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江洪波几乎把他抗进卫生间冲洗的。
当他们重新干干净净地躺在床上,外头“淅淅沥沥”地下起细语,电视上播着财经新闻,床头灯温柔地照在他头顶……邹童恍惚地觉得,好似江洪波已经回来很久很久一样,他不在的这段空虚无聊的时光,被短暂而激烈的重逢,挤成细小的一撇,想都想不起来。
“邹童,”江洪波靠床头坐着,抚摸着他没干透的头发:“下礼拜家里人一起吃饭,我妈叫你去。”
江洪波说完半天,没见邹童吱声,心里清楚这是不愿意呢。他和邹童的关系,并没有刻意对家人隐瞒,家里人似乎早就有心理准备,但却不想深谈,只让他别四处说去,还是怕面子上过不去。江洪波提过几次,想带邹童回家,结果,邹童不乐意,家里也不高兴,只好算了。他明白两头都是各自催眠,只要没碰上,就当对方不存在,加上这两年他工作上突飞猛进,没时间在这事上花太多时间周旋,唯独跟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回母亲提出要见邹童,其实是因为他在北京出差的时候,家里人安排他认识个姑娘,没想到江洪波借题发挥,当场就火了,跟他们说得特明白,他有爱人,不会再做这种无聊的相亲!这么一扯,家里人没法再将这段关系视而不见,所以,只好改变策略,答应坐下来协商解决。
江洪波是想,至少应该见个面,再这么捉迷藏,好像搂着炸药包过日子,反倒双方积怨越来越深,便同意了。他就知道身边这人不会让他痛快,闹个小脾气,别扭两天肯定少不了,但是只要他坚持,邹童最终还是会妥协,会按照自己说的办。
“非得撕破脸,吵起来,你才高兴,是不是?”
“不至于的,要是想打架,何必请你回家?上门找你打不是一样?”
“你们听过关门打狗……”邹童刚说完,就意识到这不是个恰当的比喻。
果然被江洪波及时抓住,逗他:“你是什么狗?博美?还是金毛?拉布拉多是不是智商最高?”说着,凑上去就亲,“你是什么狗,我都喜欢。”
邹童给他弄得没办法生气,转身不理,任他在自己身后挑逗:“江洪波,我要是忍不住脾气怎么办?”
“多生气都忍着,就算给我面子了,好吧?撕破脸多尴尬?怎么不高兴,也把这顿饭忍住,好吧?”
邹童叹气,点点头,他没有选择。
到了那一天,邹童至少换了三五身衣服,哪套都不合心思,江洪波知道那是他在试图掩饰自己的慌张。车子驶进小区的瞬间,邹童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的后背其实绷紧了,江洪波伸手过去,拉住他的手,攥住,狠狠地捏了下。
江洪波家真是很气派,在湖边视野最好的一块地皮上盖的三层西洋风格的白色小楼。因为是家庭聚会,屋子前停满了豪车,就跟资本家开会似的,而他俩竟成了最后入场的。小阿姨开门,把他们让进屋,却没敢正眼瞅邹童。客厅里坐了不少人,江洪波姑妈和老姨都在,佟琥也坐在沙发上,直跟他使眼色。
很快,江洪波感到不正常,把邹童介绍给他们的时候,就没有一个人抬眼看的,只有佟琥热情地和他打招呼,却被老姨用胳膊肘“礼貌”地顶了下。除了对邹童的视而不见,其他如常,倒和他平时回来吃饭没有两样儿,大家照样聊天,好像坐在江洪波旁边的邹童就是一股漂亮的空气,连他拿来的礼物,也被冷淡地放在一边儿,完全没有打开或者感谢的打算。
江洪波暗中叫苦,心想,邹童可别来了脾气,待会儿把饭桌掀了。但他的担心是多余的,邹童从头到尾,安然自得地当着空气,好似没人搭理他更好。吃饭的时候,本来佟琥坐在他另一边儿,却被拉走,邹童旁边的座位非得要空着。要命的是,饭桌上并没有死气沉沉,大家还都各说各的,就是没人理睬邹童,到后来姑妈敬酒,故意绕过他,连江洪波都坐不住,邹童也没有发火。
吃过饭,邹童去用洗手间,出来经过厨房,就听见江妈妈在厨房,和收拾碗筷的小阿姨说:“把他用过的那一套,多消毒几遍。”说完,似乎还不放心:“算了算了,扔了吧,不要留。”
邹童心里顿时发闷,一口气憋在那儿,卡得紧,竟像要爆炸似的:“阿姨,我这辈子就跟过江洪波,就算是有什么脏病,也是他传给我的!”
