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城直起身体。“Daisy。”他叫她的名字。他说,“少抽点烟。”
Daisy在沉默中听到厚重的云层从窗外急速地掠过。她习惯性地去拿烟。可是她摸索了半天也找不到烟盒。
苏城微笑:“好好照顾自己。BYE。”他转身欲离去。
Daisy叫住他:“可以抱你一下吗?”
那一天,她尾随着苏城来到“继续”,两个人隔得其实并不远,她望向他,能感觉到调侃而不羁的气息迎面扑来。
Daisy习惯从一丝微笑一句话里判断某种气息,她自然是明白苏城和自己绝对不属同一个世界的,但是每次看到他,她总感觉自己的心变得柔软温暖。
这个男人,他的言谈,有时是天真而冲动的,有时是淡漠而不羁的,有时是犀利而精准的。却始终令Daisy通彻至心,难以忘记。
曾经以为,就这么相处着,一种无声的存在,足够了。她愿意这样宁静地与他交往,不用表达,只虚无存在于时间,于心灵空隙里星点温暖。
可是后来的一天,Daisy的生日,很多鲜花和礼品,却得不到苏城哪怕一句祝福。
那天,Daisy的父母特地从上海坐飞机过来给任性的女儿庆祝生日。非常热闹。名流显贵,相谈甚欢。富丽堂皇的大厅里,笙歌处处,香衣鬓影,欢笑晏晏,Daisy一袭华衣,如灼灼桃花般穿行于往来宾客当中。那夜,她是这里的公主。
还是同样的日子,同样的热闹,而心情,像贬值了的货币,买不到一件像样的东西。
不堪言的是Daisy不愿固执却终究固执的心,坚守,强笑,干酒时的祝福全都是谎言,而入肚后胃的痉挛才是最终的事实,感情亦如此。可怕,却无法推却。无法卸下。从未于酒中耍水,一如对自己的感情。
曲终人已散。
因为还有很多事务要处理,父母乘夜机回了上海。
然而Daisy无睡意。在好友的提议下,她们去了迪厅。许久没有蹦迪了,有些迫不及待。或许,她需要释放。换上一套短打,涂了蓝色的眼影,搽上蔷薇色的腮红,又涂了黑色的唇膏,分外妖娆。舞!舞!舞!舞影凌乱。狂野如风,恣意地,想驱赶心内的压抑和无助。在疯狂热烈喧嚣的音乐中,尖叫声中,掌声中,口哨声中,浑然忘我。
那天夜里,后来下了很大的雨。
Daisy爬上床,脸贴着被子,眼泪就流下来。
没有声音。只有窗外的大雨汹涌而盲目,感觉茫茫天地的孤独。
她给苏城打了个电话。那一端,她的上司,在凌晨三点接起她的电话,仍然温和地对待她,他安慰的语言带着体温,暖至心底。能给她力量和支撑。
于是也就那样突然间想要和他在一起,长长久久。
必然是知道的,都是有些孤单的人,却又对彼此的孤单无能为力。听到苏城在电话那头有些感叹地讲述:“目前的状态并不够好。日日堆积如山的工作让人烦闷,偏巧又病倒了,贫血之后是感冒,感冒之后是肠炎,肠炎之后是神经衰弱,接下来是副伤寒。”
Daisy心酸。这个男人,他有那么多的压力,那么奔波和辛苦。虽然也有一些回报,但终究还是太累太倦了。在工作中,苏城示人的总是意气风发,然而他的内心已经千疮百孔,光明置身于黑暗中,并不平稳,因为会感觉到郁闷而浮躁,偶尔会有极度的快感,但不幸福。
在这个万籁无声的夜里,Daisy感觉到自己对苏城有着来自内心深处的怜惜。在事业上,她自然是有足够的能力帮助他的。她的父亲,是沪上某著名集团的总裁。
但是这个自尊而骄傲的男人,并不肯接受她的帮助,连同她的爱情。
阿末:
我刚从重庆回来。此次竞标异常辛苦。今天又见到Daisy。但是我真的已无所给。我想我从此只能对她冷酷到底。虽然会因此伤害她。但长痛不如短痛吧。
从酒吧回来的路上想起了大学时光。那个叫做小满的女孩。她那么纯洁地爱过我。她最后祝福我,愿你顺心。一切。可是她知不知道呢,现在,我有个朋友叫寂寞,或者说她是我的宠物。我培育了她,即使在人多的时候,我也不会让她寂寞。我和她约会,和她沉默地交谈。
我才发现美丽比酒精更可怕。酒精只让人麻醉,甘于寂寞;美丽却让人忘记责任。幸亏我是个坚强的……易受诱惑的人。我很伟大,或者说……无趣。
走鸟于微醉中。J
“……好了,小雅,故事讲完了。”
“很好听的故事呢。叫做什么名字呢?”
