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我叼着鸡腿,乐不可支。
左匀翊站起身,抖平衣摆。踱起官步转着墨竹烟杆,走进人群。我慌忙把吃了一半的鸡腿撂进桌边的碗里,迈了两步,又回转身把碗扣下,准备回来接着再吃,这才追上去。
“各位同仁,顾府新任录事参知左匀翊在此有礼。”他很有风度地向众人自报家门。
可此时激战正酣,哪里有人鸟他。
左匀翊转身向我招手,我只道他有什么吩咐,把油手在衣摆上胡乱抹抹,躬身上前。谁知他侧身飞起一脚,把我踹进战局。我猛然失去重心,结结实实撞在扭作一团事主中间,大家轰然倒地,滚在一起后又被迫颓然松手。
“放肆!”有人厉喝。
我被压在最下面,头上的皂巾不知是被上京道的布政、还是南京道的常侍的官靴,踩得挂在耳边;肚子上还坐着魏才子的臀;大腿上抵死缠着右参政的玉带。
有人伸手拉我,我哎呦哼着去拽那只手。待起来晕头转向了半天,才发现顾淳郁刚才走了下来,正扶着我的胳膊,脸色比腊月的冰面还令人畏寒。
“子信,我……”
他拿眼睛瞪我,我立时吓得不敢多言。
左匀翊再次潇洒施礼,然后自谦地说:“各位大人精力健旺,摔跤手扑为顾帅添酒助兴。在下的家奴原也是兵卒出身,一时看得眼热忘了身分,忍不住也来凑了热闹,还望诸位海涵。”
“哪里……哪里……”那几人整着衣冠,气喘吁吁地顺竿爬下:“大家都是因为打了胜仗,胸中热血激荡才至没顾得规矩。”
“要说这次的仗,打得甚是漂亮。我这小侍也是在沄江立下军功,才被顾大人特赐予了在下的。”左匀翊倒拿我显摆起来:“我军将士要是都如现下一般,日后何须再向北邺连年进献岁币金银,受其所辱!”
“正是。”
“有理。”
其他人也纷纷响应。
“既然如此……”顾淳郁松开手,发话道:“赏他一杯茶吃。”
我跪在地上,接过人家从下往下递过的细釉茶杯。那杯子在头顶上,被暖融融地的阳光穿过,泛出淡色的柔光。我当然不知道喝茶的时候,要用杯盖避开茶叶去抿。于是用嘴使劲吹,吹得立在水里的茶叶溜溜地打转儿。众人望着我,我看吹不散,只得张嘴,也不知是什么个味儿,咕咚一口,连茶带水进了喉咙。
“茶可好?”左匀翊眨着眼睛问。
“……很热。”我是实话实说。
人群哗然。哄笑声震得飞檐上的鸟雀惊起一片,哗啦啦飞向高空。就连顾淳郁也忍不住挑起薄薄的唇角,皱了皱眉头。左匀翊又用烟枪敲我的脑袋:“小于,上好的南贡毛尖,你一句很热便打发了去。真是牛嚼良茗,糟蹋了上好的东西。”
我也只得装傻陪笑,不过估计笑得比哭得还难看。
拿我一个下人作践,能解众人之围,也算于旻远多少还有点用处。本以为乱子到此为止,谁知今天的主戏还未开唱。我忘了,我们的这位左匀翊左大人还没尽兴,这麻烦哪能完啊!
