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婚男嫁————许佑生

作者:许佑生  录入:06-07

  熬到晚间回家,全身忽冷忽热,衣服内层早湿透了,一沾床又昏睡过去,好象仍飘在黑洞般的夜空,星星一颗比一颗巨大,大到快把我压垮,心口卜卜跳。不知睡了多久,老听见电话铃催魂响起,终于接到一通,迷迷糊糊彷佛阿官在那端,着急说要来看我什么的。
  我原打算先去洗个身,却头晕欲坠,又爬回床乖乖躺下,这一睡便睡到门铃大响。阿官一进门摸摸我的脸颊,宜嚷好烫,将我抱到胸前,问我去看医生了没,我说吃了台湾带来的成药,他好生数落我一顿,似乎我吃的是巫婆炼的什么鬼玩意。
  这是我结识阿官以来,两人如此靠近,闻着他身上的男性体味,面贴在他的颈间,我其实更昏沉了。嗯,他的脉搏贲张有力,震得我的脸都感应到他的心跳韵律。我几乎想咬下去。
  阿官从外头买了些蔬菜,作了玉米汤和沙拉,并陪着我吃完。他责备我为何不早点跟他说病了,我笑笑说:「是不是你也会为我爬上月宫去摘药草﹖」
  「silly,星星更远我都爬了,月亮算什么﹖」阿官捶了我一下,我应声喊痛,感冒疼痛入骨。
  阿官立即为我搓揉,吃惊道:「咦,你的衣服都湿了。」
  他也不征询我的意思,便将我拉到床沿坐下,从浴室拿来大毛巾,主动帮我把闷湿的上衣脱了,一路擦干汗水。然后将我转成背部朝向他,开始轻轻为我按摩,沿着肩膀缓缓下到腰际。
  阿官的手来意不明,我的身躯如临大敌,全身寒毛因而根根竖起,留意他那双手的一动一静。阿官按着我的头颅微微左摇右晃,作势准备扭转我颈椎骨:「你的肌肉太紧张了,现在完全放开,我要扭松你的脖子了。」
  他试了几回施力的轻重,感到我的颈仍有抗力,说:「还不行,你仍不够放松,小祖,相信我,把你完全交给我吧。」
  虽然来者敌友尚不明朗,但咀嚼他那句「把你完全交给我」,好象在邀请签某种契约,叫人砰然心动,我此时才真正作了缴械的决定,尽可能卸掉全身力道,把自己完全交给他。阿官的双手与我的头之间,力气消长,构成微妙而平衡的亲密关系。那是十分奇妙的不可言喻之感,我逐渐体会到头颅内的力量,涓涓滴滴流向阿官的手,终于合成一体,忽地卡的一声,我僵挺的脖子在他的手劲下移位,果然轻松许多,连带脑门的那颗折磨人的水银丸应声坠下。
  阿官继续以爱抚之姿,在我的肌肤上滑冰,我体内深处有如一座冰封的水潭,蠢蠢欲动,有股潮骚欲破冰而出,那股舒畅简直让我就要哼出声。我一时害臊,赶紧转移注意力,问他:「你学过按摩啊﹖」
  「没有,小时候常帮我祖母按,按出心得了。」
  「我的天,我一定让你想起你祖母了。」
  「嘿,No way,她要是有你这么漂亮年轻的皮肤,她作梦都会笑醒呢。」
  阿官的祖母有没有笑醒过来,不得而知,但那夜阿官走后,我确实是笑着入睡的。
  一日清晨照镜,我被自己面容憔悴吓了一跳。阿官后来又上门一次,捧来一盆壮美的藤类绿色植物,说我的住处该添置点活物。那绿滕一挂上去,果然使原本呆板的窗口活色生香起来,我惊觉自己这些日恐怕就像那面早先的窗景,单调无色泽,准备好好梳洗一番,也添上一层新绿。