“是一部电影。叫《最爱》。主题曲是张艾嘉演唱的同名歌曲。”
“《最爱》!我喜欢!你会唱吗,杨懿?”
“会。”
“我喜欢里面的几句歌词:‘生来为了认识你之后与你分离。以前忘了告诉你最爱的是你,现在想起来最爱的是你。’”
“是的,小雅,我也喜欢。”
“唉,真是让人神往。等回国后,我们去看。”
回国?杨懿悚然一惊。是自己说过的吧——苏城,我走了。我去日本。我不再回来。
“小雅,现在,你该睡觉了。”杨懿望着小雅,无比纯净新鲜的女孩,一朵刚刚好盛开的花。
“好的。杨懿,你也睡啊。”
“我知道,喝完这杯茶就睡。”
小雅翻了个身,她没有睁开眼睛,可她知道,杨懿又该坐在窗前抽烟了。
来日本三年多了,与杨懿同居也已将近三年。这个男人,始终温柔地待她,温和地,完全不使性子,两个人一直相敬如宾。但是她明白,杨懿笑容灿烂的背后,有一个任谁也无法走进的内心世界,那个世界里,冰天雪地。
杨懿身上的淡然和颓废,仿若世事洞明的沧桑感令小雅好奇。她当然知道,他是个曾经有创痛的人,但他不肯说,她也就不问。这个男人,在她最孤寂的时候出现,陪伴着,度过了一段时光,是温暖的。或者已经足够。
认识杨懿,是在那一年的圣诞节。附近几所学校的中国留学生举办的联欢晚会上。
本来小雅是不打算去的,可圣诞节当天落单,也颇为凄凉,于是也就去了。毕竟,听听乡音也是好的。她是打算坐一会儿就走的。
坐看云起,一派悠然。却还是一副置身局外的散淡模样。心里到底压了一桩事一个人,对其它的事情,难得全神投入。
都是不相干的人和事。人多时候最沉默。还是倦了,索性离开舞厅出去走走。
冬夜有月,格外清冷。
月心处,似有阴影。就像心里的茧。
那个曾经深爱过的人,永生地,在心底。如果命运没有那么多让人无奈的阻隔,此刻也可以相依相伴,花前月下吧。
当初的确以为是这样。
哪知,最后只能拿一句“千里共婵娟”来安慰自己呢?
同来望月人何在?明月皎皎,良辰美景虚设而已。就如今天,风华绝代又如何?世事只是甲之熊掌乙之砒霜。
正所谓,有人辞官归故里,有人漏夜赶科场。
“夜色真好。”身后有男子的声音。
小雅没有回头。
搭讪罢了。男人的心思,昭然若揭。况且月色又是这样暧昧。寂寞的不合群的女子,很容易让人产生好奇。
“你和她们,不一样。”
她淡淡地答:“我只知道,爱惜芳心莫轻吐。”
“哦?你太禁锢自己了。要知道,蕊寒香冷蝶难来。难道你一辈子就这么低调?就这样过下去?”
