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内心感叹,老天没眼!
左匀翊这个人“奸、懒、馋、邪”样样占尽,却在外被传得有如此好的名声。除了我以外,估计没人知道他每日的勾当。
白天他会从顾府往外孜孜不倦地顺宝贝;晌午则在勾栏瓦舍里吃花酒;晚上一定在酒肆里调戏良家妇男;半夜就会用脚踢我,嚷着口渴要茶喝。原来他房里伺候的是个小丫头,但自从我去了后,他就让我睡在他的塌下。他说,屋子里搁个大闺女,他会不好意思的。
我靠!他还有不好意思的时候?他跟顾淳郁两个脱了裤子在房里的时候,他怎么不说他不好意思呢。
我在客栈与众人打哈哈一直到日暮,这才晃晃悠悠地回左府。推开府侧小门,从马厩边经过,顺手在给我拉过车的小红马的石槽里加了些豆麸。它欢快地打个响鼻,算是感激。
苏杭地界的月色好似特别的沁凉柔滑,人清爽极了,连睡意都是清明的。因为是晚上,这下人住的小院里晾晒的各色衣衫都被收走了,青砖地上再没了那错乱簇挤的影子,无限空旷。但是,我怎么看见有个女的,正坐在井边呢?
女人只要一跟水接近,马上就会变得漂亮;漂亮的女人一跟水接近,就会更漂亮;即使是不漂亮的女人一跟水接近,也会变得漂亮。譬如说女人在泉里洗澡,譬如说女人在河边淘米,譬如说女人在井边梳头……
我承认,我喝了点酒。
转眼,那女人咻地没了踪影,因为我听见柳大娘正喊:“于旻远,你可回来了,主子在正堂等了已整整一个下午!”
我借着酒兴,转身用背冲着她:“扫兴。你跟他说,有什么事儿回房再吩咐,用得着在前厅嘛。你看你,把我的美人都吓跑了。”
柳大娘跺脚:“龟孙子你就胡说吧,顾大人也在呢,小心他揭了你的皮!哪里来的美人儿?难缠的女人倒是有一个,别说能吓跑,像个屈死的怨灵一样,多少银子都打发不走。”
我被柳大娘揪着,扯到正门对着的前厅,厅里静得只能听见蜡芯燃爆的声响。
左匀翊的长相是清丽的,平日里疏眉淡眼,修长的眼梢甩上去,笑的时候又弯下来,得意时便又要挑一挑。但现在,他却不是这般表情。他坐在灯影下,看见我的样子,似乎愈发的不高兴了,皱着眉,用牙咬着唇,好像很痛苦的样子。
顾淳郁依旧是没什么表情,窄窄的脸。虽说擅长带兵打仗,但全身却是书卷气多些。因素净的生活而皮色清爽,几近透明。鼻梁很高,双目修长,单眼皮,嘴型柔和,下巴中间有个潜窝。
我心下暗道不好,难道是左匀翊调戏齐广明的事被顾淳郁知道了?瞧瞧见他们的脸色,脑子顿时清醒了不少,我乖乖地站在门边,垂手而立,尽量不发出声音。
他们不作声,我也不敢说话,眼睛直直地盯着灯影下一只蚂蚁,背着支极细小的草茎歪歪斜斜地爬。
半刻功夫过去,还是左匀翊先忍不住,开口道:“小于,我不说你还真不问呐,没良心的东西!”
“我不知道该问些什么”我低着头装傻,看着蚂蚁在桌腿边绕圈圈,心里也急,嘴上嘟囔:“怎么回回都缠在一处?”
他吃了一惊,重复着我的话:“回回都缠在一处,我也不想啊!”
“去把门打开”,顾淳郁忽然吩咐。
跟着左匀翊这么长时间,我头一会见他这么害怕,明明不想,却又不敢阻止。
我慢吞吞应着:“这就去开。”
“轻些,别让外面的人发现”左匀翊无力阻止,只得小声叮嘱。
我用手垫着袖子,江南潮湿,晚上厚重的木门多少泛着湿气。门被悄悄拉开一条缝,我真怀疑自己是不是有些贪杯,要不眼前怎么会又出现了幻觉了呢?
