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毕家声的条件,是相当优越的,他家里肯定不错,特别讲究穿着,爱打扮自己,长得白白净净,高大斯文,有点象八十年代师奶们都很钟情的奶油小生那一款。但不管他有意无意的殷勤,或者明里暗里的提示,邹童对他一点感觉都没有。甚至有时候他们坐得太近,都让他浑身不舒服,他对距离观念很强,讨厌别人离自己过于接近,而且毕家声身上的香水,闻起来也只是昂贵而已,气味并不讨邹童喜欢。
这天,他们一起编到晚上九点多,因为没吃晚饭,收拾完以后,毕家声问他:“饿不饿,一起吃过晚饭再回去吧!”
邹童看看表:“太晚了吧?”
“怕什么,你又不住寝室,不会被锁外头。”毕家声随口说。
“你怎么知道我不住寝室?”邹童立刻追问,语气里捎带不悦。
“呃……”毕家声尴尬起来,其实这种事基本就是公开的,和寝室的人打到搬出去,在男生里肯定会传,何况又都是一个系的,“我也是听人说的。这没什么吧?出去租房子的人很多,我大一就在外头住,还是回来念博士,才又住回学校提供的宿舍呢。”说到这里,他连忙调转话题:“走吧,我知道一个小馆子,就在附近,我请客。”
邹童想起白天周书博警告他的话:“你是需要付房租的人,别又得罪师兄,砸了饭碗哦!”也就没有再多想,况且,毕家声对他算照顾,有时邹童生病,他都是自己把当天的任务都完成,从来也没抱怨过。
“让我请,我也没钱呢。”邹童拎起书包,和他一起去了。
吃饭的地方,是个日本小馆子,确实挺别致的,东西不算便宜,而且清单可口,邹童还是挺喜欢的。不过这种简单的手卷寿司,他自己也会做,而且会比店里的更漂亮。他给江洪波坐过一次,那人竟然很自大地说:“看起来跟情书一样热情啊!”然后,他们吃着吃着,就吃到床上去了。
晚饭以后,已经快十 一点,毕家声坚持要送他回去,邹童觉得这种“关心”很无聊:“我又不是女的,还怕别人劫色吗?”
毕家声却说:“如果流氓是女的,怎么办?”
邹童给他逗得笑起来:“我再不济,还打不过个女的啊?”
“那可不好说,”他煞有介事地威胁:“你这小胳膊小腿儿的,万一对方是女篮中锋呢?”
“那就算咱俩一块儿,也保不准都赔上了!”
但是邹童也没有拒绝到底,和毕家声两个人,沿着绿荫夹道的小路走去。五月槐花开得正热闹,迎面而来的晚风都是香的,他们边走边说着学校里的事儿。毕家声在这里学习工作,断断续续快十年,对每一位教授的风格都了如指掌,说起些往事来,邹童也听得津津有味。
说着说着,不知怎的提到了周书博,毕家声问道:“你俩经常一块儿,好像关系很铁?”
“我在学校就他一个朋友,大家都受不了我。”邹童说完,扭头问他:“你别跟我装蒜,这些糗事,你还能没听说?我在外头租房,你都知道。”
“听倒是听过一些,谁让你名气大啊!不过我也不至于别人说什么,我就信什么。”
“都听过什么,说来听听,我帮你判断真假。”
毕家声停住脚步,看着他,好像忽然就不太一样,眼睛里怪怪的。邹童租的房子就在不远的前方,他心里确实后悔,那么简单的一句话,其实在他看来,并非想表达什么,但毕家声好似当真,怕要多想,他赶紧把势头遏制住:“就送到这儿吧,我到了,今晚女篮中锋看来是比较忙,没空骚扰咱们。”
“哦……”毕家声想了想,“行,那,咱明天见吧,四点半,就这么定了啊!”
邹童点了点头,丝毫不停留,转身就走。路灯的柔光居高临下,从他的额头倾斜下来,他清楚地知道,毕家声依旧站在原地,目送着他离开。此时此刻,邹童殷切地希望,周围所有的光线,都瞬间熄灭,让他的身影在黑暗中消失,没人追踪得到。
“你还傻站着干嘛?”他终于忍无可忍,转身冲毕家声高喊,“别扭死了,走吧!”
待他看着那人终于离开,才转身往自己住的地方走,他特讨厌没有必要的暧昧,既然没感觉,就不要让对方误会。邹童紧走几步,一边借灯光,从书包里往外掏钥匙,旁边突然响起熟悉的声音:“你怎还是那么凶啊?!”
他的脚步被地面粘住似的,慢下来,终于停住:“江洪波?”
第七章
“等你一天了,”江洪波捻灭手里的烟头,“这回运气不好,去学校找你,也没找对地方,图书馆几个门我都轮流站了,也没看见你出来,就只好回你窝门口蹲守。”
他们两个多月没见面,好像是生份了,面对面站着,都觉得有点不自在。
“干嘛啊?你好歹算个高干子弟,怎么干这种蹲坑等人的丢人勾当?”