文艺腔?这一招,不新鲜了。这年头,连农民企业家都知道拿文化来标榜自己。
“质本洁来还洁去。”小雅边说,边回头。
身后是一张年轻的脸庞。干净爽朗的笑容,理着小平头。很英俊温情的男生。
就是这么认识杨懿的。
他令小雅想到亦舒小说里无数个家明。明亮的、清澈的、温和的、斯文的男子,是冬日午后清朗的阳光。
事后许久,重提旧事,杨懿仍很得意:“我是多么不喜欢和人打交道,可看到你,竟忍不住主动找你搭话。永远无法说出当你说出‘质本洁来还洁去’时我的感觉。我原以为,这个年头的女孩,是无法静下心来好好读书了。”
“你太偏激了,你不可以偏盖全。”
杨懿抽完一整包烟。他低下头,近近地看着小雅。他的呼吸轻轻地吹起她的几丝细发。他知道她是在装睡。
这个叫做小雅的女孩,小巧的个子,皮肤白皙,有着南方女生清清的大眼睛,短短的头发,经常穿着明黄色的外衣,里面是湖蓝色的毛衫,一条白色的裤子,像是一朵开在绿树中的花,淡粉色,有蓝色的花蕊,16岁的模样。
她让他动容。可他的记忆该如何躲藏。
他亲亲她的面容,轻轻地躺下。
杨懿独自在无尽的黑夜中狂奔,被一种无形的未知的恐惧所驱赶。
然后他听见一个声音在急急地叫他的名字,杨懿,杨懿,杨懿!你不要走。
他被激烈的叫喊与摇晃从梦中的黑暗拉回现实。睁开眼睛,看见小雅焦急的脸,杨懿的心犹在狂跳不已。
梦中,那个人,在喊他,杨懿,你不要走。
他以为一切都已经过去。他以为他可以忘记。直到今天,他听见苏城在喊自己。他定定地望着天花板,心里面也一样开始发痛。好久好久的痛,好久好久了。
在这个深夜里,这个有着呼啸风声的深夜。他终于明白,他是逃不掉了。不管他去到哪儿都是逃不掉了。那个男人,就在他的身体里,休眠。他是他注定的伤口,永远地藏在他身体深处,不能痊愈,隐隐作痛。
他终于听见了他在叫他。他知道,他在他的身体深处已经醒来。
那一年,刻意斩断些纠缠,他离开了苏城。他走得那样急,几乎是逃离。因为害怕。沉甸甸的害怕。在这个异乡漂泊,改变时间,改变语言,和美好的女孩小雅生活在一起,看起来日子似乎过得安详宁静。
只是,杨懿不知道,那种平静的混乱,仿佛无处发泄的困兽,终会徒然伤了自己。
他以为自己已经学会遗忘,不去想那些与苏城共度的那些时光。似乎全然忘却,苏城温和的笑容。可总会不自觉地哼着一些没有太流行过的校园歌曲。也唱老歌,一剪寒梅傲立雪中,只为伊人飘香,爱我所爱无怨无悔。
那些飘满雪的冬天。那个不带伞的少年。那句被门挡住的誓言。那串被雪覆盖的再见。那些鲜衣怒马,快意江湖的日子。
惆怅还依旧,旧欢如梦中。这个夜晚,杨懿的思念,终于苏醒。
记忆里,还是美好的时光,历历在目。采访,看他进球,看他受伤,背他去医院,替他挡酒,做饭,看电影,书籍,聊天,以及,那只叫做叮当的小狗。
将近三年。
可那些温和的言语,依然点滴在心。杨懿还记得相处的日子,彼此的向往。苏城说:“将来,我们移居意大利,开一间茶肆,打烊后看碟片,听音乐,打游戏,逛街,还要睡三米宽的床。”
他还说:“杨懿,出国之前,我们一定要去西藏看看。”
诺言已经流失在辗转的时间里。没有什么不会被时间改变,可那些相爱的日子,那些幸福和宠爱,终于隔着时间的缝隙扑面而来。
“杨懿,你陪我去找苏城好不好?”女孩子央求他。
“苏城是谁?”杨懿并不太欣赏这个女子,但他们是同乡,一同考入西安这所大学。实在也难以拂了她意。
“拜托!苏城你都不知道啊。就是在今天下午足球比赛中,独中四元的那个男生啊,很厉害的!”
