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嘿,”周书博厚脸皮地自我解嘲,“那好,长得跟麻将似的,我是‘发财’!”
邹童恨他不争气,还是忍不住把“红烧小排”推到他面前,周书博吃东西很香很高兴,让人感觉减肥就是犯罪。他有时候无法理解周书博快乐的满足,好像生活于他,是多么享受的一件事。这也正是邹童喜欢周书博的地方,他能把复杂的世界简单化,就好像某些人热衷于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
“邹童,问你个事儿啊!”他们把餐盘送到水池那里,周书博走在他面前,头发剪得太短,都有些露头皮,“你要是不高兴,就当我没问吧!”
“干嘛呀?有胆子问,还怕我生气?”邹童就知道他是憋不住了。
“也不是什么重要的大事儿……”周书博果然退缩了,“算了算了。”
“你他妈是不是男人?”邹童伸肘给周书博一下,“吞吞吐吐的,有病呀?”
他们下楼梯的时候,周书博见周围也没什么人,才说:“那个……你,你是不是认识江洪波?”
“问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周书博故做轻松,从实说了:“那天我看你上了他的车。”
外面天黑了,空气却还带着阳光的温度。 邹童穿的白色衬衣,挽着袖口,露着他细长细长地一截胳膊。食堂前的路灯光晕里,隐约能看见细碎柳絮,随风漂泊,若有若无。邹童揣手耸肩,自顾自地朝前走……周书博有点后悔那么冒昧地问出来,他连忙紧跑两步,跟上去。
“嘿嘿,我真得减肥哈,看咱俩明明一般高,你瘦就显得细长,我多吃亏呀,以后麻烦你努力监督我。”
“你不是特爱当‘发财’吗?”
邹童也不再跟他生气,说着话,侧头冲他冷不丁地笑了下,周书博觉得自己的心脏跟触电一样,停跳了好几拍,真是见鬼了。
“以后别那么乱笑了啊。”他对邹童说。
“怎么了?”
“有点象……”周书博做好逃跑的准备,“有点象只狐狸精!”
“去你妈的!”邹童一脚踹在他屁股上。
周书博一路逃窜,进寝室楼的时候,身子不灵巧,撞在门上,抱怨着:“什么破门,这么窄。”
“是你太宽了!”邹童追上他,再补上几脚。
他们在走廊里一路疯闹,回到寝室,提上暖壶去打热水。昏暗的水房里,邹童忽然说:“我们是朋友,”他再强调,“江洪波和我。”
第五章
邹童敏感地意识到寝室同学对待他态度的微妙变化,似乎看着他的态度都不那么自然,他若说错什么,更会有人对视着,轻蔑一笑,那种姿态简直要把他搞疯了。有时候他忍不住,会当场揭露他们:“有什么话当面说清楚,别在背后瞅来瞅去的,眼睛长歪了呀!”这时候,周书博总是帮他打圆场,他在寝室人缘很好,大家谁也不好意思扯破脸,最后就不了了之。
期中考试一过,邹童牛逼地所有科目都是系里最高分,教授们更是爱他跟个大宝贝似的,系里不管什么好事儿都找他,连大学校庆,电视台来录像,镜头都是他的。这让他在男生里,越来越孤立。
这天在寝室,大家都在抱怨高数的教授考试很变态,邹童只不过随便说了句“也许你们不适合数学这一科呢”,老三突然就来气了:“我们本来就不是学数学的,所以才报的金融专业,你有种去数学系撑威风,和一帮文科生神气什么?”
邹童整个人楞住,虽然他偶尔说话夹枪带棒的,那也是别人惹到他,刚刚他那句话,还真就没有针对谁,就是随口那么一说,让老三当面对质,满屋的人都在,他面子上真是挂不住,开口就顶了回去:“有你垫底儿,那还有不神气的人呐?”
