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童不能与江洪波的力量抵抗,他不再挣扎,眼泪无声地,从眼眶中倾泻而下,没有停歇,没有尽头。苦涩而哽咽声音,传递出他心里致命的纠结:“我对不起他,江洪波,都是我害的。”
“嘘……”江洪波探身上前,拥他入怀,“不怪你,怪我,如果我不变计划,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邹童感到前所未有的虚弱,几乎瘫在江洪波的怀里,连控制流泪的力量也没有:“我难受,江洪波,疼,疼得不行了……”
江洪波手指穿插在头发里,轻轻抚摸着,把他的头按在自己肩头。邹童的眼泪,象火山灼热的熔岩,透过他的衣服,燃烧在他颤抖不停的心尖儿上
多云天,不太热,轻轻吹送的风,很是湿润,窗户开了半扇,透些新鲜空气进来,邹童在心里谢天谢地,他都快给消毒水的味道熏到窒息。护工送来的早饭,是医院特别配制的“营养餐”,他吃得安静,也很乖,一勺一勺往嘴里送,别的什么都不想。
人的身体和精神所能承受的负担是有限的,当被压迫到极致,想要生存的本能总能找出办法拯救,哪怕是让你变傻,变呆,变得麻木。自从那次夺剪刀自杀以后,邹童没有再做过傻事,他的意识几乎顽固地逃避着“周书博”这个名字,依旧不能接受周书博已经没有的事实,晚上会频繁地梦见,就象过去两年里的每一天,他没脸没皮地跟在自己身后。
邹童的父亲来过两次,但停留的时间都很短,因为妹妹也病了,阿姨一个人照顾不来,只好呆两天就回去。江洪波几乎竭尽所能地避免学校和邹童的父亲接触,现在说什么的都有,要想保护着邹童不在流言里受伤,并不是件简单的任务。他觉得邹童也够倒霉的,压根儿没有违规,连起码的超速都没有,飞来横祸,就给人撞了,还得承担学校里的流言蜚语。
一个十九岁的学生,家境普通,竟然开着豪车出去旅游,这让本来就不合群的邹童,更加被孤立,从他住院到现在,除了那个和他帮教授编书的师兄,连个探望的同学都没有。江洪波想过帮他转学,换个环境也许更好,但邹童在某些事上很执拗,不愿意的话,哪怕是提个建议,也少不了惹他不痛快,所以江洪波也不敢轻易说出口。
他明白周书博在邹童心里恐怕是比他家人还重要。每次吃到什么好的,他都要给周书博带一份儿,什么事儿都想着他,不管嘴上怎么损,邹童心里时刻都挂着这人,这也许是他生命中,第一次跟人这么毫不设防地接近。有些伤痛安抚不了,只能假以时日,渐渐淡忘。好在佟琥快要放假,邹童对他倒是不赖,两个人年级相仿,虎子也是能说会道,擅长逗人开心的,总算能帮帮在公司,医院,和越来越不高兴的家人夹击中,就要崩溃的江洪波喘口气儿。
邹童看着护工把桌上都餐盒水杯都收拾干净,脑子里急切地想找下一件事,让自己可以全神贯注。他瞅着电视,不敢开,画面的内容无法控制,指不定跳出什么内容,他的脑子就管不住要胡思乱想。今天的报纸就放在床头柜子上,通常江洪波会翻看一遍,只把几个版留给他看。杂志篮里堆满各种烹饪的期刊,那些对他而言最安全的读物。
正琢磨着,病房门响,走进来的却是佟琥。
“嘿,看起来不错,”他自己拎把椅子坐在床头,“吃了没有?”
邹童象是看怪物一样盯着他。
“怎的?不认识我啦?”佟琥笑嘻嘻地,“原来车祸都失忆?”
“你放假了?”
佟琥的脸上更加容光焕发:“永久性放假,毕生都不用再进校门!”
邹童这才想起佟琥比自己高两届,可不就是这个月毕业么!
“工作呢?”他早就知道佟琥不会继续念书,这人对学校没有特殊感情。
“没呢,不急,先玩儿两个月。”
倒是没看见乔真跟他回来,邹童想问来着,又没什么兴趣多问。乔真是佟琥大学时同居的男朋友,邹童向来不待见他。如果带他来探病,他还真会误会佟琥怕自己活长呢!佟琥的姐姐生意做得很大,他根本就不愁工作,而且他不像江洪波,对事业和前途,是有野心和规划的。
“他人呢?”他们说了半天话,却没见那人的影子,邹童忍不住问。
“在楼下遇见熟人,说话呢。”佟琥随手拿起个苹果吃,“你状态比我想得要好,其实,都这么倒霉,别再折腾自己,真的,江洪波心疼得都要折寿了。”
邹童低头,沉默不语,盯着自己手背上打点滴留下的青紫色的伤痕,他不想跟人谈这些,从来也不是胸怀宽广的人,在有些事上比谁都容易钻牛角尖儿。邹童清楚地认识自己的缺点,但无意改正,他刻薄而刁钻,而且固执。
“说了你也不爱听,我就不讨人厌了啊!”佟琥很有自知之明,或者江洪波早给他打过预防针,“这有没有别的?我饿着呢,水果越吃越饿。”
“让护工拿‘营养餐’给你,那东西肯定无限量供应。”
“算了,医院的大米都是消毒水泡过的,我等江洪波上来吧!”
