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婚男嫁————许佑生

作者:许佑生  录入:06-07

  他们互喂喜酒的那一霎,我几乎要掉泪。结婚,使两个原本无丁点血缘的人,从此就要祸福同担,悲欢与共,分享灵肉最深处的私密,改变每一条生命与生俱来的孤绝感。那种关系,有时比血缘还来得深、亲、紧,举世无第二者能与配偶相提并论。从前念国文课,诗经百首,我最记得一句「与子偕手」,用在婚礼的见证上,特别美不胜收。
  我将刚重逢的邱靖伟也通知来吃喜酒了,当然不是想赚他的红包钱,要赚嘛也是他的媒人钱,因为我打算把阿鸾介绍给他,一个是我的红粉知己,一个是我的初恋对象,能凑在一堆,就属天作之合了。我自然先问过两人的口风,但多调侃了阿鸾一番,说除非她介意我几年前就先瞧过邱靖伟的光屁股了。
  阿鸾对我年少的惨绿往事很熟悉,加上和邱靖伟再见后,我向她绘声绘色形容仔身形迷人,个性更见体恤,依旧惹我心动,她故意装作不在乎他长得是圆是扁,而只是对他的「小混混变成警察伯伯」大感兴趣。好,这个臭女生,大话说满,终于让我逮住了。当我偷指给她看邱靖伟时,她一见人家英气勃发,已先自乱阵脚。待我把她带到邱靖伟身侧入席,相信我,阿鸾脸上的娇态,可丝毫不比今晚的新娘逊色。

※ ※ ※

  一阵兵荒马乱的婚礼,终于忙完一个段落。老爸将一向出租给房客的屋子,早在日前通告要收回了,赶在婚礼前修葺成大弟的新房。大弟本来就不常窝在家里,但他正式搬离,这个已嫌冷清的家又少了一员。
  我透过越洋电话线,与阿官一日一通。我特地跟他说了一堆我在喜宴上的感悟,谢谢他提醒我赶回来,搜集这个温暖的家族事件,以便凑齐日后的回忆拼图。他听我说起乱点鸳鸯谱,笑嘻嘻地问:「你舍得你的初恋情人吗﹖」
  「不舍得﹗我只是派阿鸾去先把他骗到手,将来若结婚了,可以与我共事一夫。」我不甘示弱地逗他。
  他在那端忽然不语,我心头一紧,该不会把我的话当真了吧﹖我喂喂数声,他仍不搭腔,我开始慌了手脚。一片广衾的太平洋隔阻在我们之间,他若真不说话了,我在这里呼天抢地,一时三刻还真扣应无门。我又喂了喂,知道不是收了线,他还在话筒彼方,只是不晓得什么原因不开口,难道他竟如此解读我的心意﹖我对他的深情,终究敌不过一句玩笑话﹖
  这个死寂的沉默,像一张透明的膜罩住我,越裹越紧绷,几乎无法呼吸,气急万分,阿官总算开了口:「小祖,你听好,我现在要问你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你要想清楚回答,」他停顿片刻,「Will you marry me﹖」
  我的气苦登时转为惊喜,屏息郑重答道:「阿官,你也听好,我不知道两个男人说要结婚意味着什么,也不明白有多少障碍和烦恼随后就会到﹖但我要说的是,我-愿-意。」
  我把阿鸾和邱靖伟二人同时约出来见面,之前,我已在电话中告诉阿鸾,说阿官向我求婚,她开心得要命,一连串问我许多同性恋婚姻的法律、现实问题,我委实答不上任何一桩。我开始担心,这一切会不会只是我的天真梦想,结婚的天堂,对我可能到头来就像那面同性恋的彩虹旗,美丽而不真实。可是,我也心口一凛,怎么这般轻易就被吓着,而要放弃了﹖如果,我的婚姻这么容易到手,而不须挺身搏斗的话,那又有什么可贵呢﹖
  邱靖伟显然挺与阿鸾投缘,猜测这两人是看对眼了。我和他们两个乃等距离外交,疆界上都分别与我牵丝扳滕,如果这两国结盟了,今后我只消找任何一位,就当场拉环中奖,稳是买一送一,便宜又大碗。
  我一直很想跟老爸说点内心话,马上这个家就要剩下他一人一国了,顶多管管小弟那舍二愣兵。我想和他谈谈那名日本女人、以及我那不知算不算也是办喜事的私订终身。不论大弟的这桩婚姻,事前经过多少波折,令老爸伤脑费神,总是喜剧收场,喝喜酒那夜看他坐在主婚人的大位,身边尽管少了妈,神情依然透出欣慰,乃世间为人父母者的最美丽之容颜。
  我不敢奢望他对我,也能像对大弟那样全程参与,但至少我渴盼他能为我的幸福颔首而笑,最底线是我能不必像作了一件坏事那样暪住他。可是,我几次想开口,总怕我一宣布,会将大弟终于尘埃落定的喜气,一来一往冲销掉,毕竟家里从妈走了后,难得有喜气。
  返纽约的前夜,我想再迟迟不言,又要拖好一阵了,便硬着头皮问关于他那位日本友人。老爸仍含糊其辞,天哪,他温吞的老毛病又发了。不知为何,我忽然间领会了妈生前的情绪,她总是跟撞进一团棉花似的,有爱有气有话,甚至有个屁,对老爸来说都有去无回。他的棉花性格,让他一辈子没当过自己,都在吸纳外界的水,从祖父要他继承衣钵、赴东瀛留学,到放弃所爱、寂凉守着彼此不契的婚姻,这团烂棉花,难道老爸还没当腻吗﹖我却没时间去纺他那团棉花絮,心里一急,既然他吸惯了水,管它冷水热水,我就一勺泼去:「她是你以前在日本的女友﹖」
  棉花团总算开始吸水了:「听谁说的﹖」我给他一个知悉眼神,他缓缓弹了点东西回来,淡漠应着:「都那么久以前了。」
  「你当时很喜欢她啰﹖为什么不坚持下去﹖」哗,这次加多份量,是一缸水。
  但棉花团似乎消化不了,我想是自己多心,竟看见他眼里隐约有水光,不忍再逼问。我过去拍拍他的肩:「爸,我明天就回纽约,你要多照顾自己了。」
  我心里对他不舍,想说,何苦在他这把人生时节了,还拿多年前的一块已硬得克牙的糖,非引得他泪涎交加呢﹖
  我最后才不管他别不别扭,站在他的座椅背后,垂臂连同椅柱环抱住他,无声对他说:谢谢老爸﹗你其实已向我示范了人生只有当自己最快乐。你用了你大半生的不快乐,不就在教会我这层道理吗﹖这是你送结我结婚的最贵重之礼,谢谢你﹗老爸﹗

