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鼎正抬了头,声音波澜不兴:“下官谢过王爷。”桓樾在旁边看着,仔仔细细地看清这鄄州守将的样貌。
此人三十来岁,方型脸,红黑面皮。两道眉短又黑,一双眼如铜铃,上唇一撇胡子,说话的时候一动一动,倒是有趣。
秦怀岳道:“据本王所知,鄄州应有圣上替本王备好的府邸。请问陆大人,本王府邸在何处?”
陆鼎正一板一眼,一字一顿:“尚未建好,请王爷先在此处歇息。”
桓樾插话道:“没建好,现买一座也就是了。我这有百号兄弟,叫他们全睡院子不成?”
陆鼎正一一扫过众人,目光落在乌冥身上。乌冥摸着后脑勺,傻笑了笑,陆鼎正面皮抽了抽:“下官自会安排。不过近日里鄄州并无宅院出售,还请王爷莫怪。”
言毕当即传令下去,将乌冥等山贼并入军营,暂且不表。
陆鼎正一双铜铃眼看了看秦怀岳,又看了看桓樾。秦怀岳暗道不妙,这老骨头脑子里一有坏主意,就是这副表情。果不其然,陆鼎正摆出一副忠君爱国的架势,正色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王爷也应遵循国法不是?”
秦怀岳冷笑道:“正是如此,不知本王有何违法之处?”
陆鼎正伸手一指立于一旁的桓樾:“王爷行为端正,自不会有何违规之处。倒是这等八品小官,言语无序,目中无人。”咋舌喝到:“本将与王爷在此,安有你这小官说话的份。军队之中最讲究次序规则,这般无法无天,理应当罚。王爷适才已默许本将严明军纪。”当下便要唤了左右,将桓樾拖下去打军杖一百。
桓樾一脸惊恐,万万没想到陆鼎正个针别大小的官,居然敢打他!秦怀岳一见这还了得,莫说一百军棍,二十军棍也要了桓樾的小命。当下脸一拉,道:“陆将军这算是给本王下马威吗?本王的随从,似乎还轮不到陆将军插手。况且本王尚未赏罚,陆将军倒说开了话,莫非在陆将军眼里,皇上封的天下兵马大元帅等同无物?”
陆鼎正连道不敢,脸上却一点不敢的意思都没有:“末将适才说国有国法,军有军规之时,王爷已然默许了。末将不过是执行军法,整顿军纪。”
秦怀岳淡然道:“既然如此,皇上下旨令陆将军修葺府邸。岂料并未如期建成,陆将军不知此乃抗旨?”
桓樾被连个兵士捉着,满肚子恼火,听秦怀岳这么一说,当下道:“抗旨不遵,该当何罪?”
秦怀岳暗道不好,果不其然,一个士兵上前便给桓樾一个嘴巴:“将军与王爷讲话,轮不到你插嘴。”
陆鼎正的脸一阵青一阵白,秦怀岳看着桓樾被打得嘴唇崩裂,气得手都抖。
门外突然有声响,却见一小妇人跌跌撞撞跑进来,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冲破守卫,一头跪倒在秦怀岳面前:“王爷要替小妇人作主啊!”桓樾听那小妇人声音,一愣,转眼见那白狐不见影踪,心中一片了然。
小妇人头抢地,呼喊连天:“陆大人垂涎民女,几次欲逞兽行。民女抵死不从,陆大人便派人抢了民女的屋子,叫民女无处可去。”
秦怀岳冷然道:“陆大人,这是怎么回事?烦请与本王解释解释?”
陆鼎正双目如铜铃,一张黑红脸涨得通红:“本将根本不认识这女子。”
那女子从怀里取出一物,双手呈上:“陆大人说,只要民女从了他,他……什么都给我。”
秦怀岳伸手接过,仔细查看,冷笑道:“好一个痴情种子,连兵符都拱手让出了。”
陆鼎正一惊,下意识地往怀里摸。这兵符自己明明放在最贴身之处,这民女不知如何取了去。当下一拔佩剑:“丢失兵符乃杀头之罪。本将以死谢罪!”便要抹脖子。
秦怀岳眼明手快,一把拦住,道:“大军为动,先斩主将,未免乱军心。”面色阴寒,道:“本王看此事蹊跷,先将这小妇人暂且押下。陆鼎正,且不论你扰民之罪,你丢失兵符,本王罚你两百军棍,你可心服?”
