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对他的行为置若罔闻,此时他们对别人的命运丝毫不感兴趣。只有一个嘶哑的声音充满了愤怒,那声音用像狼一样的嗓子嚎叫:“马大麻子,你狗日的怂货,死了也没脸见祖宗!”
我顺着响动望过去,看见黑影里有个人,坐在地下趴着的死人臀上。
地上的死人毫不忌讳地把脸冲着我,老鼠啃光了他的耳朵,吃掉了他的鼻子,还把他的手指啃出了白骨,像剥了皮的柳树枝。
我的胃里翻滚着昨晚的一个白馒头、二两黄酒和三块红烧肉,忍不住喘着粗气感叹:“谁不是娘生爹养的,他们就不算人了……”
那牙将正待狡辩,却听见刚才怒吼的人又叫了声,不过这回儿声小多了。
他说:“小于?”
我眯着眼睛仔细瞅,看见张可怖的脸。一只被扣出来的眼睛珠子,像颗顾府珍宝盘里闪着磁光的翡翠琉璃球儿,悬挂在那张脸的鼻梁一侧,熠熠生辉。
“于旻远!”他再次张嘴,眼球随着嘴唇的翕合,开始晃荡:“是我,我啊!沄江边、法济寺、崔一鸣……”
我倒吸一口凉气:“崔大哥!你、你别急,我这就……”
崔一鸣冲过来,被我前面的邗兵死死压住。没料到的是,他嘴里不停地叫着:“你小子他妈的竟然投降啦!老子宰了你!!!”
“……我也是被俘了后……”怎么解释?我发现自己竟然百口莫辩。
柳大娘在身后问我:“这是你啥人?”
“同乡。”我觉得这么说应该没错。
“救不?”
“救!”
“那成。”柳大娘迈出脚,像扭秧歌般跑过去,毫不迟疑地摘下了被按在地上的崔一鸣的那颗毁掉的眼球,并随手一扔,那眼球在泥土上碌碌转动着,最后定住,仇视地盯着我们。
“不快摘喽,迟早得要命。”柳大娘叉着腰说。
崔一鸣痛的打着滚嚎叫:“成者王侯败者寇,老子立了军功就能给祖上报仇,老子兵败被被杀也不枉来这花花世界走一遭。”
我不理他,问荒草胡子牙将:“赎一个人要多少银子?”
刚才还在埋头痛哭的马大麻子忽然噗通跪在我面前:“求您把我也赎了吧,我当初是被抓的丁,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忽然间眼前就跪了一大片,各个哭着要我赎了他。
大胡子用看乞丐进馆子的神情上下打量着我说:“至少得4两。”
“我呸!”
我回转身吩咐:“柳大娘,赶车,回府。”
大胡子抱拳:“恕不远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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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眼看人低的家伙,爷爷我这几日已然攒了不少银子。死人身上扒的、顾淳郁赏的、李执事孝敬的,合计着少说也有百十两。这能赎多少人呢?我盘算的入神,被左府的门槛绊了一跤,也顾不得收拾,只往里面冲。绕过前堂,穿过回廊,专抄着小路走。这左府不比顾府,没那麽贵气,但是名人字画、湘竹雅兰、轩馆庭院互衬相望,却很是秀丽别致,小路也就比别出多。穿来绕去,我忽然听见太湖石雕的假山后,传出奇怪的声音。
“左大人莫要如此,晚生实在受之不起……”
“广明这是哪里的话,既然来了府上,不好就这么走的。”
“晚生只是前来送书,耽误的长了,魏大人会责怪我办事不利。”
“原来是怕被那结巴瞧见。”
“莫要取笑向晚,我和他不像大人想得那么见不得人。”
“口口声声唤着他的字——向晚、向晚,怎么就指摘起我龌龊来了?”左匀翊带着笑腔。
“大人,收手!我……”
原来是左匀翊这个流氓在调戏齐广明,我缩着脖子咋舌。这是怎么回事?事情万一传了出去,别说老丞相的宝贝儿子内史舍人魏暮魏大人不乐意,兵部尚书顾淳郁还不得拔剑杀人了啊!我反复暗示自己:我什么都没看见,我什么都没看见,我什么都没看见……
忽然间,身后传来柳大娘的千里传音狮子吼:“于旻远……你嘛时候才从花园里死出来呀,趁着天好俺还等着晌午早点赶回来浆洗衣裳呢!”
