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间,他那么那么地,想念江洪波。
不知过了多久,江洪波的母亲从里面走出来,后面有个阿姨模样的人谨慎地锁了门,俩人才上了车。邹童这才知道,原来那车里有司机的,估计刚刚自己伸头进去看,又走出来,司机都看在眼里呢。可是黑色奥迪并没有朝自己开过来,而是向着相反的方向,远远地开走了。
可是,邹童站在原地,依旧没有动弹,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对那扇门产生了种莫名其妙的距离感。寒冷和恐惧,都被他的身体发肤排除在外,这一时刻,他的神经麻木,五官迟钝,对酸甜苦辣,爱和疼痛,都无法敏感体会……邹童说不清自己在那瞬间,究竟是什么样的状态,因为就在他一片空白的时候,江洪波回来了。
他把车停在门口,就匆忙去开门,也许他们两个之间,真的存在某种微妙的默契,他开了门,却没有进去,身体却停顿了,慢慢地,他转过头,终于看见不远处的街角,站在风里的邹童。
冬天,无声地,停住脚步。
他们开门回家,邹童一句话也没说,默默地进厨房忙碌,这倒让江洪波有点没底了。他换了身衣服,在厨房门口抽烟看着邹童来往,他对这里已经很熟悉,东西放在哪里,比自己还熟悉。屋子里取暖很好,加上四个炉罩都煮着东西,厨房里格外温暖如春,只穿着薄毛衣的邹童,脸色红润得如沐春风。
江洪波早就预料这一天,只是还没来得及搞定,却提前发生,这里怎么说也是家里的房子,母亲家人是经常来的,他确实怕邹童和他们碰上,不太好周旋。每每想起邹童站在风里的模样,他的心就会痉挛般难受。
“你怎没带手机?”江洪波问,“我给你打了好几个电话。”
“出门忘了,跟我通风报信呐?”
“不是,我想如果你在家,就说是我朋友,我妈也不会怎地。”
“恩,”邹童明显不想提,有点不耐烦地皱着眉,“早点吃饭吧,我饿了。”
这次的经历,让邹童多少心里不舒服,他发现自己陷在难堪的境地里,竟然还不怎么想抽身,若是以往,他早就撂担子走人,妈的,弄得自己跟个二奶似的,见不得人。
“这事我会处理,不用你操心。”
“怎么处理?”邹童吃着饭,停下来看着他,“我去变性,还是你去啊?”
“不能不这么说话呀?”江洪波继续吃饭,不高兴,但没表现出来,换了话题,“元宵节晚上有人给了晚会的票,你要不要和同学一起去看?”
“你干嘛?”
“家里人得一起吃饭,得挺晚才能回来。”
邹童想起自己那几包幼稚的汤圆,他低头扒饭,含糊地说:“再说吧!”
吃过晚饭,他在厨房里简单收拾一下,就上楼去洗澡。下午有些着凉,鼻子痒痒,给热水一激,立刻连打了好几个喷嚏。玻璃屋的墙壁镶嵌着名贵大理石,按摩水流从头顶浇下来,身体情不自禁地放松。
邹童说不出这里吸引他的是宽敞的厨房,高级的浴室,还是专人修剪的秀丽的小花园……又或者是节日的时候,有个人陪在他身边,吃一碗简单的汤圆。在他遥远的记忆里,他的家庭也曾有过这样平凡的温暖,那是在妈妈生病之前,淹没在人海中默默无闻的一家三口人。只是那些已经走得太远,邹童需要很用力,才能想起朦胧模糊的片断而已。
白色毛巾包裹着下半身,邹童伸手擦了擦雾气蒙住的浴室镜子,看见自己滴水的短发,他的脸小巧而秀气,算命的说他是薄命之人,这让他妈妈一直非常担心,她走的时候,不能瞑目,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儿子啊,让妈妈怎么放心你?”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邹童觉得自己会很短命,他和妈妈太象,可是他又觉得,这或者是件好事。
“邹童?”门外想起江洪波的声音,“我进去了啊!”