陆鼎正跪在地上,脸色铁青:“下官知罪,谢王爷不杀之恩。”
秦怀岳道:“贾脸目无章法,本应责罚。然念其初犯,罚半年俸禄。”
桓樾一听不用挨棍子,心中大是畅快,跪倒在地高呼:“王爷英明。”
眼见着陆鼎正浑身是血,捂着屁股拖着半条命过来谢恩,桓樾十分欢喜。秦怀岳也大大出了一口恶气,摸着无须的下巴,脸上无比清正,心中无比欢畅。
第二十一章
秦怀岳去厨房温了壶酒,要了碟花生米,一个人在房内优哉游哉。陆鼎正挨的板子让他心中恶气尽出,如多年肠胃不畅,好不容易逮了个通顺,一团和气的畅快。四十年间,鄄州并无太大变化,连这驿站都还在原处,不过翻新过,与现在的破烂小屋大大不同。离开鄄州长短不过几个月,实际却是相隔几十年。若是乌冥般的个诗人,指不定就诗兴大发来上一段,可惜秦怀岳不是诗人,是个酒鬼。吟不出来清风分外清,只觉得酒分外好喝。
秦怀岳捏着酒碗,脑袋里盘旋着的不是感怀的诗歌,而是琢磨着倘若此时在某处私藏一坛好酒,待有朝一日回到四十年后,不知还找不找的回来。若找的回来,恐怕杜康酿出来的,也就是这样了。
桓樾推门而入时,正看着秦怀岳捏着酒碗,嘴角含笑发呆的模样。一灯如豆,荧黄的灯光映着秦怀岳的侧脸,笔挺的鼻,连微翘的睫毛,桓樾呆了呆。原来自己的侧面是这个样子,倒是像煞了那个人。秦怀岳听的有人进屋,知是桓樾,头皮一阵发麻。桓樾见他转过脸,一时脱口而出:“转过去。”秦怀岳不知所以,一脸狐疑地回头看。桓樾回了神,笑道:“没看过自己的侧脸,如今认真看看,原来这般俊俏。”
秦怀岳鼻子里哼了一声,满是轻蔑。桓樾拉开凳子坐下,脸颊高高肿起,显然被打得不轻。
陆鼎正虽然爱骂人,凶神恶煞,但为人还算是忠厚正直,战场上英勇无双,身先士卒,在军中声望不低。在众人心中陆大人俨然是威武不能屈的好官,是以十三王爷未到,已经成了十恶不赦的王孙子弟,而那贾侍卫,无缘无故升了八品,更是戏文中狐假虎威的恶棍,打死活该。
桓樾一笑,脸上肌肉拉动,疼得呲牙咧嘴,用手抚着脸颊,含混不清道:“牙都快被打脱了。”秦怀岳从怀中摸出一个瓷瓶,嘴上不冷不热:“要是陆鼎正认了真要杀你,亲自动手,恐怕你这头骨都得裂。”桓樾吐吐舌头,又是一番疼痛:“明止又唬我。哪里有这般力气的人。”秦怀岳从瓶中挑出些药,抹在桓樾脸上:“梵清风一剑断石,你又不是没见过。陆鼎正没那本事,不过拍死你还是绰绰有余。”咧嘴一笑,露出森森白牙,“本将也可以,要不要改天辟辰亲自尝试尝试?”那药膏是王府带出,抹在脸上冰冰凉凉,秦怀岳手指带茧,抚上桓樾的脸,只觉冰冷光滑如玉,又见灯下桓樾那双明珠般的眸子全是笑意,心中不由得一动,将那药瓶往前一推:“回去自己搽。”
桓樾笑嘻嘻地将瓶子收好:“明止的手粗得像砂纸。”也习惯了秦怀岳不接茬,直接另开话题:“适才明止一个人偷乐什么呢?”秦怀岳笑笑,将藏酒的念头与桓樾说了,两人说笑一阵,桓樾道:“陆鼎正那混蛋打老子的帐,一定要亲自讨还!”他跟着秦怀岳学了两句粗话,活学活用,尤其没人的时候说话更是不着分寸,有时候比秦怀岳还要粗上几分,秦怀岳不过是激动之时说上几句,桓樾却是能带则带。秦怀岳道:“今日那些个军棍,够他受了。打军棍打死人,也不是稀罕事情。”桓樾眉飞色舞,洋洋得意:“陆鼎正不给本王宅子住,本王就自己去找。”他本想露出一个笑,不想嘴角一扯便拉动伤处,那笑便走了形,倒叫秦怀岳笑了出来。
陆鼎正在床上躺了二天,每天清粥淡水。郎中说身上有伤莫吃油腻之物,清淡最好。他娘子索性清淡到底,只给清粥。那粥真清,连米粒都屈指可数。二天下来陆鼎正头晕眼花,手足无力,也不知是伤得,还是喝粥喝得。陆鼎正是个事事亲力亲为的,虽然军中事务有副将打理,还是放心不下。越是心急就越起不来床,越起不来床就越是心急。每天在家里臭骂,骂完副将骂郎中,骂完郎中骂丫鬟。当然私下骂得最凶的,还是混蛋十三王爷。连着派十三王爷过来的皇帝,三天来也莫名其妙地打了几个龙喷嚏。
正骂个不休,有人掀帘而入,未见人先闻声:“这是要好了,骂人骂的越发凶。”陆鼎正原本刚把伺候喝粥的丫头骂得要哭,一听这声音顿时安静下来,哑着嗓子喊一声:“若卿。”那丫鬟破涕为笑,看着来人宛若看着救世神仙下凡:“林公子!”