  热水从肩胛顺沿背部直泻而下,浑似那日阿官按摩的手在曼妙滑舞。我尚记得他拥住我的体味,闭上眼,那味道马上兜入鼻间,我竟错以为阿官就站在我身侧,我们一起在水中舞蹈。
  莲蓬喷嘴的水,天女散花一般撒下,我缓缓在花雨中摇晃,手指沿着身子的曲线轻勾慢捺,细腻地在我的一身肉帛布上写字,阿官阿官阿官二字重复书写不休。
  洗完澡,走出浴室,我忽灵光一闪,破例不急着穿上衣物,反而慢条斯理端视起自己的身躯。奇也怪哉,这副明明与我朝夕形影不离的肉身,我陡然觉得好陌生。我才发现由小到大,从没多看过它一眼,总是随时随地像裹紧一袋恶心垃圾,将它包藏在衣物下。从小,我被教成把身躯当作不洁之物,后来,又揪出它「好大的胆子」对其他男体竟生憧憬,更被我刻意打入冷而霉臭的角落,冰世不得翻身。
  而现在我的目光与它相遇,意外发觉这副陪我多年闯荡的身体,不仅没有原先想的那么丑陋,甚至还有点儿......美﹖说真的,用美这个字形容,我还挺战战兢兢,但即刻想起了亚历山大和路这一对,来为自己壮担,对啊,为何不能用美这个字呢﹖
  亚历山大来自一个深谙欣赏和亲昵身体的民族,那夜他和路裸身缠绵,让我看得如临欲海,被数个疯狗浪打得头昏脑胀。但不可否认,他们的陶醉神情和自在裸裎,如两具低语细诉、肢骸交缠的裸体雕像,自有美感。他们的性是让我气血翻腾,却绝非反胃,我那夜逃了,真正的理由恐怕主要不是出在不敢面对他们,而是不敢面对自己的身体和欲望。
  亚历山大说人的身体是一座神龛,希腊民族向来信奉多神,所以他们乐于把自个儿的身体当作庙殿开放,虔诚供养四方一切神祗。说实在,亚历山大身材只能算中等,路的则是可爱,都不到惊艳的地步;然而,他们把身体作为个人神龛,态度从容自得,站在神龛前热情裸舞,祭拜天地众神,颜貌悦然,举措欢喜,现在回来起来,真是美得令人动容。
  而我的身体呢﹖从来便遮遮掩掩,非但不是神殿,还是十八层地狱,我不仅不是一个快乐的同性恋者,也因身体装上了箍,不得轻松解放,连起码作为一个快乐的普通人都谈不上。我的身体,是我在这个世间唯一真正相依为命的,但我却畏怕它奚落它鄙夷它憎恨它,当它是大敌。
  姜豪与我的鼠辈一般的作爱,使我更信服自己的身躯为一座恶臭牢狱。我的肉身对其他男色的嗜爱无法公开与求不得苦,也落实了它的活该被打入地狱。我过去一直活在这种不净但不得不偷欢的情绪中,矛盾且苦恼地煎熬。可是当阿官的脚在餐荼下碰触我,他的手在我的裸背爱抚,以及回想亚历山大和路的交欢,我生平初次觉得自己的身体瘴气一扫而空,地狱景象尽去,阳光大把大把拂照进来,通体光明,俨然它也变成一座神殿,飘着焚香,等待满天仙佛降临。
  我静静看着自己的身体,第一次感觉它在与我倾心低诉。
  虽然天气仍冷洌,但春天毕竟来了,纽约的气候四季分明,绝不含糊。街树的枝枒戴新冒绿,很难回想它们冬天被雪欺凌的样子。但我看到初春最美的一株新绿,却是在阿官的眼里。
  自从认识阿官以来,正好时机上陷在身心的低潮,面容索然,甚至最糟到还让他亲眼目睹病相。当愈后的第一次相会,我瞥见他的双眼炯炯发亮,明晓自己的焕然全新,总算使他目不转睛了。
  春光果真令人喜,阿官竟有好消息相告,说他嫁到波士顿的妹妹刚生产头胎,打算周末开车去探望,问我有没有兴趣一同前往。春光真明媚,且懂得造福人,不是吗﹖从纽约到波士顿约四小时车程,我们在一个春阳悠悠的早晨出发,阿官的眼神藏在墨镜下,看不真切,但他的嘴角浅浅开着一朵笑,我们在车上啄个吻,那株笑更像沾露的花,迎风摇曳。
