往碧潭方向。
我老实跟他说,就算敲破了头,也想不出他会在「官兵抓强盗」的游戏中,选择扮演那个穿制服的,以我早年对他的认识,他如果走上强盗那条路,我大概也不会像现在这么吃了一惊。他居然有点臊怯,支吾了一下,说他高中混毕业后,还真是偷偷跟黑道老大跑过一阵江湖,如果不是他爸爸以死相逼,这会儿他要嘛就死于非命,否则恐怕还真的是强盗囚犯呢。
我坐在后座,胸口微贴着邱靖伟,他的后背结实,腰杆子打得挺,往碧潭的路有一段颠簸,我们数度撞碰,我甚至自然地搂抱住他的腰身。眼前这个曾让我神魂颠倒的男孩,已完全蜕变成道道地地的男人了,当时对他懵懂的性的迷惘,那股肉身诱惑似乎已发酵、气化,心坎转而溘出一股手足情谊的甜美。
我们路过灯火辉煌的啤酒屋而不入,爬上碧潭崖角,穿梭转进一处茶亭。邱靖伟安静坐着喝老人茶﹖嘿,你永远不会知道,但人生就是这么一回事。我闲闲看着他为我服务,暖壶、砌茶、剔叶渣,动作娴熟,甚且有种闲逸情状,委实感到生命稀奇透顶。
邱靖伟见我紧盯着他瞧,一双浓眉下的大眼溅出笑意:「会游泳了吧﹖」
天哪﹗他也都还记得。「还不会呢,要不要再教我﹖」
他嘿嘿地露出一排白牙:「好啊﹗」
「骗你的啰,我早就会啦,哪天我们来比赛游﹖」
「哦﹖这么行了﹖有一次,你记不记得我们去新店溪,你......」邱靖伟忽然打住,似乎不知怎么接下去,我便插嘴:「当然记得,你的内裤还被水冲走了。」
他放声大笑,险些从小凳子上翻到,等笑歇了,他说:「喔,那段日子真可爱。我后来转学了,有段时期还常想到你,不知为了什么﹖或许是从来没有人像你这样,你对我很好。」
他这段迟来的心声,使我那晦涩的少年怀春记忆,彷佛刮去风化的干硬表面而浮露了些许底层的柔美光泽,「有没有女朋友啊﹖」
「交过几个,现在的女孩子真搞不来,交往到一个程度,她们就开始盘算,不是担心干警察不安全,就是嫌没出路。」他耸耸肩,「你呢﹖有没有女朋友了﹖」
「没有女朋友,可是有个很要好的朋友。」我不知邱靖伟究竟听不听得出我的话中玄机,但他很为我高兴是真的。我真希望就像与阿鸾分享我和阿官的喜事一般,也能向邱靖伟一吐为快,如果能够领受初恋对象的祝福,那于我必然深具意义。
说到了阿鸾,咦﹖等等,我有了一个好主意。
※ ※ ※
大弟的婚礼上,我这个长孙可一点也不是配角,众亲友齐聚一堂,几乎每张嘴都问同样的话,那什么时候轮到喝老大的喜酒啊﹖
幸好我还在读书,求学嘛,总是保持单身的好借口。我有几回被问烦了,真想干脆大声回答他们,快了快了,马上就要喝到我跟另一个男人的喜酒了,既然你们这么喜欢喝的话﹗这么一来,别说喜酒,只怕到时他们宁可去喝毒酒了。
我忙着当招待,阿鸾也给我抓来义务客串,她一直夸我当天衣冠楚楚,真心希冀这场喜宴是我和阿官的,那不知有多好。我紧握她的手,许久说不出话。
大弟喜孜孜上场了,新娘的肚子在婚纱下三缄其口,她是个可爱的女孩,虽不是大弟沾过最美的一丛花,但尚有姿色,小俩口还算配对。他们将来有一段长路,管它互许终生,或是互相套牢,总之往后要爱要吵要哭要笑,起码也都有个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