※ ※ ※

  搭飞机当日,我忽然心血来潮,翻出上次出国前,遗落在录像机里姜豪的那卷遗漏的片子,写好包裹地址寄出。我这趟回来没翻过一天影剧新闻,完全不知道他的近况,寄回录像带,像切断了最后一线薄弱的牵系。
  阿鸾和邱靖伟一同到机场送行,这趟返家真可算喜气洋咩,大弟明媒正娶,眼前这一对后势大好,我自己虽后花园暗订鸳盟,私相授受,但一旦在电话中「我愿意」三字说出口,也就是皇天在上,后土在下了。
  然而,我的婚约毕竟与众不同,前无古礼可循,后无双亲可作主,此在纽约究竟算什么,是漂洋过海去成亲,或是远走他乡去浮沉﹖充满了无数未知与众多可能,唯一可以确知,这将是我人生最大的一场冒险和赌注,处了就是天大的幸福,输了就是天大的笑话。
  我百感交集,熬着七上八下的长途飞程,朝纽约牛步颠簸,归心似箭。想到这句小学生作文最常用的成语,我偷偷笑了,思忖:只能越飞离台湾的家越远了,怎么反倒是个「归」字﹖要归往哪儿呢﹖自嘲心里的那只罗盘针方向全乱了。
  犹记得青春期,为赋新词强说愁,曾疯狂爱上了一堆诗章短歌,其中记忆最深「凡有你在的地方,就是天堂」这一句。当时但觉这个句子描述情之所在,乾坤皆可大挪移,为之魂颠神迷,于是虚构了一张情网自陷其中,把句中情境在内心搬演,直到自己一个人也能感动得要死。那股少年痴心,于今想来可爱复可笑。现在,我总算可以不用再当傻戏子,一人劳心劳力分饰二角,终于熬到有人与我同挂头牌,合唱新码大戏了。
  当我通关走出入境室大门,远远望见阿官向我张开双臂,我知道这次我可不像早年跟虚无的想象力谈恋爱了。十日小别,我犹如滚过一趟火堆,深切体验出,凡有阿官所在的地方,就是天堂。
  我们在众目睽睽下,互相移近,阿官双手大开,如一对飞翔中的翅膀,我则载欣载奔,扑向他那有如家之所在的臂弯。