  阿官显然有许多地方都西洋作风了,我们见面时,他总会极自然地交递一个拥抱,第二回碰头多加上亲吻,不过是属于礼仪初级班那种,也就是亲脸颊的客套方式,而这天在车内他终于跳级,直升到亲嘴的高级班。虽说尚不是湿吻,仅是短促的唇对唇,却已引发我一路遐思。
  沿途,树丛的绿意晕染着初春尚有水气的天空,气流中混着雪融化后的地底清凉,以及阳光乍苏醒的微暖,由摇下的车窗灌进,吹得我俩衣棠鼓胀,如架在天风中飞翔。我把今晨随手抽取的一卷台湾携来的国语流行歌带,放入他的车厢音响,音乐一流出,阿官咦了一声,叫道哎啊,笑逐颜开说好久没听乡音了。
  我摇上车窗,阻绝了呼呼风声,全世界安静到好象只剩他与我二人,在音乐海里双双泅游前进。那些歌词不外爱怨愁离,阿官微笑道:「为何国语歌的词,总是这么多愁啊苦啊的﹖」我正想答辩,忽然传出一首阿谟曾在「少壮派」唱过的歌,我一听心悸不已,随即抽痛起来。
  阿官问我怎么回事,我紧缩的喉咙挤不出话,勉强才说:「它让我想起一位死去的朋友。」阿官伸手欲按停那卷录音带,我半空拦住他:「没关系,让他唱吧。」好象我说的是阿谟本人正躲在音乐带里唱现场。
  阿官腾出的那只手于是握着我,歌声不解听者忧伤,兀自唱得人断肠。但阿官不时加重一点手劲,让我感觉如枕在他安全的手掌心里。几乎带着宿命的作弄意味,在这条歌曲未歇前,我开始向他诉说起有关我和阿谟的故事。
  说完了阿谟,也草草提及姜豪,垫衬着一首首歌,整卷录音带的词曲恰似我前数年的生命背景,倒带一般地重新一遍遍播放。说完之后,不知怎的,我蓦然觉得这些词浓得化不开,确实就像阿官说的好腻好沉重,遂出手将之按停,爱歌怨曲嘎然而止。
  我摇下车窗,疾风马上刮走了车内浓厚的惆怅。阿官用手抚摸我的脸颊,触到我的唇便停在那儿,我浅吻着他的指端,他说:「我真希望有一天,我如果走了之后,也有人这么怀念我。」
  「我的天哪,不要说这样的话。」我大惊失色。
  阿官有些意外我的剧烈反应:「噢,对不起。我以前也从不谈生啊死的,但这些年身边认识的朋友,有的还年纪轻轻,都因爱滋病死了,经过了几次,我比较看开啦。像你的朋友阿谟至少还有一首歌当作纪念,我有个朋友说不声不响走了,我知道史提夫,他一定会非常高兴,如果也有首歌纪念他的话。」
  他似乎无意进一步解释和史提夫的关系,但观察他的黯淡感伤,恐怕也不会仅是普通朋友。
  不知是否为了驱赶倏忽庞大起来的死亡阴影,阿官将话题转到他刚升格作人母的妹妹,脸上重又漾起了明朗光采,一股生之喜悦使我们相视而笑,呼,阿官和我似乎都从过去的阴暗逃了出来,如释重负。
  阿官说小他两岁的克莉丝汀嫁给美国人,这下有个白白黄黄的小家伙了。他有三个姐妹,从小跟克莉丝汀特别亲近,她的脚有点不便于行,全家其实都偷偷多关切她,只有他从没对她特殊礼遇,反而和她格外交心。克莉丝汀乃全家第一个知道他是同性恋者,后来阿官的父母也知晓了。他对两老的反应一语带过,只说当作视而不见的半公开秘密罢。但克莉丝汀总是站在他这边,有时还会督促她老公寻索同事圈,要帮阿官介绍好男孩呢。

