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童给他逗得哈哈大笑:“金城武听见你这话,估计要上吊了!”
“为啥呀?我那时候真是很帅的,”周书博吹起牛来,脸不红,心不跳,“就是跟你比耶不输啊!”
邹童只好顺着他的路子拍马屁:“那她可能是觉得你高中的时候,大热价高,不适合买入,观望几年,等着价格回落呢!她挺有投资眼光啊!”
“高智商的才子就是不一样!分析得很有道理啊,”周书博眉开眼笑,“以后让咱媳妇儿管钱,肯定能过上小康日子。”
太阳躲在大朵的云后,空气忽然就冷落下来,也许是寂静无人的山野,蒙蔽了他平日的胆怯,纵情山水间的周书博猛地不怕死地问:“你呢?邹童,你为什么认定他?你真的是同性恋吗?”
“不仅是,还像老三说的,我就是给他当媳妇儿的。”邹童头顶被高大浓密的树木遮起一片翠绿的荫凉,他抬头直视周书博,目光里带股执拗,带股放弃,带股轻蔑:“怎的?现在同意老三了吧?我就一不男不女的变态,恶心到你啦?”
周书博脸红得跟蒸熟了一样,连忙解释,外加自我解嘲:“不是那个意思,我……我就好奇,怎么选大热的一只股,那么高的买入价,啥时候脱手,都得赔钱啊!”
“赔就赔吧,”邹童站起来,好似石头缝里挺起的一根青青草叶,“别把一辈子赔进去就好。”
“啧,啧,当然不能,你恁聪明的人……”周书博说着自己停下来,其实他明白,邹童在感情上,和他的智商几乎成反比,所以他打住,不说了,站起来,蹦到邹童站的那个硕大平坦的岩石上去,“我说,你看上他什么了呀?别跟我说钱,我知道你不是那种人。”
“你想听真话?”
“废话,假的还用你编?”
邹童侧头想了想,这个答案很简单,简单到周书博很可能不相信:“因为他长得帅呗!”
“啥?真的假的?”
“第一印象不是吗?”邹童反问他,“看他第一眼,我就觉得这人真帅,身上没什么我不喜欢的毛病,特想跟他多呆一会儿。”
周书博不可思议地摇了摇头:“好险啊!幸亏我高中的时候不认识你。你要是被我那时英俊的外表迷恋住,非要跟我好,你说我接不接受你呢?”
“你他妈的也太不要脸了吧?!”
邹童哈哈大笑起来,拿起手里的毛巾,追着他打,周书博唯有抱头鼠窜。
第二天,他们一早跟老乡借了自行车,在村边儿的田头陇上晃悠,因为邹童想五点多就往回走,他要赶在十点放烟花前,回家和江洪波会和,为了不让周书博太失望,他答应九十月份,等水果都成熟,天气凉爽,再和他一起来。
他们沿着乡间小路骑车,两边是荞麦青青,随风起伏,十里阳光,璀璨明亮。无边无际平整而低矮的田野中,偶尔一两株参天大树,抱成宽阔一团绿荫,如平原上撑起的大伞。初夏的风掀动雪白的衣襟,空气干净得好似刚刚从绿叶里置换出的氧气,邹童和周书博在宁静中追逐打闹。
但是,邹童并没有看到烟花。
午饭过后,江洪波打电话给他,本来说好白天家里人吃完饭他就走,但他们想凑两桌打麻将,缺一人,非得让他留下,正好赶上他姑姑的生日,她开口留人,实在不好推托。
“你不会生气吧?”江洪波肯定是找的没人的地方打的电话,试探问道。
“我说现在特高兴,你信吗?”