“丢人吗?我觉得挺光荣的。”
邹童手里拎着钥匙,哗啦啦地响,不知道如何应付,分手那时心里的绝望和愤怒,已经被这几个月的时光稀释了,有点想不起当时尊严的疼痛。
“我不是留了纸条,告诉不要再来找我吗?”
“所以这两个月我都没来,给你足够的时间想一想。”
“有什么好想的?”
“邹童,俩人在一块儿,不能说分就分的,何况我们连试都没试过,你怎么知道就不行呢?”
如果是头几个月,和邹童说这些话,他肯定要发火的,那时候他什么也听不进去,只觉得就是没希望。但经过一段时间整理,不再那么冲动,好像很多情绪,其实都是短暂的,假以时日,慢慢地消化,不管多么艰难,也会被吸收干净。
“我摆明跟你说了吧,有些事我看不开,”邹童记忆里,从来也没这么诚恳地和人敞开自己的心扉,今晚就像豁出去了一样,不顾一切地承认:“江洪波,感情上我输不起的。”
馥郁的夜风袭来,撩动两人之间,几乎雪白的月色,邹童水亮亮的眼光,是春夜里无名的蛊惑,江洪波挪不开自己的双眼:“我想让你看个地方,”他说,“今天来接你,就是想领你去,这两个月,我都在忙活这个,也不知道对不对你的心意。”
深夜的马路,比起白天是通畅多了,整个城市浓妆艳抹,亮如白昼。江洪波的车子摆脱尘嚣和繁华,缓缓开过上山的路,这一带地势很高,夜色里幢幢树影,如同黑暗里的武士。除了两侧的路灯,看不见什么住宅的灯火,可见也不是密集的住宅区。
车子进了大门,开过一条双行的乔木夹道的小路,尽头竟是个小区。只有三五幢而已,都不高,四五层的样子,花园里设计很精巧,夜里也在流动的圆形的小喷泉,镶嵌着月色一样迷蒙的灯光,一看就不是什么普通的地方。江洪波一边讲电话,一边停在一辆白色吉普的后面。
他们刚上车的时候,他就打了电话,不知是找谁,只说过会儿就到,神秘兮兮地,邹童也懒得问。他有点后悔这么轻易地上了江洪波的车,但又一寻思,自己想他也是事实,何必装清高呢?
进了门,右手边是楼梯间,前面有电梯: “这里是残疾人中心啊?”他忍不住问,“怎么四楼就用电梯?”
江洪波哭笑不得:“就这设计,你哪那么多废嗑儿?”
电梯到了四楼,走廊都铺着地毯,走上去没声音,跟酒店似的,真夸张。他们在靠边儿的一个单元停下来,门是虚掩的,江洪波推门而入,回身对他说:“来,邹童,欢迎回家。”
他有点发蒙,迟疑地跟进去:“妈的,江洪波,你搞什么鬼啊?”
他话音刚落,就听见屋里有人大声说话:“等着,我这就来啊!你这屋的阳台上,谁放这么多箱子啊?”
说着话儿,从屋里走出一个年青人,二十左右的模样,一看就是江洪波家里的什么亲戚,形象气质和江洪波类似,但是稍微更加俊秀一些。
“来,我给你介绍,佟琥,我表弟。这是邹童。”
“哎,你好!”佟琥伸手握了握邹童,“早听说你,一直藏着不让我见呢!”
佟琥是江洪波老姨的儿子,爽快的年轻人,很外向,没什么架子,说话挺逗的。他在北京念大学,“五一”放假回来,多呆了两天。白天家电城送电视冰箱过来,江洪波要去找邹童,让他过来帮忙等,结果跑了一整天,才把人逮到。佟琥老好人,一直在这儿等,顺便把电脑什么都帮他置办安装了。
单元很大,主卧靠一边儿,三个客卧在另一边,客厅宽敞得有点吓人,最让人瞠目结舌的,是那个阔绰讲究的厨房,比江洪波现在家里那个还要引人注目。这会儿灯都点着,象装修公司的样品间一样,邹童只在电视上看过这样的装潢,实在吃惊不小。
“从今以后,这就是咱俩的家,你再也不用害怕会有外人闯进来。”
邹童的脸冷落着,眉心轻皱,按照江洪波的理解,这并不是什么好的迹象,果然,这会儿突然爆发了:“这是什么意思?你他妈的把我当成什么了?!”
江洪波豁然明白,自己一片好心,却是落得适得其反的下场,他和一边儿的佟琥都因为突然愤怒的邹童而楞住了,一时不知如何为自己辩解,直到邹童摔门而去,他才反应过来,在心里暗暗骂句脏话,抬腿追了出去。
邹童没有等电梯,推开楼梯间的门,顺着楼梯跑了下去,不管江洪波在后面如何喊他,都不回头,也不理会。他的尊严,岌岌可危地悬挂在绝壁的边缘,只差一步,就要落入万丈深渊,粉身碎骨,他痛恨这样的自己,痛恨将他推到如此绝处的江洪波,胸膛被怒火和羞恼狠狠地填充着,象是随时要飘起来,脚步虚浮,奋不顾身地朝下冲去……身体失去平衡的瞬间,邹童被人紧紧禁锢在怀里。
“你这是怎么了?”江洪波苦恼问他,“有什么不能好好说?非得要这样发火?”