老三考试分数总是他们寝室最低的,经他这么一说,戳到痛处,火更大:“老子高兴,怎么了?我早看不你顺眼,阴阳怪气的,我爱打电话,关你屁事?有种你也交个女朋友给咱瞧瞧?我看你是给人当女朋友吧?”
“操,老三,这种混账话,你也说的出口?”
周书博实在看不过去,愤然挥起拳头,扑过去就和老三扭在一起块儿。其他人见闹得大了,连忙都上来拉架,顿时乱成一团。邹童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被人骂过,哪怕是当年母亲尸骨未寒,他爸就把新老婆和闺女领进门的时候,他也没感到如此莫大的侮辱。他推开众人,跑了出去,“咚咚”狂奔下楼,跑过诺大的校园,他想从这里消失,再也看不见那些让他窘迫,痛苦,难堪的人,他们凭什么瞧不起我?邹童在心里呐喊,我又没有错,我什么都没做错!
站在大街上,他猜想自己看起来肯定很糟糕,不然那些路人为什么都要回头,都要窃窃私语地议论?这个世界上,除了妈妈,从没有人理解他,没有人在乎他,他们都有各自的幸福,而他总是在别人的需要之外,显得那么多余。邹童身上连一毛钱都没带,只有江洪波送他的手机,他从兜里掏出来,那上面只存了一个号码,而他从来也没有拨打过。
“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江洪波掩饰不住话语里的高兴,“你真的是邹童吗?不是他同学恶作剧吧?”
“我在外面,”邹童尽量忍耐,却无法控制声音里的颤抖,他感觉并不太好,“你能来吗?”
江洪波几乎立刻就听出他语气里的异样,立刻紧张起来:“你在哪儿呢?我这就过去!”
把车子停在路边,江洪波进了步行街,他在电话里让邹童走到双行道这里,但邹童说他走不动,顿时让他的心凉了半截儿。在一家鲜花礼品店门口,地上摆着一桶一桶的百合,邹童正坐在台阶上,垂着胳膊,他赶紧跑过去,碰了碰他的肩膀。邹童抬头看着他,吃力地站起来:“江洪波?”
“是我啊!”他连忙架住邹童的胳膊,想要抱住,突然间臂弯一沉,邹童昏了过去。
真不知道睡了多久,只觉得自己累得除了睡觉,没什么能帮他解乏的。邹童的身体好似沉入泥土,象树木生根一样,越扎越深,越深的泥土,越是浓厚富裕,饱含着让人重生的能量。他不停地汲取,期待自己有力气睁开眼睛,重新面对外面让人疲惫的世界。
他听见人说话的声音,反复不停,不知是真还是梦境,邹童其实已经分不清两者的区别,他希望好的便是真的,坏的都是梦境。为了辨清真假,他睁开眼,透明的点滴袋子挂在眼前,晶莹剔透,阳光穿过去,甚至能追溯得到光线行走的痕迹……他盯着那里,不想挪动目光。
“你醒啦?”周书博的圆脸凑过来,“妈的,你总算是醒啦?!”
邹童使了使劲儿,努力牵动发音的肌肉:“你这么吵,谁睡得着?”
“我就是想把你吵醒,嚷嚷两天,累死我,你怎么才醒?”
邹童转脸看向他,额头带了块青色瘀痕,见他瞅了,连忙解释:“撕扯的时候撞桌子上,都没注意。你这是在医院呢,邹童,你昏迷两天,吓死我了!幸亏江总把你送过来,医生说晚了小命都要没的。”
这才看见站在一边儿的江洪波,他冲邹童笑着点了点头,没有进一步表示,毕竟周书博在,他们两个都有些拘谨。
“你何苦跟那种混蛋生气呢?自己遭罪,他也没什么损失。”周书博没有讲得很具体,估计也是忌讳江洪波在,他看了看表,“老刘头儿的课不敢逃,我得赶回去,还得给你请假呢!医生给开了病假,你就老实歇着吧,我下课再来看你。”临走凑到他跟前儿,说:“邹童,咱还是好兄弟,你别犯傻,好好养身体,别让我失望!”