“别又抬杠么,真是走不开,下回的,好吧?中秋,国庆的烟火比端午隆重多了。”
邹童在乎的,并不是一场烟火。
“我和周书博还想在这边多呆两天,周日晚上再回去。”
他们匆忙挂了电话,彼此心里都不怎么痛快。
最高兴的莫过于周书博,蹦起来就说:“走,咱们上山,还去昨天那里,游泳去。”
邹童没有反对,两人收拾了下东西,就朝山上走去。邹童一路都很安静,没怎么说话,他只是为自己见不得人的身份感觉窘迫的尴尬,也许以后很多很多年,他都要过这样的生活,象被包养的二奶,可他和江洪波两人都是单身,为什么不能正大光明地恋爱生活,为什么不能被彼此的家庭接纳和祝福呢?
周书博意识到他反常的沉默,给他解闷儿,说:“以后你可以跟我过节,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才不要,将来你结婚生子,光着屁股的孩子在我跟前乱跑,拉屎撒尿的,我可受不了,看着闹心。”
“嘿嘿,看你,又来了!这才哪到哪儿啊,想得那么老远的。”周书博转身和他说话,倒着走路,小心翼翼地问:“你俩的事儿,他家里不知道呢?”
邹童摇头,倒是和他说了些:“他是肯定没说过,但家里有没有察觉就难说了,放着好端端的房子不住,自己买了公寓,却又不邀请家里人过去,谁都会怀疑吧?”
“哦,那他家是不是特厉害那种?听说他爸三颗星,这传言靠谱吗?”
“你都从哪儿道听途说的?”邹童见他越问越多,没耐心地横他一眼。
周书博收起玩笑的脸孔,貌似认真:“那你有什么打算?”
“什么打算?”
“如果他家里知道,你怎么办啊?”
“过一天是一天,想那么长远做什么?能不能活到那天还不好说呢!”
“怎又说气话?”周书博见邹童这么说,有些难过,“他对你好久行呗,反正你又不跟他家里人过日子。”
到了山上,邹童坐在昨天的那块大石头上,被绿荫环抱包围。他放平身体躺下,透过树冠,是蔚蓝蔚蓝的天空,太阳从枝叶的缝隙中流泻下来,好像金色的星光。他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能持续多久,要如何在他的家庭之间周旋,才能偷得平淡的幸福……他不想成天伤春悲秋,即使在每个节日落单和孤独,他想,那也许是他应该承担的代价。
可是,为什么呢?
邹童无法将这问题写完整,他还那么年轻,不能平复心中的暴躁和忿忿。
无从疏解的郁闷,在他的胸腔里迅速膨胀。
“啊,操!真凉,”这时候周书博跳进水里,被深处的水温激得浑身都要抽筋了,“你可别下来,妈的,冻死老子了!”
哆哆嗦嗦地上了岸,把身上的水擦干,挑块儿靠太阳的石头,躺在上头晾了没一会儿,浑身都暖洋洋的,周书博不禁赞扬老乡的睿智:“人就应该听劝,不然总是做傻事。你说是不?”
“为什么不能?”
“嗯?”周书博意在嘲讽自己,却不料邹童借题发挥。
“我高兴做傻事怎么了?谁规定别人说什么,我们就得照做?他们是谁呀?”
“这……”周书博知道从接到电话,邹童就不爽,可也劝不了,他也没想到“傻事”俩字儿就把这人的火气点起来了。
邹童站起来,脱了T恤,走到岩石边儿,想也不想,纵身跳了下去。
“喂!冷,你他妈的,邹童,你回来呀!”周书博见邹童根本不回头,展臂越游越远,连忙跟着下了水。
刚下水的瞬间,邹童被冷水刺激得腿都要抽筋儿,但游起来以后,渐渐暖和起来。为了让湖水浸没就快流出的眼泪,他拼命地朝前游去,不肯停歇,象深海里奋不顾身的鱼,没人能看见他们的哭泣。
任性的结果是当天晚上,邹童开始发烧,半夜的时候冷得厉害,缩成一团,象打摆子似的。周书博吓得赶紧找老乡帮忙,老乡的二儿子是村里小学的校医,过来量了体温,又给打过退烧针,折腾到一点多,温度才稍微降下来。第二天早上,他喂邹童吃了点白粥,问他:“要不,让他来接你吧,你现在还发着烧呢,能开车吗?”
