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雷———— 寂寞雨

作者: 寂寞雨  录入:06-03

在燕歌行眼中,那一身白衣实在太过招摇。在夜晚中不但没有隐藏的效果,远远望去反倒像是第二个月亮。幸好这座树林离南宫家有相当远的一段距离,而且前面挡着好几棵树,才不至于被人发现。
「我没必要隐藏。」
「你不是正在观察?。」
「不是。」
「我以为你会抢先在韩绍衡来探南宫家之前先闯一闯?」
「我没有必要替他闯。」云楼兰答得有点心虚,因为燕歌行的确猜中了他的心思。
韩绍衡比云楼兰大一岁,从少年时代时两人就是好友。因为两个人性格颇合得来,加上分属狄家和慕容家两大武林世家,见面的次数不少。这几年见面的机会少了,友情却依然不变。
以他对韩绍衡的了解,虽然嘴上说不会,但肯定会趁今夜来探一探虚实。
韩绍衡有非来不可的理由,云楼兰却不会任由韩绍衡独自冒险。虽然韩绍衡的剑术已经可以说是天下无敌,而且又精通机关、医术,连暗器毒药也不见得奈何得了韩绍衡。但只要韩绍衡是个人,就不能说是毫无弱点。而且,现在韩绍衡还多了要牵挂的事......每一个理由,都坚定云楼兰先替他一探南宫家的决心。
「没有必要闯,但你会。」燕歌行笑了笑,「老实说,你和绍衡老弟的友情让我有点嫉妒。」
「只不过是普通的朋友罢了。」
「你的朋友也不过就韩绍衡一个,普不普通根本是多余。」
云楼兰听到燕歌行的这句话,忍不在在心中苦笑。燕歌行猜中了他的想法,但燕歌行不知道的是还有两个人能在他心中驻留,一个是师父,一个是......他看了燕歌行一眼,在心中苦笑,接着说,「韩绍衡是我的朋友,你也是我的朋友。」
「那可真是荣幸。」燕歌行应了一句,「你还是下来吧。」
「嗯?」
「你的装扮太显眼了,任谁都会发现,还是由我来看。」
「也好。」云楼兰点点头,正要从树上跳下来。燕歌行忽然想到什么事似的,笑了出来,这让云楼兰忍不住皱眉,「怎么了?」
「你让我想起了一件事。」
「什么事?」
「以后再说吧。」燕歌行摇摇头,在云楼兰跳下树之后,一跃而上。

燕歌行第一次见到云楼兰时,彷佛看到了光。
吵杂的客栈之中,人来人往,各种颜色声音在他眼前耳边。这一切都和格格不入。事隔多年再回中原,燕歌行发觉自己老了,对女人、美酒似乎都不再感到有趣。
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实在是一件很可悲的事。
幸好,他虽然失去了兴趣,却还没有失去听柳青青唱歌时的一点平静。
台上的柳青青唱完一曲,燕歌行轻轻地鼓掌,掌声没入了众人的掌声之中。
柳青青长得并不算很美,他的歌声却让燕歌行感到怀念,特别是那首江南小调,他去世的妻子也曾坐在窗前唱这首曲子。柳青青的歌声和他的亡妻几乎一模一样,连唱歌的表情都一模一样。太平楼里的客人中,有多少人和他相同的心思,因为柳青青的歌声而思念起某个人或某件事呢?