※ ※ ※

  那夜,我们俩点燃烛光对酌,有如三月不知肉味的饕客,大开吃戒,在彼此身上嚼啃吮齿咬,彷苦啖享人间最后一顿美食。我万般庆幸,能在自己一生的肉体巅峰中,相逢到心甘情愿袒体贴的另一具青春肉身。如果亚历山大「身体庙堂说」成立的话,那么,我和阿官便是在彼此神殿参拜的欢喜佛。
  几回和阿官的燕好,我总是特别体会不知最早由谁想出的「作爱」这个词藻,言简意赅,才两个简单俐落的字,就入木三分地传述了两人间的灵肉合一。阿官结实鲜美的身子,佐上我心里那锅精调的爱味情酱,烹煮得香喷喷,使我食指大动。
  在喘息时,我侧起身与阿官相对:「你知道吗﹖我现在脑海里仍充满了大弟婚礼的热闹情景,耳里都是干杯吆喝声,你大概还记得,就是那种传统台湾人吃喜酒的场面。因为那幅景象包括画面啦,声音啦太强了,强到我以为那场喜宴是为你和我办的,今晚是我们刚结了婚,从吃喜酒的地方送走宾客,醉醺醺地坐车回到新人房,然后春宵一刻值千金。」阿官微笑注视,我坐起身继续道:「那回我们在小安东尼的房间,你用的说法是,我们在当夜结了婚。我很感动你当时居然用这种字眼形容,但说实话,我却一直要到了今日,这一刻,才觉得我们是真的结婚了。」
  阿官也坐起身,从背后抱住我说:「我知道你的意思,是你弟弟的那场喜酒给你安全感。这倒很有趣,结婚其实不是两个人的事而已,它拉一堆人下水,作给别人看的社会意义,要大过一对新婚者从此厮守在一起的用意。有时是婚礼场面、亲友到场出席的见证、甚至是不相干路人拋来的默默祝福眼神,这些外围的......我记得台湾话有句叫『吃米粉喊烧』,让一对新人,也就是当事人安心,不得不因此相信他们是真的结婚了。而且把婚姻演变成集体事件,将来是好是坏,总不难找到一群人承担。」他混杂着国台语,外加几句英文术语,终于解释完这段话,我听得颇专注。
  不管是击中要害或搔到痒处,我想阿官说的恐怕都虽不中亦不远矣。两个人真心相爱,彼此认定,似乎对我还不够,非得再找到一张集体背书的支票,才有安全感﹖我对婚姻的定义是什么﹖又想从婚姻,特别还是一桩稀少的同性恋婚姻里得到什么﹖我频频自问。
  至少目前,我和阿官断然领不到法律的一纸结婚证书,制度上不被承认;老爸和多数亲友仍蒙蔽不知,人际关系上我也申请不到「已婚」身份,结婚能带来的实质意义,我几乎全落空,那我和阿官说「我们结婚吧」,又是怎么一回事﹖
  这个难题多少把我问住了,唯一能肯定的是,我们绝非像小孩在玩办家家酒。不过我也心里有数,以前可以打打迷糊仗,以退为进,但是一从我和阿官同意结婚起,我们就不能和稀泥,必须豁进去一关一关闯了。