“进来吧!”
他们并肩在洗手池刷牙,邹童总是用右边的水池,他喜欢江洪波站在左边的感觉。
江洪波头发也是半湿的,身体带着刚洗完澡特有的气味,大概用的另一个浴室。他已经换上睡衣,高高大大地,不管在哪里,都有强烈的存在感,让人不能忽略。他洗去嘴里的泡沫,轻轻拍拍邹童的屁股。
“记得把头发吹干,不然你睡醒又头疼。”
“你给我吹。”邹童任性地说。
江洪波歪头,淡笑着挑逗:“好啊,你想吹哪里?”
邹童没有退却,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先吹上边儿,再吹下边儿。”
吹风开的低档,风温暖而舒缓,吹着他的小耳朵,皮肤上残留的水汽,渐渐在暖风里蒸发,洗手间里安静得只剩“嗡嗡”的电吹风的低鸣……他们亲在一起,吸吮着彼此爱的轻颤。江洪波的手摸索他的私处,毛巾早就不知道哪里去了,邹童这会儿是赤裸得不着寸履。江洪波勒紧他的腰,把他抱离地面,炽热亲吻他的脖子和胸口。回家之前,江洪波就出差,他们有一两个月没做过了。
卧室昏暗而暧昧,他们交错着,在彼此身上耕耘……更换过姿势,江洪波低头沉溺地看着胯下黑发的脑袋,整个人都好似弥漫在云端,每迈一步,脚下都是软绵绵的。他捧起邹童的脸,起身亲过去……邹童对他的反应有点不知所措,却被他亲得意乱神迷,步步倒退,江洪波压在他身上,抚摸渐渐用了力,象是想要证明什么。邹童在江洪波几乎颤抖的忍耐里,感受着他想要索取的欲望。
“别忍了,来吧!”
邹童轻轻地翻过身,不管做了多么充足的准备,在江洪波进入的瞬间,他还是疼得忍不住绷紧身体。
第二天早晨醒来,江洪波朝身边一摸,空的,很凉,好像邹童起来很久了。他坐起身,脑子在短暂混沌以后,迅速清醒,穿衣服下了楼,客厅里空荡荡的,厨房里也没有人,邹童若是早起,都会准备早饭,若赶上他心情好,会准备得很丰盛,他手艺相当好,绝不输外面任何一家馆子。可是,今天楼下冷清得让江洪波不踏实,他已经习惯把邹童当成生活的一部分。
“邹童啊!”他喊了声,没人答应。
门口不见他的鞋子,江洪波打开门前走廊的壁橱,邹童的大衣也不在那里。他在客厅餐厅找了一圈,最后在冰箱上看见一张纸条,用一块红色小辣椒的吸磁钉在冰箱门上,上面简单写着:“就这样吧,别来找我了”,他的手机,安静地躺在旁边储物盒上面
第六章
邹童恢复了从前的生活。江洪波从他的世界里消失,彻底到有时候邹童会忍不住质疑他们一起的那年,是不是他的臆想症编造出来的梦境。偶尔午夜冲动起来,会情不自禁想象他的身体,正在自己每寸皮肤上耕耘,邹童只好冲进浴室,唯有冰冷的水才能浇灭纠缠着他的火焰。
有时候,他希望自己的“忘性”和记性一样好。
好在大二的学习忙碌起来,教授给了他些零活儿,能赚个零用钱,这是其他同学从来没有的待遇。春天快要到的时候,导员再次找他谈话,督促他多写思想汇报,积极入党。其实,大一的时候,他就已经给邹童好多机会,但邹童都没有当回事儿。思想汇报,是他写不来的东西。他有什么好汇报的呢?难道说自己跟大款男友分手两个月,晚上还是会想他;说自己租的房间,小到门几乎要开到床上,大的房间终于空下来,他却舍不得租;说他讨厌别人边抠脚丫子边打电话,讨厌别人拿勺子刮饭盒?深思熟虑之后,邹童决定继续不把导员的提议当回事儿。
这天周书博和他在食堂吃饭的时候,又问起他入党的事:“你怎么也不给导员儿面子啊?他去年都问你好几次呢!”