正说着,江洪波推门进来:“说我什么呢?”
“等你放粮呢,赶紧的。”佟琥说着就去接他手里的保温瓶。
江洪波连忙挪开:“不是给你吃的,邹童的午饭这是。”
“我只吃一半行了吧?”
“不行,总共也没多少。你怎不早说,我好多准备点儿?”
“那我闻闻味儿总行吧?”
“别把你哈喇子掉里头,”江洪波推开佟琥,自己坐下来,“楼下有餐厅,外面是饭店,你随便去吃点儿吧!别在这儿跟着添乱。”
“既然分得那么清楚,你站起来。”佟琥认真说。
“干嘛啊?”江洪波没明白他什么意思,糊涂地站起身。
“椅子是我搬的,你别坐。”
“你他妈的有病啊?”
佟琥却不顾江洪波的不可思议,煞有介事地把椅子搬到一边儿去,就不给他坐。邹童给他故作的幼稚,逗得一抿嘴角,笑了。
“哈哈,你看!”佟琥一蹦高,拍手道:“笑了吧?我赢了,赶紧,掏钱!”
从邹童出事,他从来也没笑过,好像是药物使用过多,把那个表情从他的功能中删除了一样。江洪波就和佟琥说,咱俩打个赌,你要是能让他笑出来,我就给你一千块钱。结果这家伙还挺能耐,才进来没 一会儿,就让他得逞了。
“我没那么多现金,”江洪波掏出钱包,“先欠着不行啊?”
“有多少拿多少,剩下的记账,利息按照高利贷标准收取。”
佟琥掏净了江洪波的现金,出门儿吃饭去了。邹童看着他俩在病房里耍宝,也没有说什么,他不是瞎子,这些天江洪波对他的照顾,他心里有数。最重要的是江洪波并不是单纯地迁就,邹童心里不能倾诉的疼痛,他似乎都能体会,都能了解,每次他抱着自己的时候,想要帮助承担的心情,是那么热切和真实,那是邹童从来没有体验过的,可以依靠和信赖的包容。
失去周书博,是他生命力无法承受的沉重,然而江洪波把他的力量和希望,慷慨地借给邹童,让几乎崩溃,几乎放弃的他,始终感到心里还有屹立的东西,支撑着,重新把自己破碎的一块块儿,拣到一起,拼装修补。
不管血肉覆盖下的心灵发生什么样的变化,表面的日子逐渐地恢复成从前的样子。邹童没有转学,他在学校里孤立无援,关于他的传言越多,他越不在乎别人的想法,活得更加自我。只是这回连教授也受了流言的影响,似乎看他的眼光再不如从前那么喜欢,欣赏,反倒多了那么些类似遗憾的情绪。
我过得比你们好,不需要你们多余的同情和鄙视!
这是他愤怒时,常有的想法。
他开始公然开着他的新车上学;他在学习上依旧轻而易举地领先;他不参加任何课外活动;他穿戴吃用都奢侈到让人咋舌……渐渐地,一边倒的批评舆论平息下来,而邹童俨然成了学校里,争议最大的人物。
周书博这个名字,也终于被他从屏障的高墙后释放出来。在阶梯教室上课,或者拥挤的食堂吃饭的时候,邹童会情不自禁地在身边留个空位子,他会想起周书博胖胖的脸,笑起来难以寻找的眼睛;走在熟悉的林荫路上,会突然幻觉他从背后追上来,圈住自己的肩膀,大声说“哥们,够意思”;会长久地坐在他们告别的长椅上,期待他也许会再来,跟自己见上一面……
时光流逝,悄悄地,两年过去了。
第十章
邹童出了电梯,手里拎着个LACOSTE的购物袋,两边林立的奢侈品商店,在这个让人情绪低落的阴雨天,连个鬼影子都没有,只剩一群百无聊赖的售货员小姑娘,东张西望,目送着他从一家店的橱窗,走到另一家。佟琥在电话里说的“千叶”,就在转角处,一对十五六,穿着时髦的小情侣,手拉手站在门口,研究着放在那儿的菜单。
佟琥坐在最明显的地方,似乎等了好久,手里的杂志都要翻到烂,抬头看见邹童走进来,照例是眼前一亮。这小子穿了件短身的小风衣,细腿的深蓝色水洗牛仔裤,光脚踩了双奶油色的软皮休闲鞋,配上粉嫩嫩,无可挑剔的小脸蛋儿,佟琥心里琢磨着,难怪江洪波甘愿吃亏,把这么个小帅,光有钱没用!
“我可没迟到啊,是你来早了。”邹童坐下来,招手叫来侍者,只点一壶茶。
佟琥看看表,已经过了午饭时间,“不是吃完了吧?说好我请客,这么好心帮我省钱?”
“没饿呢,一会儿再说。”
佟琥不管他,自己点了客大餐,看见邹童的购物袋,“买什么了?”