※ ※ ※

  自识得阿官后,我难得再一个人悠闲上「大杯子」了,周末晚阿官有场同性的生日派对,我突然落单,才想起很久没去悠哉喝咖啡,兼信手涂鸦了。路听我居然能在十日内,匆匆赶回台湾一趟,而且参加婚礼、帮人撮合满载而归,感到不可思议。我跟他说好戏还在后头,阿官在越洋电话上向我求婚呢。
  路连声尖叫,夸张地摀住嘴:「哦,我的天啊﹗我真不敢相信,他隔着一个海洋向你求婚﹖这太浪漫了。」
  我嘘他小声一点,路充耳不闻,更提高了音量:「你们会不会真的办一场婚礼什么的﹖噢噢噢﹗好棒,我一直希望也有个属于自己的婚礼。你不会相信的,我很早就珍藏着一件美极了的新娘纱礼服,都还没样会派上用场。」
  路的神情浮过一抹落寞,这个发色如阳光金黄,常让我感到开朗无忧的男孩,脸上竟会出现乌云遮日﹖我好奇地问:「咦,是啊,那你和亚历山大为什么不结婚呢﹖」
  「他觉得两个同性恋结婚最好笑了,有一堆理由就是了。喔,他和朋友去吃饭,说待会儿要绕过来,你应该跟他好好谈一谈,或许你能说服他﹖那说不定我就可以穿上漂亮的新娘服了。」路耸耸肩。他什么都听亚历山大的主意,对方若真不以为然,可怜的路也只有将就一途了。
  啐﹗亚历山大,这还叫什么极端自由派嘛﹖我暗自埋怨道。
  路的身上同时兼具男孩的稚气和女态美,如果真穿起他所说的那袭新娘白纱,一定既像有糖吃的快活小男生,又如幸福洋溢的小女人,总之,会是他一生中最动人的时刻。我光替他这么一想,就兴奋得莫以名状。
  可时,哼﹗亏亚历山大自诩为思想「超古典」。此乃他自述用的形容词,意即直追古希腊时代的哲人思潮。他说人类的思想在兜圈子,上古思想开明,从中世纪起节节后退,龟缩到保守不堪的边界,但物极必反,现在又逐渐弹回去了。所以,当今所谓的最古,也就是最前卫的意思。我才不管他的这套高见,也不见得真的懂,反正我很为路抱不平。好,非等到他出现不可,听听看他对同性婚姻有啥自圆其说的歪理。
我喝下了好几杯咖啡,肚子泡满苦液,亚历山大才姗姗来迟。他很开始意外和我碰面,从上次闹过那场「三人行不行﹖好象不行」后,我们到了这番才重逢,他给我一个特大号的拥抱,扎扎实实,童叟无欺的,就是那种从脸颊以降到脚胫骨,与你统统密贴在一起的抱法。
  我嗅到他身上飘出一股熟悉的淡淡烟酒味,与姜豪的体味颇类近,甚至抱起来,两人的壮年男子体态也相似,有极短暂的片刻,我居然有点晕眩。
  也许是咖啡因让我精神抖擞,我单刀直入向他宣布我的婚讯,他果然愣一下,然后与路同一卦,故作吃惊,但口气完全相反,他夸张地像看见一条狗跌进下水道里,抱头连说:「是真的﹖噢,不﹗」
  「谢啦,你是这样向朋友道贺的﹖」我反诘。
  「不﹗我为你们高兴,但我还是认为你们中了异性恋的思想毒素。」
  天哪,来了,这句话还是我问了三遍,才勉强弄懂他的意思,一颗学术炸弹当场炸开了。但隔壁有一桌客人正在庆生,喧闹叫嚣,我和亚历山大几近用吼的,尤其他又有这许多生词拗字,简直会要人命。他大概瞧出我的折磨,提议换一家安静点的店,再打电话给路,让他下了班来与我们会合。
  我们沿途继续聊,也没认真找歇脚处,竟一路走到他们的住处不远,亚历山大说那何不上他家。我悠忽动念,他不会又想故技重施吧﹖但我才说与阿官要成亲了,管他认不认可,起码得尊重我快要成亲的身份,不至于又想玩花样呃。
  幸好进了屋,亚历山大倒一副专家相,有如他是我一对一的私塾老师,正在传道授业,特别是解惑也:「同性恋者根粗没获得异性恋者所享有的同质、等量的好处,如社会认同、传统资源、法律保障等,却为什么要去硬套他们异性恋者所设计出来的婚姻形式,既无权利可享,何须学着去尽义务呢﹖」
  「瞧你把婚姻说得好象是阴谋哩。」我瞠目地说。
  「它本来就是个大阴谋。婚姻完全是异性恋社会的游戏规则,人家玩下去,或许还有中奖机会,例如生下小孩、攫取整体社会对已婚者莫名其妙的狗屁认同感,好象一结了婚等于是说,嘿,老兄你是我们这国的了。可是,我们跟人家玩什么﹖玩了半天,奖品永远也没你的份,因为那个规则本来就不是为我们订的。」亚历山大的黄色炸药磅数果真不轻,轰隆隆,像在打雷,「同性恋者就该作一个固定伴侣的单身汉,我们与他们本来就是分组游戏嘛。没有婚姻好处﹖好,没关系,那么也别想用婚姻的种种约束、一夫一妻制的分赃系统,来绑死我。反正,嘿嘿,从来圣人都是异性恋者他们当的。」
  我真的怔愣无语了,亚历山大滔滔雄辩,有其老祖先之风,说的似乎针针见血,但又像哪儿不对劲,我一时反驳不了。小路卡斯对婚姻的渴望,或许只要穿上新娘服,美美一下就够了,我知道自己要的不是任何外在形式,而是人类自古对婚姻的一种祟高定义,和对「有情人终成眷属」的一种必然性的单纯信仰,但这些都被亚历山大说的如此一文不值。我多日膨胀起来的希冀,遭他一一击破。

推书 20234-06-06 :殒瞳(兄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