“我这么没有群众基础的人,怎么入?不是等着被揭发,到时候还不得更难看?”
“谁说你没群众基础?你在女同志里那是相当有基础啊!”周书博吃饭“呼哧呼哧”地,特象孙悟空的二师弟,但很奇怪的是,他什么坏习惯,邹童都可以忍耐: “我那天去学生会画海报,那帮女的还在议论你呢,嘿嘿,说我们这届金融系的状元,帅得无法无天了。”他说得美滋滋,好像她们夸得是他自己,“只要女人占一半选票,哪怕算是竞选,您的光荣当选也将是毋庸置疑的!何况,何况这事儿,就是导员 一句话,你管寝室那几个怎么想?他们想入,党还不给他们机会呢!”
这一年多来,他们几乎从来不提当初寝室打架的事,邹童吃着饭,突击问道:“老三说我那个,你信不信?”
“老三说你啥?”
“装傻?”邹童瞪着他,“你们不可能没在寝室说这事儿吧?”
周书博给他突击得一口饭没咽好,呛着了,咳嗽着,小眼睛滴溜溜转,琢磨着怎么从这尴尬的问题上脱身。他们事后确实在背后谈过邹童性向问题,老三坚信,他这模样,一看就是,根本不用事实证明,而且看他平时穿用,就跟被人包了似的,那个经常在学校外面等他的大款,肯定就是金主儿。
“没有的事儿,有啥好说的?他们都挺后悔的……”周书博胡乱地讲,有点支持不住。
“还没寻思出怎么搪塞我吧?”邹童太了解他,“继续编,继续忽悠啊!”
“啧,看你说的……”周书博只好跟红烧蹄髈拼命,今天是他俩月末改善,饭卡又光了。
“我要是说,我就是呢?”
“是啥?”
“同性恋啊!”
周书博终于扔下筷子,恨不得伸手捂他的嘴:“嘘!!!!瞎说什么?这么多人呢!”
邹童脸色一冷:“怎的?我要是,还丢你的脸了?”
“不是,不是,”周书博连忙解释,又说不清,怕给人听去,干脆收拾东西,拉他走:“外头说去,走,走。”
清明前后,时不时下场短暂的春雨,林荫路两边高大的乔木在湿冷的空气里,逼出鹅黄色的嫩芽儿来。邹童坐在长椅上,看着面前烦躁的周书博,反复走来走去,似乎斟酌着怎么把这事和自己说明白。可他却没有什么心机,只要他 一张嘴,邹童就能把他的心思看得一清二楚。于是,邹童只好引导:“你不信老三说的话?”
“不信。”周书博想都不想,斩钉截铁地说。
“如果我承认呢?”
“傻啦,是不是?”周书博瞪大眼睛看着他,“你承认我也不信,你就是为了吓唬我。”
“你凭什么不信啊?”邹童反倒给他的固执气到。
周书博终于坐下来,手撑在凳子上,脚不老实地踢着地上的小石头:“你又没交过女朋友,你怎么知道不喜欢?”
邹童楞了下,他对女生从来没有产生过交往的想法,每次他们在寝室谈女生的时候,他都觉得那些事与他无关,从来也没有加入讨论过。他的神态给了周书博乐观的提示,赶紧抓紧机会,据理力争:“看,我就说吧!你还忽悠我呢!亏大家都夸你聪明,哪有聪明人往自己脑袋上乱扣这种帽子的,你当这是什么光荣的事儿?”
虽然早知道周书博单纯的世界观,他的态度还是让邹童失望:“就是说,你瞧不起同性恋呗!”
“我什么时候说过?”周书博对他,摆出无辜的脸:“你就是化身猪八戒,我都把你当好兄弟的!”