大门口一句“圣上有旨……”危机才真正开始。
越陌度阡 第八章
内侍太监用吟唱般的腔调,诵出皇帝所赐的东西。不过是按例赏了太仆马、蟒袍、纹银、赐宴……众人脑袋触地、尻子向天,默然无声贴在地上,犹如一院子的死尸。
皇上赐酒饭照例是个形式,菜只有四样,不能往饱了吃;酒也不能认真地喝,只能把杯中的御酒浇在地上,还得重新叩头谢恩。但是在本朝,这种事也不多见,被认为是皇帝的特别恩宠,也是难得的殊荣。顾淳郁向南叩头,三呼万岁。
见礼完毕,大家正欲起来,那太监却又把双手端在墨绿曳撒的窄袖中道:“圣上还有吩咐,这是从内库中赏您的东西,不记在宫中黄册之内。”
说罢,一位小太监小心翼翼地捧着个暗花黑漆盒,上头放着扇泛着九色暗光的小琉璃半屏,快步进前。那厚锦百褶流水般移到顾淳郁身边,之后他恭恭敬敬地把宝贝举过头顶。
顾淳郁双手接过漆盒,微微躬身口中谢恩,早有胖子李执事滚过来接过主人手中的东西,捧着祖宗牌位似地将皇上送的大礼贡进大堂。众人趁机又是争先恐后前仆后继地道贺,把走下台阶的顾淳郁结结实实围在中央。
左匀翊挤出人堆,好像一只大尾巴狼跟着李执事这头肥羊。进了正堂后,扒在御赐的琉璃屏风上瞧个不休。我之前听府里人私下调笑过,这左大人一是喜食甜酒,可偏偏一吃便醉;二是好搜刮钱财,但往往手段令君子所不齿。我怕他真的爱钱超过惜命,做出傻事,便连滚带爬地跟在他的后面。
“大人……”我轻轻唤他。
他充耳不闻,眼睛还是直勾勾地盯着御赐之物。
“大、大人……”看他贴的如此之近,我直想动手去拉。
“你叫我什么?”他半响方道,头也不回。
“左匀翊,左祖宗!你到底闹过了没有啊……”我忍无可忍,扯着他的袖子,免得这家伙继续发酒疯。
他眉眼弯弯,用手指轻沾薄唇:“嘘……小于你看,这是什么?”
我顺着他的指尖,在暗纹袖珍屏风的下角,看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明纹。不对!这哪里是明纹,明明就是一道——裂纹!!!
左匀翊撩起袍摆,阔步行至大堂门口,冲着院中朗声道:“李执事……李执事……”
李德仁哭丧着脸,极不情愿地出现在我们面前。
左匀翊伸出纤长的手指,指着堂内:“您老年纪大了,怎么做事如此的不小心。亏得我家小于心细,才发现那屏风上长长的伤。这东西是你端进来的,你倒是给我说说。”
我在一旁急地直跺脚,怎么把我又给牵扯进来!他却使劲冲我眨眼睛,神情诡异莫测。
李执事面如死灰,跌跌撞撞爬进屋子,趴在桌边。好一会儿才见哭嚎,但又不敢出声,硬生生把痛苦压在嗓子里,化作一口老痰。
屋外的喜庆和屋内的绝望令我感到无所适从,可左匀翊却好像很擅长处理这种场面。
他坐到桌子旁的红木椅子上,翘起腿,压低语音问李胖子:“这下如何是好?损毁御赐之物,按律当斩。”
“左大人……这、这东西非只经我一人之手。定是之前不小心……”
“您老的意思是说——它是坏在顾大人的手里、又或者是宫里的那位秉笔大太监、再或者那就是皇上……”
“左大人!”胖子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
“唉!看你也在顾府服侍多年,我现下也算是任了府中的内职,大家便是同僚。今日之事,我倒是没什么。”他用指甲划着下巴:“只是、只是发现这事儿的,是我家的这位小于。您最好想想办法,别让他说了出去……”
李执事毕竟是老事儿骨,不等左匀翊说完,换个方向跪在我跟前,一口一个“小于哥”,叫得比亲爹还亲。把手塞在自个袖筒里,左撕右拽抓出把银票,硬是往我手里塞。
我慌忙向院中望,这屋子的门没关,但是竟没有人注意到这里,因为所有的人都正忙着与顾大人讨论朝政大事,边疆捷报。
“小于,看在我的脸面上,接下吧。”左匀翊打着官腔:“你若是不接,李执事日后怎可放心?但凡收了他这份心意,咱们以后就是自己人了。”
我装作为难的样子,挠挠头,最后咬牙说:“恭敬不如从命,于旻远我今天就给您卖这个面子了!”
李执事滚得泥猪般,呼噜着痰感激涕零。
左匀翊绕到他跟前,示意我把银票收好。然后将手伸到李执事的肥脸前:“东西呢?”
“……”李执事纳罕。
“等席散了,顾大人免不了还是要发现御赐之物有所损坏。府上的杂事,且容我先代管一阵子吧。避过这段时间,仍须您老多费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