“可是,你似乎不是球迷。”
“嘿,我搞个人崇拜还不行?带我去吧。你是校报记者嘛,他准买帐的。”
“我们没有安排采访嘛。事实上。”
“咳,我说你怎么这么罗嗦嘛。这么具有新闻价值的消息你们居然放过?再说了,你就不知道灵活变通一下?去还是不去?”
杨懿看见女孩有些愠怒的脸,连忙点头称是。
那天晚上,九点多的样子,苏城第一次站到他的面前。那时杨懿并不知道,就是这样一场偶然,让彼此终生相遇。
苏城是英俊的男生,浓黑的眉毛,明亮的眼睛,温和的面容,灿烂的笑意。整个脸部有着锐利的轮廓。眼神坚定沉默。衣着简单但是干净。
杨懿问了他一些问题,他的回答是睿智的,看得出来,这是个有着大智慧的男儿,光明磊落。虽然年轻,但是经了一些苦,知道好歹,懂得努力与承担。
杨懿欣赏着他。
后来采访结束了,杨懿带了女孩走出很远,回头的时候,发现苏城竟还站在教室门口,笑微微地望着他。
那一瞬间,杨懿觉得快乐。他知道,彼此都留了一个完美的最初印象给对方。很好。
那一天,是1996年9月18日。这个日子,从此不会忘记。
也就这么相识了,后来常常去看有苏城的比赛了。站在第五看台,远远地看着他,飞奔,跌倒,铲断,入球,也看到,在每一个进球的瞬间,苏城的笑容,为着自己绽开。心里很欣慰。
彼此,是这么要好的朋友啊。
那个时候,杨懿是把这些,定义为兄弟情深的。
对于这个贫寒而上进的少年,杨懿是欣赏而关切的,亦有心酸,为着他年纪轻轻就得出外讨生活。想接济他,可苏城是那么骄傲自尊的人。因此他只能在生活中给予点滴关怀。
每次终场后,给他递过一瓶水,再扔过一条毛巾让他擦汗,在庆功宴上,替他挡酒,挤在他狭小的宿舍里,弄饭炒菜,心里有淡淡的喜悦。相依为命的感觉。
那一天,苏城受伤。背着他的一路上,那滴出来的血线长长,分明,是杨懿自己的生命在丝丝缕缕抽离。
当苏城每次大声地叫着他的名字,他的笑容像那束最初的阳光穿透杨懿的眼睛。温热而且透明。一份温暖。
一年,两年,三年。
如水一般清凉的时光,就这样过去了。
那一次,讨论着梦想。苏城说:“杨懿,将来的打算是什么?”
杨懿简短地答:“娶妻生子。”
苏城竟怒了:“你敢!”
“我为什么不敢?”杨懿反问。
苏城楞了片刻,笑着摇摇头:“呵呵,开你玩笑呢。”
“呵呵。”
那个时候,竟不疑有其它。只当两个人是要好的兄弟。
所以后来,苏城要毕业了,杨懿是异常难过的。苏城离开时,校园里的栀子花正盛开得热烈,那种霸道而忧伤的冷香里,有着杨懿最初的干净的绝望的疼痛的心情在纷飞,一天一地。
七月的空气里,满溢着清绿色的气息和洁白的芳香,有淡淡的透明的惆怅。那么多离别的感伤,终究还是告别了。
苏城毕业之后很久没有和杨懿联系。在杨懿的印象中,已经久到,久到令他慌张并且害怕的地步。就这样吗,撒手余生?但是他唯有静静等待,等待着他的好兄弟,会出现于某一个午后,在阳光明媚中轻轻微笑,再问一声,你好吗?就像从前一样,笑笑说说。
八个月后,苏城终于出现。他买好了杨懿所向往的靠着河流的房子,接了他去住。
真的是在一个下午,苏城站在那里,等着他飞奔下楼来,他干净朴素的白色休闲衫微微敞开领口,阳光透过深绿密集的枝叶细碎地洒下来,能看得见他脸上的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