林若卿接了粥碗,拉了椅子坐下:“听我姐说你挨了板子,过来看看你。”
林若卿未及而立之年,身长玉立,温文尔雅,举手投足间似乎都弥漫着一股淡淡的书卷香。细长的双眸里没有丝毫戾气,只有些不经意流露出来的笑,含在眼里,让人温暖,安定。
他姐姐名唤林羽安,两人虽为姐弟,性情大不相同。林羽安与陆鼎正半斤八两,都是易怒暴躁的主。原本三人走的颇近,自三年前姐姐如愿以偿地成了陆家夫人后,林若卿便称家姐嫁人,来往不便过密,便来少了。府里有林羽安与陆鼎正两个火爆栗,丫鬟仆人不知多么盼望林公子的到来。老爷夫人一个爱骂人,一个爱摔东西,唯独林公子最是和善,和谁说话都客客气气,温温柔柔的,从来不皱眉头不生气。
陆鼎正顺着林若卿的勺子喝了一口粥,道:“你姐呢?”林若卿看着陆鼎正的狼狈模样,声音忍不住带了些笑意:“昨天顾着请郎中,熬药。今天得了空去驿站兴师问罪,问问为什么把她丈夫打成这般田地。”
陆鼎正不顾臀部火辣辣地疼,笑道:“甚好甚好!吾家母老虎发起威来,没人招架得住。”
林若卿点点头,不咸不淡,不紧不慢:“我姐发起脾气来的确可怕。不过姐夫,我可是听说,你是强占民女,丢了兵符才挨的板子。”他放了手中勺子,眼中的笑意越来越浓:“姐夫,太大意了。”
陆鼎正经他提点,想起此事,通体恶寒,脸一阵发白,眼一阵发黑。林若卿将粥碗搁了,补了句:“听说那樾王爷别的不会,最懂得哄女人。姐夫,自求多福,自求多福。”
话音未落,一阵巨响自门外传来,林若卿垂了眼。一小丫鬟急匆匆地跑入内室:“老爷,老爷,夫人把大门砸了。”
陆鼎正伤口更疼了几分。
那丫头气喘吁吁,又添了一句:“好像还来了一个……一个公子,一个很俊俏,很斯文的公子。我听夫人好像……好像……”
陆鼎正气急败坏:“他妈的有话一次性给老子说完!”