想到这里,燕歌行的目光环视周围。有个身穿青衣的穷酸读书人在西侧角落流着泪,两个长像很相似,带着刀的少年坐在中央,神情恍惚,还有个服饰华贵的中年商人,忘情的看着柳青青,燕歌行相信这些人都有他们的故事。就在他要收回目光的短短一瞬间,有个青年吸引了他的目光。
身穿白衣,年纪在二十左右的年轻剑客坐在角落的桌子旁,手指轻轻敲着桌面。燕歌行最先注意到的不是剑客长什么样子,也不是他穿什么样的衣服,他只注意到剑客的手指。轻轻地,带着节奏地,传得很远。
至少,传进了他的心里。
燕歌行听着剑客敲打桌面的声音,不由自主的沉醉在其中。每一把剑都有自己的故事,即使是同一种剑法,从不同的人使出来就有不同的味道,没有两个人的剑完全相同。
丝竹之声亦然。从剑客轻敲桌面的声音里,燕歌行可以感受到剑客的不凡。想也不想,燕歌行把手上的酒杯往剑客的方向掷去。
酒杯划过一道弧线,飞向剑客。
剑客从没有想过有人会在这么多人的地方对向他丢出一只酒杯,愣了一会之后,剑客反射性地挥手想打掉那只酒杯。
剑客的修为极高,酒杯本该在接触到他那一刻碎成数片。但酒杯不但没有破,更没有碰到他的手。就在他挥手的瞬间,酒杯像片羽毛似地轻轻地落下,安然降于桌面,杯中酒被激起,然后又涓滴不落地回到酒杯里。
讶异之余,剑客抬起了头,看向酒杯掷来的方向。
燕歌行看着剑客,剑客也看着他。
这个时候,燕歌行才真正注意到了剑客的模样。他惊讶的发现,剑客在人群里,看起来
是那么与众不同。
吵杂的人世里,有一个人和他一样,静静地看,静静地听。
剑客和燕歌行一样,在人群中总显得与众不同。同样都是与人群格格不入,他和剑客却
是完全相反两种典型。
他一身黑,看起来就难免沧桑寂寞。
剑客一身白,远远看去,彷佛从他的身上就能发出光来。
他坐在楼上,远远的望着这个世界,感觉到自己的寂寞。
剑客坐在楼下,身处在这个世界中,他不知道剑客自己知不知道,剑客带给人寂寞。
在那一瞬之间,他们的眼神交会。
在那一瞬之间,他们的心意相通。
他们的相遇是宿命。
四目交会之时,他们就知道对方是自己命中注定的对手。
「那杯酒,我请你。」燕歌行张开了口,以真力传书声音,旁人只能看见他的嘴唇在动
,却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在一片吵杂的掌声中,只有剑客听见了他的声音。剑客看着那杯酒
,以左手拿起。动作慢而优雅,杯子从桌上,手上,一直到嘴边,剑客一饮而尽。
「你的名字?」剑客看着燕歌行。
「燕歌行。」燕歌行毫不避讳的说出自己的名字,剑客的脸色却骤然一变。
「燕歌行!」剑客的声音并不愤怒,但燕歌行感受得到一股仇恨。他远走西方之时,剑客恐怕还没有出生,他想不出任何与年轻剑客结仇的理由。剑客抬起头看着他,手一挥,酒杯往燕歌行疾射而去,燕歌行手一挥,酒杯落在桌上,深深地嵌进了桌面,「我是司徒峻之徒云楼兰。我要向你挑战!」
司徒峻的徒弟?燕歌行打从心里感叹世界的狭小。总会在前往京城时遇见来自家乡的朋友,或是在蓦然回首时发现最熟悉的人就站在人群里。
司徒峻是慕容世家的剑术指导,可以说是正道的指针人物。燕歌行出身魔教,又是个剑术高手。同样练剑,一正一邪,完全相反的性格更是决定了他们刀刃相向的结局,两人曾交锋数次,都未分出高下。
「你师父还活着吗?」
「托您之福。」
虽然司徒峻的是正道人士,脑袋就和粪坑里的石头差不多,又臭又硬。但比起道貌岸然的伪君子,燕歌行倒还比较欣赏司徒老头的偏执。
没想到他一回中原,就遇上司徒峻的徒弟。
「你想挑战我?可以,时间,地点都由你挑。」燕歌行只觉得有趣,并不害怕。
「今晚,地点由你。」
「不用太远,就在城外的树林。」
「好。」云楼兰拿起剑,看也不看就往外走去。

还不到夜晚,燕歌行就拿起剑往树林走去。
有一股压抑不住的兴奋。
身为一个顶尖剑客,他不应该那么容易受到其它事物的影响。此时此刻,他却没有办法平复自己的激昂情绪。