“给他买了双鞋。”
邹童把手机放在桌子上,江洪波今天从北京回来,说上飞机给他电话。
“你呢?”他边喝茶边问,“生日快到了,想好要什么没有?”
“唉,我就无所谓了,你还是仔细替我大姨挑份儿礼物吧!”佟琥说着,瞟了他一眼,“她那天可是特意问起你呢!”
邹童胃里一抽,脸色有点不自然。他和江洪波同居几年,江家不可能不知道,但那种家庭,是不会轻易承认这种“丢脸”的事,宁可息事宁人,也不愿搞大。因此,江洪波打着马虎眼,他们也不深究,但暗地里却又各自使着劲儿,让邹童深陷其中,碍于自己尴尬的身份,浑身都不得劲儿。心有余而力不足,这种情况,个个都是纸上谈兵,轮到头上,邹童也只好能拖就拖。
“问什么呀?”
“问我认不认识你,你是啥样人,江洪波喜欢你什么……就这些呗!”
“你怎么说?”
“那还不把你吹得跟个神仙似的?”
“我呸,”邹童嗔笑着瞪他,“谁让你废话?”
“唉,没你们具体指示,我也不敢乱说。”佟琥收敛玩笑的样子,“不过,下回她再问,你们打算让我怎么对付?”
邹童叹了口气,连茶也不想喝了,正在这时,手机震动起来,他以为是江洪波,看也不看接起来:“几点的飞机?”电话另一端好像不是江洪波,邹童一直也不说话,眉头皱着,透着厌恶之情:“我今天没时间,明天没有,以后也不会有,不管谁给你的这个号码,你以后别他妈的打过来,老子对你没一点儿兴趣。”说完, “啪”地把电话摔在一边,好像有多脏似的。
“干嘛呀,新买的电话,别摔坏了。”
“无聊的人不少。”
“谁啊?”
“那回出去喝酒的时候,不是有个土大款要帮咱俩买单吗?我连他几只眼睛都记不得,还好意思跟人弄我电话,现在不要脸的人怎那么多?”
因为江洪波工作很忙,几乎没什么时间陪他,因此他经常和佟琥一起玩,这样江洪波也放心。邹童模样放在那儿,挂哪儿都不是省油的灯。他们去的地方都不杂乱,大部分的人也不敢轻易和他搭讪,知道这小子年纪轻轻,模样出众,来往这些场合,肯定大有来头,就那些心里没谱儿的二百五才会傻帽儿似的,直接打电话过来约。
“别这么绝情,人家好歹爱慕你,给点儿面子呗!”
邹童从来不会给追求者面子,他是圈子里有名的冷淡和刻薄,暗地里也有人同情江洪波,好端端一个英俊帅大款,家里却养了个牙尖嘴利的小狼狗,在百花争艳的圈子里,也没什么大自由。
江洪波的飞机五点多准时到达,但因为赶上下班时间,堵在路上,回到家已经快七点。屋子里收拾得一尘不染,厨房的慢煮锅里,炖着香喷喷的咖喱牛肉。邹童估计这时候路上堵,准备这种久炖的,时间长点儿短点儿都不算什么。
“还是家里好。”江洪波伸长手臂坐在沙发上,他平时经常出差,酒店住到吐。
邹童把他的衣服挂好,回头问:“饿了吧?飞机上吃了吗?”
“没呢,就等尝你的手艺。”江洪波冲他一招手,“你过来一下呗?”
“干嘛呀?”邹童瞪他,这人在路上就动手动脚,特不老实。
“想你了呗,过来亲热亲热,”江洪波伸手拉他,邹童无奈跨坐在他身上,“咱先来个快炒吧,晚上再慢火炖你。”
“操!”邹童给他说得无地自容:“你就能发明这些淫荡的新名词儿……”不待他说完,江洪波已经拨开他的衬衫,手更是迫不及待地朝他裆下探去。出差前,俩人闹了点小别扭,临走还冷战呢,这段时间分离憋得血压飙高,这会儿肌肤相亲,几乎顿时就炸了。
“哎,我说,你这段在外头没少‘快炒’吧?”吃饭的时候,邹童揶揄他,“火候掌握得不错啊。”
“这是夸我,还是损我呢?”江洪波别他掂量得哭笑不得,“你不觉得射出来的都是过期的?”
“我怎么知道?包装上又没写。”
“那晚上给你好好尝尝……”
他俩开着黄腔,这饭没法吃下去,眉来眼去地,就又勾搭到床上去,这所谓小别胜新婚,洞房却激烈了点儿,他终于相信江洪波没在外头释放过,都攒着留今晚那个用呢,到后来邹童快要给他搞到休克。
“行,行啦,江洪波,”他终于求饶,“你再折腾,我就得死了,你把外面的牛鬼蛇神都找回来群交,我也管不了。你,你是不是就这么打算的啊?”
邹童就是整个人要虚脱,嘴上也不会闲着。他知道江洪波不是这种乱七八糟的人,但他也明白,如果江洪波真想,愿意的人,整间房子也装不下。江洪波的出色,让他又爱又恨,难以割舍,不能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