邹童感到一股酸楚汹涌而来,在喉咙和眼眶里泛滥不停,他强忍着,说:“上课去吧,你,别让老刘头儿失望!”
江洪波送周书博到了门口,执意让公司的司机送他回去,这样比较节省时间,周书博也不好推辞,连声道谢地走了。他折返回病房,这才坐在邹童身边儿,抓住他的一只手:“感觉好点没有?胸口还难受吗?”
邹童摇了摇头。
“医生说醒过来,问题就不大了,你得在医院住几天,医生同意才能出院,”周书博只和他说邹童和寝室同学吵架跑出来,但江洪波多少能猜出气到昏倒,肯定不是什么一般吵嘴而已,“出院以后,先搬去我那里住着,我好能照看你。”
邹童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没有同意,但也没有反对,似乎在等他继续。江洪波却没有再说什么,他伸手拢了拢邹童的头发,搂住他的肩膀,在额头轻轻地,吻了一下。
“你没有照顾我的义务,”邹童说,“这是我惹得麻烦,我自己解决。”
“我有义务照顾我爸我妈,可他们却不需要,所以说,义务不是我们做事的根本,我想照顾你,我乐意呀。”
“我们没这么熟吧?”
“跟我住一段就熟了呗。再说,我们怎不熟了?我知道你说话刁钻,吃饭挑食;知道你妈妈去世了,爸爸有了新家庭;你长了个天才的小脑瓜儿,学什么都快;你屁股上有个痣,后腰那儿带个疤……”江洪波说着说着,对着邹童红起来的脸,笑了:“这还不叫熟悉啊?”
邹童被说得无言以对,翻了个身,不理他了。江洪波给他盖好被子,检查了他点滴的针头,便坐在椅子上查看手机的短信,不吵他,兴许是又累了,医生也说他需要多休息才行。
好半天,邹童忧伤的声音,慢悠悠传过来:“我累了,江洪波,活着太累了。”
江洪波走过去,从背后握着他的手,用了用力:“会好的,邹童,一切都会好的。”
出院以后,邹童在江洪波的家里住了几天,但他没有打算长久地住下去,毕竟他没觉得两个人熟悉到可以同居的地步,他们在这一点上存在严重分歧。即使他们上过床,在邹童看来也不能代表什么,他只是对性充满好奇,需要探索和发泄,对方是不是江洪波并不是特别重要,只不过江洪波恰好长了副引人注目的皮囊,并且还是个非常有技巧的启蒙老师,至少邹童尝试以后,完全没有再和别人做爱的欲望。
另外,邹童不想这么快住在一起,也是想把这份感情保留得越长久越好,他深深了解自己不擅与人相处的短处,象是跟老三打起来,弄到水火不容,他明白并不完全是老三的错,这事儿若放在周书博身上,插科打诨地厚脸皮,也就混过去。但他就是完全抹不开,以至于已经身无分文,还得凑钱租房子。江洪波现在对他越迁就越宠爱,他越害怕将来他们真的走在一起,江洪波会发现他并不是那么可爱的人。现在看来时优点的地方,若感情不在,也是两看生厌的缺陷,甚至会质疑:我当初怎么看上你的?
因此,邹童无论如何,要自己找个落脚的地方。他在学校附近,和两个师兄合租一个三居室的房子,他是最后租的,卧室是个小到只能容下一张床的书房。邹童甚至没有回寝室,都是周书博把他的东西搬过来的。地方虽然小,好在师兄体谅他才没钱,一个月之象征地收他两百块而已。
邹童并不经常住在出租屋,相反,他大部分时间都和江洪波厮混在一起,这人有着千万个理由留他住下,以至于他开始怀疑,这人留宿的本领如此高强,到底留过多少帅哥过夜?江洪波听过大笑,说:“可不是每个人都能刺激我的创意,邹童,你是个天才,就把我锻炼得越来越天才了!”