天要绝我……
左匀翊款款从假山后撩衣而出,拿着柄合起来的纸扇抵着鼻尖,笑吟吟地说:“小于这么快就学会了偷懒,这个时间不是该在军营里报签么,这么早赶着回府,难道是急着要看好戏?”
天地良心啊……
齐广明面红耳赤地扶着假山走出来,不知是因为惊恐还是愤怒,手指甲嵌在坚硬地太湖石上,啪的断了。
“可惜了这么好的指甲。”左匀翊颇为遗憾地摇头。
“在下告辞。”齐广明受辱,含着泪恨恨地盯着左匀翊,然后又似有似无地感激地望了我一眼。
左匀翊抿着唇转头看我。
我简直绝望了!!!
这是能得罪得主儿吗?我恨不得立刻扑上去扒光齐广明的衣服,把他拿毯子裹住,拖到左匀翊的床上说:“大人您慢用,奴才给您放风,完事后再帮您杀人灭口!”
齐广明抽身而去,连将功赎罪的机会都没给我。
左匀翊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过来拍拍我刚才摔脏了的衣衫,说:“算了,日后换你伺候也行。”
我两腿直哆嗦,没顾着细想他的话,只是一味的解释:“小的日后定全心全意伺候大人……小的是回来取银票的,大人,真的!”
“你取银票做什么?”
“……赎人。我攒的银子,能赎好多人!”
“你把人赎光了,兵部拿什么给皇上献俘阙下?”
这一茬我倒是没想过。
“算了吧小于,你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能顾着你自己就好,少管其他人的死活了。”左匀翊吊起一只迷醉的眼,笑得倾倒众生:“这世道,你还看不明白么。”
越陌度阡 第十章
他那句“这世道,你还看不明白么?”问得我哑口无言。
这是个什么世道?皇帝身居九重,喜集宫中内库;百官奔波于外,搜尽百姓膏脂。民间遍地荒残,盗贼如毛,白骨被野。官贾依势欺压,横征暴敛,盘剥无度。穷人们卖儿鬻女,富人家酒宴升平。以往女儿能卖,卖至窑子里叉开腿伺候他人;现如今连儿子也能卖,卖进画船照旧撅起尻子侍奉主子。偏就这般光景,还几乎被所有人颂成了百年间的太平盛世。
二月二,龙抬头;三月三,生轩辕。今年的祭礼,便定在三月的初三。
朝廷取消了每年此日春游踏青的惯例,而是选择了在这一天,重振朝纲,燮理阴阳。
我只身一人,坐在安昌门内的元亨酒楼上。酒楼里空空荡荡,只有位年过花甲的老头蜷在墙角昏昏欲睡,怀里抱着把二胡。我的桌前放着三碟小菜,一只细瓷酒壶和一盅掺了水的黄酒。我斜靠在酒楼敞开的木窗边,脑袋上的葛巾随着窗外湖面吹来的风徐徐飞扬。
窗外阴雨绵绵,湖面净展。青草一直爬进水里,它们从岸边出发时还显得杂乱无章,可是刚进入水中,就游弋开来,每一根都张开着,在初春碧清的湖水里摇晃。湖水像睡着了般,入眠中的它没了水鸟与蛙声的喧哗,只是随着雨点而漾着。孤零零的一叶扁舟,犹如天空里的淡墨云彩,浮在湖面上。我倚在那儿倦怠地半闭着眼,仿佛有细微的橹声,飘入耳中。
我知道,那是左匀翊的船。只有他,才会放浪到这种日子,还有此般闲情逸致。
他倒落的清闲,却要我守在城门口,暗督形势,以保安全。真盼着哪天,顾淳郁能够好好收拾他一番!养这么个事精在府里,迟早会被九连环的天诛雷给牵连。不过,就算他把玉皇大帝的南天门的瓦给揭喽,我看顾淳郁也舍不得动他。唉……不同人,不同命呦。
正感无奈,我忽然转念一想,要是子信知道了那天左匀翊调戏齐广明的事,不知会是什么反映?脖子上凉风阵阵,我估摸着,到了那时,我于旻远恐怕得第一个去见阎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