“又不是什么体力活,”邹童的每个关节都在用酸痛折磨着他,“让我躺一会儿,我们中午往回走。”
“好,”周书博看起来特别焦虑,有点后悔自己提的过来度假的建议,“你再睡会儿吧,我把东西都装好。”
午饭过后,他们谢完老乡,邹童病容满面地开着车,离开了村庄。周书博一直偷偷观察,就怕他晕倒,他看起来真是糟糕。
“看什么看呀?赶紧把安全带系好。”
他却从书包里拿出水瓶:“喝点水吧,你嘴唇都要脱皮了。”
邹童刚把水拿到手里,前面两辆车不知怎么搞的,突然追尾,卡车将轿车顶出行车道,直向他们奔来,邹童本能地一打方向盘,试图躲过去,却猛然和后面冲上来的车迎撞一起后,又冲破护栏……前后几辆车混乱地碰撞,响起一片刺耳的刹车声。邹童只觉得天旋地转,胸肋间一阵尖锐的剧痛之后,他被一片刺目的光芒逼得睁不开眼,魂魄在残酷的外力下,仿佛被狠狠地从身体里甩了出来。
第九章
邹童不知到了什么地方,四处都亮得刺眼,他伸手保护着自己的视线,试探地朝前走,许久许久,才看见前方似乎透个人影儿,他有了目标,朝那里前进,却发现是周书博坐在学校树下的长椅上,那是他们经常见面的地方。
“等你半天了,”周书博站起身说,“你再不来,我就要走了。”
“走?去哪儿?”邹童急忙问。
“该去哪儿就去哪儿呗!”周书博咧嘴憨厚地笑,“我就有句话想跟你说。”
“哪也不准去!”邹童几乎破音地喊出来:“什么也别说,我不听!”
“你这个法西斯呀!”周书博还是那种满不在乎的神态:“再不说来不及啦,邹童,我根本就没有媳妇儿,哪有女人喜欢我呀!我编出来骗你的,我其实……一直都在骗你。”
他就那么消失了,像晨露在空气里蒸发,那片空气里,似乎还能看见他的背影,又似乎什么都没有,空落落地透明。
“周书博!”邹童呐喊,他左右寻找:“你他妈的给我滚出来!”
四面八方,都是耀眼的寂静和孤独,邹童站在茫茫天地之间,只有他一个人。
他醒过来。
邹童已经不记得自己是第几次醒来,每次闭上眼,他都希望是最后一次。
不要醒来,他催眠一样对自己说。
疼痛粘附在每一滴血液里,顺着血管奔腾,渗透进每一立方毫米的纤维组织。江洪波说医生已经用了最大剂量的止疼药,可邹童还是疼得要死,每一次呼吸,每一次眨眼,脑袋里每一次微小的运动,就会带来尖锐的痛,象千万根针扎着他。他的心被钳子揪住,活活撕扯,血肉模糊,少了一块儿,两块儿,三块儿……而他只能僵硬地躺在床上,束手就擒。
我投降了,他默默祈求,妈妈,别留下我,妈妈,带我走吧!
这种想法开始腐蚀他的筋骨血肉,他所有的意识和理智,分崩离析,狼狈溃退。
护士走进来,低头观察着他:“怎么哭了?疼得厉害吗?得换药,再忍忍啊!”