这人,夸奖别人,也拐着弯儿吧自己带上,真不要脸。
即便留宿,他们的相处也没有像邹童想象的那么恐怖,相反,江洪波算是个相当不错的情人,主要原因是他忙碌得分身乏术的工作,让他们没有时间产生太大的摩擦。江洪波几乎有一半的时间都在出差。他做的是家族生意,邹童一直猜想,规模应该很大,直到有一天,在中国财经杂志上看见他们集团的介绍,他确实吃了一惊,江洪波是那么有钱有势的人,他还那么年轻,才刚毕业四年多。有时候在家里穿着衬衫短裤,坐在沙发上跟他下棋,感觉就象个小孩子。邹童也曾在心里慨叹,出生就蔡上高起点的人,果然是和他这种小老百姓的孩子不一样。
一个学期转眼过去了很快又是寒假。在期末考试之前,江洪波就劝他,过年至少回家呆两天,哪怕受罪也好,忍耐两天。于是,他在家里呆到初五,就又坐火车回来。江洪波过年的时候应酬特别多,家里,公司,社会上人际关系,几乎天天都有饭局,听说他回来,也赶紧重新整理日程,好抽些时间陪他。
江洪波把邹童接回自己的地方,给他把钥匙。这其实是他们一个小小的,双方都不曾捅破的默契。虽然他们的关系在某种程度上已经很是亲密,邹童也时常到他家里来小住,但前提是,江洪波都在家的,他几乎从不留邹童一个人。聪明如邹童,不难猜出个中原因:江洪波怕家里人来撞见自己,不好解释。
他们一起吃过早饭,江洪波接了个电话,匆忙出门,临走前交代他别等,可能要晚上才能回来。元宵节要到了,邹童在冰箱里翻了翻,没看见汤圆,阿姨过年放假,都是他帮助打理,江洪波是那种从小就被照顾得很好的少爷,对生活杂务并无太多常识。
邹童穿上外套,戴上帽子围巾,前天下了场大雪,小院子里的冬青和灌木都挂着雪,翠绿和洁白,相映相辉,好看得很。他走出门,心情顿时好起来,走出这片旧别墅区,外面就热闹多了,他坐公车去附近的超市买了些汤圆酒酿之类,提了两口袋,打车回家。司机非常爱说话,进了这一片儿就说:“哎,你住这里?这附近可都是以前军区高官住的地方,你高干子弟啊?”
邹童苦笑不得,心想,哪有人这么说话的?于是不冷不热地回答:“不是,我是给高干家买菜的。”
司机将信将疑地瞅了瞅他,肯定觉得这么俊俏的小伙子怎么会是佣人?
“开玩笑?”他质问。
“我很认真啊!”
“哦,”司机大哥不知怎么想的,竟然又问:“这工作一个月给多钱?”
邹童也有落荒而逃的时候。
他掏钥匙开门,却发现大门没锁,并且是虚掩的,邹童这才意识到门前停着一辆黑色的奥迪房车,不是江洪波的。他有点迟疑,推门朝里看了看,客厅的窗帘是拉开的,里面的沙发上,坐着个雍容华贵的女人,邹童看过照片,那是江洪波的母亲。
他连忙退出来。
走到转角避风的地方,拿出手机想给江洪波电话,却发现出来时候匆忙,手机没带在身上。冬天的阳光是白色的,落在雪地上,折射着耀眼的光芒,却没有温度。邹童把东西放在地上,好在天这么冷,全世界都是个大冰箱,什么东西也不会变质。
邹童揣手,在街角等。
其实,他也不知道在等待什么,是江洪波的归来,还是他母亲的离去?可他脑袋里没有别的想法,只能站在原地,无声无息地,好像自己就要融化进冬季阳光里,最微不足道的一缕,然后,他就是透明的,俯瞰着世界上每个人,每颗心,又不被人洞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