他已经等待太久。
燕歌行这辈子见过的剑客很多,没有一千个也有五百个。比云楼兰更高明的剑客也非没有,至少,在他认识的剑客里就有三个──司徒峻,狄愁,还有韩绍衡。
司徒峻是云楼兰的师父,修为自然比云楼兰高上许多。他的剑法清奇冷峻无人可比。但对燕歌行来说,就像是一个花花公子看到老尼姑,根本激不起他的兴趣。
狄愁去世多年,剑法和司徒峻在伯仲之中,他也是韩绍衡的师父,因为狄愁本身性格的缘故,使得他的剑法潇洒不羁,这和燕歌行又太过相似,也让他感觉不到兴趣。
韩绍衡大概是他所见过的人之中修为最高的一位,在剑上的造诣无人能出其右,甚至传说他已经到达剑神的境界。如果燕歌行想追求的剑的巅峰,韩绍衡也许最好的对手。可惜燕歌行对剑之巅峰没兴趣。韩绍衡的剑太过完美,只能欣赏,不会是他的对手。
他还没有见过云楼兰的剑。这把剑也许不是最快的,也不是最美的。但燕歌行的心中隐隐约约感觉到,云楼兰就是他想追求的对手。酒楼里人来人往,有剑客、才子、佳人,但只有云楼兰对他来说有义意的。
云楼兰并不会太难找,还有相当的远的一段距离,燕歌行就看到了那一身白。
长发随着夜风飘扬,云楼兰闭着眼,站在树上。
发在飘,衣袂也在飘。
仍未全暗的天色中,云也在飘。
紫与黄的云彩在云楼兰的背后展开,彷佛发光的不是夕阳而是他。燕歌行不由得停住了脚步,远远地望着云楼兰。
「一笑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不由自主地想起描述李夫人的诗。即使云楼兰的脸上没有笑意,身上更是充满着杀气。他可以理解为什么即使倾城倾国,也要美人相伴的心情。
现在云楼兰也可以倾城倾国。
倾他心里的城,翻覆他无敌的神话。
燕歌行停下脚步,平复心中激动,直到心跳恢复原样,他才走进树林。虽然气息已经平稳,眼中能有按捺不住的兴奋。云楼兰也看见了他,从树上跃下。
「你来早了。」
「错,我是没有离开。」云楼兰睁开眼,目光犹如利剑。
燕歌行的心中感到一阵刺痛。云楼兰的目光,让他有种熟悉的心痛,也勾起了他的一些回忆。
云楼兰慢慢地把剑从剑鞘抽出,指向燕歌行,「魔头做恶多端,天理不容,我今天要代天行道。」
「世事可不是如此简单。」
「还轮不到你这魔头来对我说教。」云楼兰说完挥剑而上。
衣白,他的剑光也是纯粹的白。
剑发出动听的鸣声。燕歌行看着,在心中赞叹。云楼兰的剑很像司徒峻。在司徒峻的剑法里很容易就可以感受到清奇冷峻,这种独特的味道似乎不只在司徒峻身上,还会影响到他身边的每一个人。云楼兰的剑里也有一种清冷的气息,但是,在清冷之外,剑里似乎还有不同的东西。
有一种愤世嫉俗的孤独寂寞,混合在对正义毫不怀疑的天真里头。
好可惜。
孤独寂寞很接近魔,介于正邪之间的剑,美得让他惊叹。
他现在却要毁了这么美的剑。
云楼兰的剑术已经可以称得上是一流高手,修为却还太浅。高手对决只有一点失误就足以致命,何况修为差距如此之大。
燕歌行以左手拿着剑鞘,右手抽出了剑。露出的剑身反射着阳光,云楼兰不由得眨了眨眼。这一分心,剑尖就偏了一点,正好抵在燕歌行的剑身上,被挡了下来。燕歌行剑一收,一吐内劲将云楼兰弹了出去,然后一个翻身,落在较远之处。在他翻身的时候,他的脸上还是带着笑容。在落地的同时,剑已经完全抽出剑鞘。
带着红色剑身,在夕阳的光芒下刺痛了眼。
杀气很重的剑。
彷佛染满了血。
云楼兰忍不住别过头。
那把剑看起来就像是有很多故事,很多伤心的故事。似乎是因为有太多故事了,使得那把剑显得份外沉重。这并非是云楼兰的错觉,这把剑上沾染的正道人士鲜血恐怕比剑身的颜色还要更红。云楼兰这辈子还没有见过杀气这么重的剑。
除了杀气甚重,燕歌行的剑和平常的剑相比要厚重许多。虽然剑的长度、宽度并没有固定,但经过这么多年的变革,现在长度已经是最适合的长度。燕歌行的剑会特别的重、厚,必定有其特殊之处。