小丫鬟吓得哆嗦了一下,将要哭出,林若卿柔声安慰道:“夫人怎么了?”那声音似乎有种特别的魔力,小丫头收了眼泪,总算说全了。
“夫人好像,叫他王爷。”
陆鼎正伤口一阵剧痛,两眼反白。晕过去以前,他没有错过林若卿嘴角旁,那抑制不住的,轻轻上扬的弧度。
林羽安气急败坏回了家,举着一个红木椅子要砸,被身后的桓樾用手阻了。林若卿从内室出来,站在帘子后面,看着那长着桃花眼的公子在姐姐旁边低语几句,就让凶神恶煞的姐姐放下椅子,转身倒茶。
十三王爷对女人特别有一手,这话似乎是真的。一双桃花眼顾盼多情,想来迷倒不少女孩子。倒是他身边跟着的侍卫风采不俗,甚至有些陆鼎正的做派。桓樾安抚了林羽安,坐下来品茶。林若卿摸摸下巴,哑然失笑,不是细心人看不真切,那王爷面如冠玉的脸上些微有些红肿,莫非被火爆姐姐抽了巴掌?且看着林羽安脸上青气未散,怒气未消地将入内室找陆鼎正兴师问罪,急忙出来,行礼道:“草民林若卿,拜见王爷千岁。”
桓樾正喝着茶,看面前美人怒气未散的可爱模样,突然出了这么一个人,差点呛着:“本王微服,莫要多礼——这位公子倒是好眼力。”林若卿起了身,道:“王爷贵气不同常人,并非若卿好眼力。”林羽安见弟弟出来,道:“你姐夫呢?”
林若卿道:“姐夫适才创伤发作,晕了过去。”见林羽安眼中含泪,右手握拳微颤,有些不同寻常,补了一句:“姐,你……”
林羽安摆摆手道:“疼死活该。”匆匆向桓樾行了个礼,便向内室走去。林若卿未加阻拦,若是陆鼎正身体没好,姐姐是不会大发雌威的。林若卿为桓樾添了茶,陪着说话。桓樾最会应付女子,最怕应付男子。林若卿惦记着屋内的陆鼎正,虽然对这王爷多有好奇,却也没什么心思。两人各自想各自的,一时无话。
桓樾喝着茶,想起林羽安大闹驿站之事,有些得意,有些好笑。
第二十二章
且说桓樾恨自己脸上红肿未消,不肯以真面目示人,挂着贾脸的招牌靠在驿站门口,逗得隔壁的豆腐西施咯咯娇笑。那豆腐西施年方十八,五官生得还算周正,肌肤却生得却是粗皮糙肉,桓樾恨乡野之地无美女,望京师青楼不可期。胡九薇虽然国色天香,但其一不便时时现身,其二桓樾待胡九薇只有景仰之情,并无亵渎之意,听了乌冥所言后深怕胡九薇情足深陷,故多有疏离。
话说桓樾正恨鄄州不产美女时,却听耳边一声娇叱,声若黄莺出谷。桓樾赏美无数,深谙其道,只闻其声就知此女不是凡品。回过头细看,只见一女浓眉大眼,肤若凝脂,披猩红斗篷,跨枣红骏马,手持长鞭立于门前。英姿飒爽,与一般女子别有不同。桓樾如那久旱的土壤,见难得的甘霖,一时不相信是真的,痴了。
美女就是美女,身上的香气若有似无淡淡入鼻,比豆腐西施身上的豆腐味迷人得多。美女长鞭甩起,啪啪连声,两道浓眉倒竖,美目往桓樾一瞥,见他衣着不凡,又不是本乡人当下怒道:“十三王在何处?”
桓樾心花儿开,心花儿放。乖乖,这美人千里迢迢,是来找本王的!莫非本王声名远扬,引得美人投怀送抱?当下脱口而出:“美人儿,本……”王字未出,好不容易脑筋转了过来,如今戴着这张脸,怎可自称本王?桓樾话音未落,那美女扬鞭而起,将桓樾拦腰圈住:“大胆小贼,竟然出言轻薄。”素手一挥,将桓樾重重摔出。桓樾还没反应过来,便被人甩了出去,那豆腐西施躲避不及,白白做了人肉垫。桓樾倒没摔疼,第一个反应却是,看不出豆腐西施也颇为丰满。
那美女身旁侍婢二人,低声低语几句。美女娇颜一寒:“就是因你让我夫君挨了打?”长鞭扬起,便向桓樾脸上抽落。说时迟,那时快,一人蹿出,截住了美女手中长鞭。
桓樾激动莫名,一声明止将要唤出,临时变了:“王爷。”秦怀岳手卷鞭尖,轻轻放手,道:“本王侍卫冲撞了姑娘,实在对不住。”狠狠瞪桓樾一眼,面若寒霜:“你对人家姑娘做了什么?”他料想桓樾初来乍到,不易树敌,这陌生女子如此忿怒,多半是桓樾旧病复发,见人家美貌动手动脚,不想拔了虎须。桓樾原本感动得热泪盈眶,此时却仿佛被塞了一个胡桃在口,期期艾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