“我才不会为了和你当兄弟,沦落成你的同类呢!”
邹童伸手揍他一拳,这个让他们不愉快的话题,不了了之。他并不想把周书博逼进死角里表态,那时候的他,还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同性恋,就像周书博说的,他从来没有和女人交往过,怎么知道自己喜欢的什么?经过实践,才有发言权吧!可他在女生身上,从没有产生过江洪波带给他的那种强烈的欲望,既然想都不想,又怎会喜欢?邹童在这个问题,象疯狗转着圈努力去咬自己的尾巴,越想越糊涂,去他妈的,是直是弯,关他们屁事?我自己又不在乎。
四月中的一个星期三,下课后,教授叫住邹童,说有事跟他谈,周书博只好先走,去图书馆占座。如今邹童不住宿舍,在学校的时间,他们都在图书馆三楼学习。教授见其他的同学散得差不离,才边往办公室走,边和邹童说:“我最近在编本教材,有个助理是博士生二年级,但是他最近也是做个项目,很忙,需要再找个人,帮忙校订书后作业题的答案,我想问你愿不愿意做,报酬也不多,但应该比家教稍微好一点。”
“当然好啊,”邹童想不出自己有什么理由拒绝,功课对他来说,并不算太难,他也不爱参加课外活动,空闲时间很多,成天净指导周书博作业,快成他的家教了,“谢谢教授。我什么时候开始?”
“马上就可以开始啊,”教授正和他说着话,突然对他身后喊了句:“毕家声,正好你在,来来,我给你介绍帮你忙的小师弟!”
那并不是邹童和毕家声第一次相遇。
差不多两年前开学的时候,毕家声恰巧在火车站迎接新生,一眼就看见人群的拥挤下,现身“出站口”的邹童,虽然瘦小,却无比地醒目。他那时还在甜蜜的恋爱期,漂亮邹童带给他意想不到的心动,还曾让他心里稍微泛起那么一点罪恶感,好像是对不起家里的爱人。但很快他就意识到自己的自作多情纯属多余,邹童并没把他,或者任何人,放在眼里。
一般新生的表现,或者热情,或者害羞,有的会体现出想要和师兄师姐打成一片的积极,有的比较被动,却显得乖巧和随意。邹童和他们不一样,冷着脸,不太爱笑,非常独立,并不在乎是否有人帮忙,他自己可以照顾。也不怎么说话,从车站到学校的通勤,他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谁都不搭理。
开学不久,邹童就成了系里的一号人物,名气很大,几乎所有人都知道新生状元是个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个性帅哥。教授们很喜欢邹童,哪怕他不象其他同学那么花言巧语,却聪明安静,细瘦苗条的身量,让谁看了都忍不住疼爱。因此,毕家声见过邹童的寥寥几次,都是在教授的办公室。但明显,邹童对他完全没有印象,态度一直显得疏远。之后在男生寝室听说很多关于他的,不太好听的流言,便忍不住觉得美人大概都是如此,不管男女。
自从他们合作帮教授编书,相处的时间渐渐多起来。邹童不是个勤奋的人,但他有个了不得的脑袋瓜,对数字有着惊人的天分,难怪才二年级,就被教授挑出来培养。毕家声和他各自分工,即使在一起,邹童也很少跟他说任务以外的私事,是个戒备心很强的人。毕家声偷偷观察过他和周书博的关系,有那么一段时间,误会过他俩的亲密,可仔细想想,以邹童的条件,不至于喜欢呆头呆脑的类型吧?况且传言他背后有金主儿,但也没见他用过传言里什么高级手机,名牌衣服什么的,当时只觉得邹童很神秘。
毕家声对他暗中的观察,邹童心中有数,但他没有点明。不知是他触角过于灵敏,还是这位师兄表现得实在明显,邹童一开始就知他是什么样的人。才跟周书博讨论性向选择不久,毕家声的突然出现,不知是不是真如那天所说,就是老天帮助他认识自己,而专门设置的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