其实,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流泪。
身体上的疼,他无法感知;他感到的疼,无药可医。
邹童的目光落在护士车上,闪亮的银色剪刀。他想穿透自己的心脏,那里已经疼得不可救药。身体里泛滥起急于解脱的欲望,他憎恨自己,憎恨生命,憎恨为了活下去而必须承受的苦痛!象飞蛾扑火,象饮鸩止渴,邹童视野里又是一片盲目的光明,他似乎看见自己飞扑而去,将剪刀狠狠刺穿心脏,然后,像周书博那样,消失在极光之中,不会回头。
江洪波在走廊里吸烟,被护士左右盯了好几眼,也没有挪窝儿。他不想离病房太远,这几天,他几乎昼夜不停地守在邹童身边,说不清为什么,心里总是不踏实。这会儿突然传来护士的尖叫,他的心竟然忘跳了,抬腿奔跑起来。一进门就看见点滴架倒在地上,邹童和护士,几乎扭打在病床和护士车之间,他手里的剪刀正对着心脏,尖儿都已经扎进去,流着血……
“邹童!”他冲过去,狠狠攥住握剪刀的手,“你干什么?你这是干什么?”
邹童象疯了一样,怎么也不肯撒手,江洪波拼了命地抢夺,好不容易把剪刀夺过去,反剪住他的双手,把他按在怀里。邹童的声音,好似濒死的野兽,绝望地哀号:“让我死吧,江洪波,我求你了,求求你!”
医生护士涌进来,江洪波把他抱到床上,大家压着他,强行推了镇静剂。他车祸的伤口崩裂,血迹从绷带里渗透出来,在衣服上,洇出一朵血红的花。医生刚要确定药物是否生效,他的身体突然莫名地抽搐起来,伤口的血流瞬间增快,眨眼功夫衣服就湿透了。医生脸色严肃,赶紧让急救室准备。很快,急救车推进来,邹童被搬上去,走廊里响起纷乱的脚步声,江洪波跟着车跑,对尚有神智的邹童说:“不管你要做什么选择,邹童,你得先听我说几句话,你听见没有?我有话对你说,” 在进急救室前的一刻,他俯下身子,在耳边说:“我等着你,邹童。”
夏日的日出总是很早,六点钟的时候,外头已经通亮一片。江洪波拧开百叶窗,让窗外的光线投射进来。邹童的目光呆呆地看着被分割成一条条的光明,晨光中,深红的血浆,顺着点滴管,流进他苍白的胳膊,身上被无数根管子控制住,连最起码的小便,也不由他控制。
江洪波走到他跟前,把床稍微摇高,让他半躺半坐着。邹童一从昏迷中醒来,江洪波就赤裸裸地警告,说如果再做傻事,会像对待精神病人那样,把他绑起来。“我本来就是个精神病啊,”他在心里想说:“早点绑住,就不会为害人间,害无辜的人丧命。”
端过来一盆水,江洪波拿洗净得毛巾,带着热乎乎的温度,给邹童擦净脸。经历了大量失血后沉睡的几天,他似乎格外清醒,每天都醒得很早,但依旧不能进食,每天靠输液维持营养。江洪波见他今天情绪平静,没有激动,收拾好东西,坐在他身边。
“你能平静地听我把话说完嘛?”
邹童看看他,依旧不肯讲话,脸上摆出“要是想劝我,就算了”的表情。江洪波等了几天,不想再拖延下去,他觉得还是要跟邹童讲清楚:“这就是车祸,就算是谁开车都一样,”见他情绪有变,连忙按住他的肩膀,一只手轻轻抵住他胸前伤口的下面,“不是你撞别人,是别人撞你,这是没发预料的事,而且他没有系安全带,才被甩出去……”
提到周书博的死,让邹童不能自控,他似乎能想象出当时发生的惨状,迎面的车子撞过来,玻璃碎成一片,周书博的身体就像被扔了出去……
江洪波用力地按住他,怕他挣扎,但是却没有停:“我能理解你现在的内疚,也不打算怎么劝你。可是,你也得给自己时间啊,邹童,过些年,你再回头看现在,也许就没有这么痛不欲生。都会过去的,邹童,这些伤痛和悔恨,都是临时的,会好的,慢慢都会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