江母没想到他听到,顿时尴尬起来,有些末不开。客厅里的人闻声也围过来,江洪波来不及问怎么回事,就听邹童一发不可收拾地说起来:“您要是不放心,提前跟我说,我自己带方便饭盒来,吃顿饭,扔套盘子,咱犯不上。其实,您既然看不上我,也不用请我来,浪费您的粮食,您又心疼,这破饭破菜的,我还吃不惯!”
发泄的闸门一打开,邹童就觉得自己先前那些伪装真是贱的,他拎起带来的礼物:“这些东西您看不上,与其扔了可惜,我拿回去寄给我后妈。”他真是来气了,拿东西就往外走,眼泪在眼眶里转圈儿,最后几句话,无论怎么忍,也无法控制哽咽:“你们不用都把我看得跟出来卖的一样,你们可以问个清楚,是我赖着江洪波不放,还是他死气拜咧地几次三番回来找我?别以为有钱了不起,你们手里银子多,老子的感情还没定价呢!”
邹童愤然出门,头都不回,江洪波钥匙都来不及找,连忙追了上去。他没上车,而是气势汹汹地往外走,步履飞快。江洪波好不容易拉住他:“你这是要去哪儿?我回去拿钥匙,咱俩一起走。”
“你走干嘛?他们爱你跟个宝儿似的,就我在那儿碍眼。你非让我来干嘛呀?我都说了,来了也是吵,你听我的吗?”
“行行,你别生气,回去再说。”
正说着,佟琥跑出来:“我大姨叫你回去呢,有话跟你讲!”
江洪波只好使眼色让他帮忙看着邹童,自己赶忙回去应付。屋里的人围在一起说着什么,见他进来,散开一点儿,姑妈不高兴地说:“他那是什么态度呀?就这么跟你妈说话?那陌生人到家里吃饭,处理下餐具都不行?”
“他不是陌生人,我已经说得很明白,他是我爱人。”江洪波义正言辞,“你们刚才那是干嘛?我没要求你们立刻接受他,在你们能公平对待他之前,我给你们时间呀!让他回来吃饭的是你们,到头来又不搭理人,何苦呢?”
“洪波,”妈妈终于发话了,“是我提的让他回来吃饭,没错,我就是想让你明白,我们能对他做的,就是视而不见,他要是可以接受,你们爱怎么混,就怎么混;受不了,我们也不会因此改变态度。”
江洪波站在他们的对面,像是在用自己的双手,艰难地,想要推动整个世界。
第十一章
找到自己的车钥匙,江洪波背负着沉重到难以负荷的目光,走出了家门。他们之间那堵无形的墙,迅速地结了冰,将他们心里滚烫的,血浓于水的感情,狠狠地,彻底冻结住。佟琥迎面走来,正好跟他碰在一块儿,沮丧地向他汇报:“邹童不肯等,说他先走了。”
“不是让你看着他吗?去哪儿?”江洪波本来心情就不好,语气难免唧唧歪歪。
“我……我哪知道?他凶巴巴的,我敢问?”佟琥没看住人,有点心虚,继续说:“刚刚有辆出租出租过来,他突然跳上车就走了。会不会去邮局?”
江洪波心急如焚,不理解佟琥这个没头脑猜测:“去邮局干嘛?”
“给他后妈寄东西啊!”佟琥的肩膀拱他,笑道:“逗你玩儿呢!说真的,这事儿也急不来,慢慢再说。邹童除了回家还能去哪?笑一笑,把包袱都抖掉,回家哄哄他,就算了吧啊!”