燕歌行抽出剑的时候,脸上的表情也变了。
「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不该轻易对别人出剑?」
「没听过。」云楼兰把袭上胸口的一阵寒意甩到一边。
「现在你该明白这个道理了。」
燕歌行说话的同时,举剑往云楼兰的头上斩下。云楼兰也不甘示弱,同一时间发招。那一瞬间,天空中仿佛飞出了两条龙,一白一黑。黑龙挟着庞大的气势从天而降,白龙则是带着万点星光,向黑龙直射而去。
剑在空中相碰。一时之间星火飞散,云楼兰有如撞上一堵墙,向后弹了出去。虎口酸麻,几乎握不住剑,但他并没有轻易放手,即使右手血流如注,仍不肯弃剑。燕歌行并没有因为一击得手就放松,剑仍往向后飞落的云楼兰斩去,顿时,云楼兰只觉得让人喘不过气的黑影扑天盖地而来。
在太阳已经完全落下的时刻,他睁开眼也什么都看不见。
他本能的挥剑想挡,几道白光在黑夜中一闪而逝,却又没入黑暗之中。
云楼兰发觉到现在自己和燕歌行还有一段不小的差距。这一点差距足以致命。他知道自己已经快要触碰到死亡。虽然遗憾,但能死在燕歌行的手中,也算是不枉了。一瞬之间,眼前闪过了司徒峻的脸,韩绍衡的脸,然后,是一块染血的石头,一张睁大眼睛的脸,最后是一个模糊不清的身影。
剑尖已经到了眼前,红色的光芒在他的眼前扩散开来。
云楼兰闭上了眼。

没有任何感觉。
不过,也没有血。
云楼兰睁开眼,只看到剑尖停他眼前一寸之处。双眼凝视燕歌行,云楼兰心中充满了疑惑──为什么不杀他?
「你不杀我?」
燕歌行摇了摇头。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不杀云楼兰。只隐隐约约觉得可惜,却不知道为什么可惜。也许是因为他难得遇上像云楼兰这样的敌人。一个剑客必定要有个敌人,只有敌人才能让他的剑更上一层楼。也许,他隐约知道还不是两个人决生死的时候。
「我等你有资格和我一决高下时认真和我打一场。」
「现在放过我,你将来一定会后悔。」
「这是在威胁我杀你吗?」燕歌行微微地苦笑。
「正邪不两立,我不接受你的恩情。」云楼兰瞪视着他,一点也不害怕。
「恩情?」燕歌行笑出了声,「这点倒是挺像你师父。」
「什么?」
「回去多练几年吧,现在杀你没什么意思。」
「你不杀我,我迟早会杀了你。」云楼兰虽然年轻,却有股能压倒燕歌行的强烈气势。
这还真有点伤脑筋,燕歌行心想,这青年怎么像是要逼他杀人?他想放过这青年,可是青年显然不想接受。难道真的要杀了他吗?
「这样也好,正道魔界互不相让多年,两方代表每年比剑,绝对会是武林道上的一项盛事。」在燕歌行左右为难之际,脸上带着浅浅笑意的青年走入两人之间。
「绍衡?」
「绍衡老弟?」两个人同时惊呼出声。他们都认识韩绍衡,却从没想过他会在此地出现。世界上有很多巧合,但这次真是让人意外些。
「绍衡,你认识这个魔头?」
「你认识这个石头小弟?」
两个人不约而同问出话。云楼兰瞪着这个被他师父称为大魔头的燕歌行,怎么样都没有办法维持平心静气。他并不想去深究为什么韩绍衡会认识燕歌行,韩绍衡一向喜欢交朋友,即使有燕歌行这个出身魔教的朋友也不值得奇怪。让他心乱的原因不是韩绍衡为什么会在这里,而是对方竟然不杀他,反而饶了他一命,这让他对自己的无力感到愤怒。
「一言难尽。」韩绍衡看着两个人的表情。看得出来云楼兰是火冒三丈,而燕歌行则是觉得事情的发展很有趣。韩绍衡当然很清楚现在的云楼兰是连一刻也不愿意逗留,「楼兰,你先回太平楼去等我,我和燕......这个人说几句话。」
「好,我在太平楼等你。」云楼兰瞪了燕歌行一眼,才不甘心的离去。
看着离去的背影,韩绍衡不由得笑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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