黑漆漆的夜色下,门外停着顶孤零零的轿子。那是架喜轿,老百姓管喜轿还叫花轿。也就说,这里面坐着位新娘子。但是乍一看品相,就知道并不是有钱人家要嫁女儿,因为轿子看起来不但肮脏不堪,而且散发出浓浓的酸味。
这气氛,与其说这里停着顶花轿,还不如说是有口棺材横在左府的大门口。
越陌度阡 第十二章
“瞧见了些什么?”
“轿子。”
“还有呢?”
“没了。”
“轿子里有没有坐着一个女人?”
“轿帘遮着呢,看不真切。”
“怕是她的冤魂,找我来了。”左匀翊仰面靠在椅背上,眼神看起来带着三分黯然、七分疲倦,“罢了,明个儿请些和尚道士,做几场大法式。能超度了她的亡魂最好,超度不得……大不了我就赔她一条性命。”
我听见这话,暗自忖度,适才院子后头,井沿上梳头的又是什么?想着想着,不由得头皮发麻,刚刚肯定是撞了鬼啦。
好端端一屋子人大半夜的被厉鬼圈住,她索命的时候,定然谁也出不去!
子信面露不忍,为左匀翊宽心:“按说你本有情于她,何况她又不是你害死的。”
“我们幼时曾在一处,两家还定了亲。可谁知世事多变,因家父遭迁谪,只好举家迁徙,便与她们失去了音信来往。不想登科之年,我再归乡梓,她们家早就成了残垣荒冢。我们本应做一世夫妻的,终究是我负了她。”
“你家原是哪里人?”我故意打岔。
他指指身边的椅子,示意我坐下。然后眼睛看着屋外的天,缓缓说:“我原是久居北方的,家父是个芝麻绿豆大的小乡绅,也挂着点功名。后来县里出了人命案,县老爷草草结了官司,将人犯批了个秋后问斩,谁也没在意。可大半年后府里头来了位补缺的知府老爷,偏偏喜欢把旧案从簿子里翻出发回重审。外头人不知的,就唤他作青天大老爷。我们谁不清楚,只要重审,没有哪个是不叫冤的。堂上乱哄哄的,案子宗宗都被压下来,他便又可从各处索要好处。折腾到最后,杀人的却改判作流放。追究下来,倒成了底下办事不利。他参了原来的知县一本,我家被牵连在里面,又苦于没办法叫屈,百姓们见到原来的富户官家被查办,只管喊好……”
我惊道:“怎会这样!”
左匀翊笑:“子信你看,小于还是清白,不懂官场险恶,不像你我。”
因为左匀翊不喜欢,所以子信每次来,都不会穿朝服。今个他头上只顶着四方平定巾,黑衫白缘,连束腰的穗子都换成了一条青丝练。此时他正用手指在已经凉了的茶盏上转圈圈,瞟了我一眼说:“他倒是不懂官面上的东西,可市井里的油滑,谁也比之不过。”
夜色渐沉,只剩我们三个坐在堂屋里。这般境况下,我倒没了往日的拘束,不由得与他们亲近起来,张口追问左匀翊:“接着说呀,后来呢?”
“那知府大人得了好处,立了政绩,万民敬仰。我们只好卖了田地,收拾细软走人。”说到这里,左匀翊两手一拍,丝丝黑发垂于额际,口气听起来不像是在讲他家道中落,倒像是说书般总结:“为官之道,正是如此。”
我听他这么一讲,感叹:“世事原不像戏文里唱的那样,青天便是大老爷,为官的个个黑心肠。”
顾淳郁点头:“世事本就不简单,哪能是一两句‘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戏文能说得清、道得明呢。”
我把椅子拖到他俩的桌边,趴在花梨木桌面上,那桌子在烛火下泛着红紫,甚至溢着微香。
我将口里的热气哈在上面,然后拿手在上面拓了几个小印子,懒懒地说:“不过最后的戏码还是俗了,你苦读圣贤史书,考取功名,衣锦还乡了对吧?”
“各朝惯例,三代以内负罪,子嗣不得再录”,子信开始转茶盖玩儿了。
“那他便是在北邺当不得官,就故意跑到南邗来了?”
左匀翊立刻又拿白玉烟嘴敲我的脑袋:“笨死了,我要是做南邗的官,又跑回北邺荣归故里,还不得被人给砍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