※ ※ ※

  克莉丝汀确实是个甜美的女孩,她丝亳不像当上妈妈了,偎在看起来同样娃娃脸的老公马克怀中,小鸟依人。她见到阿官笑得无比灿烂,连看我的神情都爱屋及乌起来,但透着蹊跷,好似她了然于胸什么的,我心里有鬼起了害羞。
  克莉丝汀抱出小宝宝,我们四个大人像围着玩具,童心大动逗弄。她对阿官说:「我们把baby取名安东尼,跟你一样。」
  阿官深情看着克莉丝汀,以及甜熟躺在她怀抱的小安东尼,二大一小的画面拨动我的心弦,铮錝奏鸣了起来。同样身为同性恋者,我十分理解阿官此时的感动,虽说安东尼只是阿官的英文名字,但克莉丝汀此举用意明显,在形式和意义上,透过小安东尼的以名志念之,就某个程度而言,等于在向阿官说他后续有人了。我想起我们在前来的车上对话,一条真实的小生命,要远比一条歌用以纪念一个人更永恒与美好。
  我本来以为只是来探望克莉丝汀母子,但她说晚一点他们的爸妈也会从华盛顿开车赶来,我开始心神不宁。阿官趁四下无人的空档,跟我解释一定是两老临时改变行程,本来说她他们下周才得空。他大概察觉我的不安,猛向我陪不是,并保证他爸妈人很好。
  我也不解自己穷紧张个什么劲,或许是因为阿官的同性恋身份在家中已领到执照,要我面对他知情的父母,出奇好笑的是,我竟神经兮兮以为要见公婆了。这个滑稽的念头,我自然不敢坦白跟阿官说,但刚刚睹见他和克莉丝汀母子的家族一幕,我居然不太自觉是被摒于侧的外人,反而冥冥中,生出与阿官之间一种命运一体的共同感。
  尤其克莉丝汀对我特别友善,她几次望我的神色都流露女性的知心,像她在默默祝福着,我们没多言语,但数度眼神交会,竟都不约而同落在阿官身上,于是互相递知悉一笑。我想,克莉丝汀必然也明白我们俩有个地方重叠,那就是我和她以不同的情愫,爱着同一个男人。
  克莉丝汀不准我和阿官打算去住附近旅馆,要我们晚上留宿,他们爸妈睡客房,我则和阿官挤小安东尼的婴儿室,难得家人团聚,她执意如此。当阿官和马克合力把婴儿摇篮床搬进主卧房时,克莉丝汀含笑对我说:「我从没看过我二哥这么快乐过呢。」
  我不知她是说小安东尼择名这件事,或另有所指,但我们仍会心一笑说是了。
  阿官的爸妈在晚饭时间到达,他们倒是不兴拥抱那套,但一家人甩面交叉寒暄还是挺费工夫。两老很热心招呼我,显然满开心和我国、台语双声带交谈,问了我不少台湾的状况。
  阿官的妈一开始就被小安东尼黏上了,其余人满足地看着她含饴弄孙。
  我们点了中餐外卖,阿官的爸爸说管走到哪儿,即使迁居来美国这么久了,还是中国菜好吃,他彷若颇具深意地说,有些东西啊改就是改不掉。我敏感想到这话是否有弦外之音,有些东西﹖是不是指像「异性相吸,娶妻生子,传宗接代」﹖我与阿官对望数眼,我感到他似乎知觉我在想什么,而拋来他的精神救援,以稳定我的军心。
  他们的话题后来转到阿官的大哥李察,好象他的婚姻有状况,听起来大概离了婚、工作不稳、结交的女友论打计,两老不免唉声叹气。阿官的妈跑进跑出厨房,说是在炖鸡汤,满室菇香。克莉丝汀对我耸耸肩,用英语压低声量:「有时,基于政治性正确,你总要当作没看见似的,让你的父母为你作点什么,相信我﹗」末了,她又补上一句:「不论你有时多么不以为然。」
  我当然深切明白个中三昧,偷塞给她一笑。难怪阿官这么与她亲近,克莉丝汀的慧黠体贴,让我想起阿官早先在车内形容她的一段话,「特别是在一些紧要关头,她的个性真好比老天赏赐的礼物」,简直神来之笔。
  克莉丝汀说要委屈我和阿官睡婴儿房地板了,便央求我帮忙,一起入内拿床单枕头。进房后,克莉丝汀一边看我铺床垫,一边说希望她爸妈问我的话没让我不自在。「You know,我二哥很少让我们见他的朋友,我好高兴你能陪他一块来。」
  我望着这位欢喜的年轻妈妈,发自真心说:「我也很高兴来到这里,小安东尼真可爱。」
  「哦,是啊,我第一眼看见他时,I cry,我是为自己快乐,也为我二哥伤心。I hope you don't mind我这么说,我知道二哥不会有自己的小孩,但我真希望他也能和我一样幸福,感觉到当父母的开心。」
  我一时感动不已,她如此开门见山说话,透露了她没太当我陌生,这层信赖感和她对阿官的深厚手足之谊,可不真是老天爷的礼物吶﹖我望进她的眼里,此时无声胜有声,我们似乎一瞬间沟通了千言,克莉丝汀最后说:「我愿意相信,他这次的快乐都是因为你,谢谢你﹗I mean that。」

※ ※ ※

  阿官他妈妈那锅鸡汤终于熬好了,非要人人先喝完一盅。克莉丝汀和阿官都惊叫哎哟,快睡了谁还吃这么油腻的玩意啊﹖只有我和阿官的爸爸自动举手,我其实喝得挺爽口的,她还特地坐到我身旁,显然很满意我的吃相:「对嘛对嘛,还是台湾来的小孩好,你妈妈在家也常炖鸡汤吧﹖」

推书 20234-06-06 :殒瞳(兄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