“好好说?”邹童的气息急促而杂乱,有些控制不住,“有几个臭钱了不起?你当我出来卖的,是不是?你以为你是谁,敢拿个破房子来侮辱我!”
“邹童!”面对这样的冲动和愤怒,江洪波无可奈何,语重心长:“你就不能先听我说?”
“不能!我告诉你,以后都离我远远的,少来烦我!”
说完他甩手就想走,却给一把扯住,头昏眼花中,不知怎的给按在墙上,江洪波的面目,近在咫尺,眼光里压抑地掩饰着,让人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他手上力气很大,好似就怕邹童跑了,心里话脱口而出:“邹童,我买这里,就是想和你有个自己个儿的家,不想因为我家人让你觉得不安稳。你要是认定我这种条件,就没有真感情,我也是百口莫辩。咱俩交往也有段时间,你如果觉得我就是和你玩儿,你他妈的才是没良心那个!”
他们同时沉默着,空气中悬浮着微粒和轻尘,在冰冷惨败的楼梯间日光灯下,随着他们的呼吸而悠悠漫舞。邹童刚刚暴怒的头脑,在包围而来的安静之中,终于冷淡下来,江洪波的话,从他干燥的头脑间缓缓流过,带来一股滋润。
“你想要掐死我呀!”他在江洪波的钳制里抗议,不再有怒气,“傻大个儿欺负人呢这不是!”
江洪波却没立刻放手:“我松了,你可别跑。”
“我往哪儿跑?”邹童拿话堵他,“两条腿儿又跑不过你四个轱辘儿,何况你还弄了个‘打手’。”
他说着话儿,眼睛溜到一边儿,江洪波顺着他的眼神儿看过去,楼上转角儿那里,露着佟琥的鞋头。刚刚俩人都很激动,并没意识到佟琥跟下来。
“虎子!”江洪波喊了句,“干嘛呢你!”
佟琥尴尬地咳两声,脚退回去:“这不是怕你俩一冲动,同归于尽?我也好心赚个驴肝肺。”
佟琥见他俩和好,也不再当大灯泡,和江洪波道别:“那我走了啊,你们今晚就在这儿住吧,一切就绪,什么都不缺了。床单什么的在柜子里,自己铺,都是新的嘿,洞房样!”
“你小心开车,”江洪波送他到门口,“明天什么时候的飞机,我送你?”
“啧,我还以为你能留我在客房住一晚呢,好歹我帮你看了一天的家,真是,直接送客,太不讲情面了。”佟琥就爱拿这些事儿说笑,“得啦,看在你久别胜新婚,不打扰你们二度蜜月!”
江洪波被他说得不好意思,给了他一拳:“就你话多,赶紧滚,明天给我电话啊!”
送走了佟琥,他走回屋里,邹童已经在铺床单,套被子,他倚门站着,看邹童一个人忙活不过来的样子,有点想笑。
“还不快点儿过来帮忙,看什么热闹?”邹童果然横他,“说什么准备就绪了等我,结果我还得自己铺床,套枕头……”
“是,我管什么电视冰箱啊, 最先准备好的,就应该是床么!”
江洪波笑着凑上去,并没有帮忙,搂住就亲。“妈的,你不帮……”邹童的身体,被他的拥抱和抚摸,瞬间点了起来,“流氓!”
“谁呀?”
“咱俩……”邹童被他吻得火速沦陷,溃不成军,“咱俩……都是。”
第二天早上,邹童站在厨房窗户前喝水,电饭煲轻声地从“烹饪”转为“保温”,大米的清香弥漫开,带着温暖和甘甜。窗外可以鸟瞰远处大江横过,和江心罗列的小岛,此刻,正一群白鹭展翅飞起来,在缥缈的早晨,看起来如同画儿一样……邹童内心说不出的宁静,他想,也许有时候,人应该任性一点儿,想爱就爱,想做就做。既然别人不曾考虑我的感受,我又何苦在乎他们怎么想?
“家里没有菜啊,”江洪波这时候穿着睡衣,趿拉着拖鞋走进厨房,“要不我出去带些外面得小菜回来?”
“等你起床买菜,全球都饥荒了。”邹童转过身,看着和平时的精明强干判若两人的江洪波,“我刚出门买了两个咸鸭蛋和酱菜,将就吃吧!”
“俩菜可不算将就,”江洪波拉开冰箱的门,里面只有矿泉水,开了瓶咕咚咕咚地喝一半儿,“你起那么早?睡得不舒服吗?”
“总得适应吧!”
“这是你的家,哪里不喜欢,你就做主换。”
“那可不敢,我别换这换那,到最后,惹您不高兴,再把我给换了!”邹童的玩笑,让人无法参透夹杂多少认真的成分。
“干嘛这么说?”江洪波忍不住紧张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