江洪波长长吸口气,因为清楚回家哄人,也是一场硬仗,格外觉得吃力,恨不得也随手找辆出租,趁机消失算了,谁也找不到他才好。但他毕竟不是那种随性的人,衡量着利弊长短,硬着头皮,还得开车回家。不管多么艰难,江洪波不是逃避的人,他非得要尝试要争取,什么样的结果,也会尽量欣然接受。
但邹童并没回家,他里里外外找过,连个纸条也没留,压根儿就没有回来。电话打过去,疯狂响个不停,也不接,江洪波心里不禁就来气了,这算什么?他嘴上也没吃亏,该说的一句没少,这会儿还玩什么失踪?
接到求救电话的反倒是佟琥。
他刚到家呢,就收到小安的电话,吞吞吐吐地:“佟哥,你过来看看吧,那个……邹童,可能喝醉了。”
“在你那儿?”
“不是,我在外头一家pub帮忙,今天,刚巧遇上邹童。”
小安是他们经常去玩的一家会馆的调酒师,因为是常客,所以都很熟悉。他报了地址,挂断前还不忘催促,让佟琥快点儿去,好像情况不太妙。邹童并不经常喝酒,他身体不好,除了必要的应酬,或者心情两极化的时候会玩点鸡尾酒,平时不怎么喝。佟琥给江洪波电话报信,让他赶紧直接过去,自己才下楼追踪而去。
邹童不是个酒品优秀的人,他一喝醉就干傻事,蠢事,贱事……谁跟他一块儿谁丢人。果然,佟琥到的时候,邹童正盘腿坐在桌子上,手里举着杯,眼神飘着,神智散着,舌头都硬了,还在那儿乱七八糟地说什么,有两个男的夹着他坐,手脚既不老实,也不客气,四周围了一圈人起哄。邹童裤子的皮带早不见,也不知是他自己解的,还是那俩男人干的,衣服敞着,裤子拉锁也开了,整个人就是“开封待验”的状态。
佟琥心想幸亏江洪波住得远,还没赶到,否则看到这个场面,真不邹童酒醒以后要怎么收场。他冲过去,左右推来那俩流氓,一把搂住邹童,就往桌子下面拽:“你干嘛呢,下来,下来。”
“诶,我说你谁啊?”那俩人不高兴,横眉竖眼地问。
“我是他哥!”佟琥毫不示弱,狠狠一瞪,“你们他妈的也不打听打听他是谁,就敢上来占便宜,活够了,是不是?”
小安这才上来,拉开两伙人,冲其他人使眼色,意思让他们退让一下。
脚上只剩一只鞋,邹童的身子使劲儿地朝下坠,沉得都不像他了。佟琥想伸手去把他衣服整整,结果这小子发骚:“不用你,”他站都站不住,还逞强呢:“我自己脱,我……我知道我输……愿赌服输……脱,我自己脱……”
“你行啦!”佟琥扣上一个,他解开俩,这人醉成这样,手指头可灵活呢!
“这是干嘛呐?!”
江洪波走进来,简直给眼前的景象气得七窍生烟。邹童衣衫不整地挂在佟琥身上,裤子挂在屁股上,还嫌不够丢脸,继续脱呢。周围那几个男的,几乎都粘在邹童身上。佟琥心里骂娘,来得还真不是时候。
“他喝醉了,”连忙跟走到跟前的江洪波解释,“说啥也听不进去。”
邹童故意找的是他们都不认识的店,平时常去的几个经理都认识,这种情况发生前,就会电话给他们报信,而且也不会有这种乱七八糟的人,趁机揩油。江洪波简直是丢人丢到了姥姥家。他们都不想久留,好不容易把泥鳅似的邹童扣上江洪波的后背,大跨步,从众人讥笑的眼神中,狼狈逃亡。
佟琥想跟去他们家,帮他把邹童收拾干净,却被江洪波黑着脸拒绝,心里就不怎么踏实,忍不住劝慰:“唉,你别这么大火气,他是心里不痛快,出来喝酒解闷儿,正常么!”
“正常?今天要不是恰巧小安在,他这闷儿解得可够尽情的,那里头都什么人?”
“他……他不是喝醉了么?哪知道?”
“行了,不用你管,”江洪波使劲儿的拧开车钥匙,“我有分寸。”
佟琥没办法,这是人家私事,自己还能跟回去呀?“酒醒再说吧!”只好最后警告他,“气头上感情用事,小心后悔啊!”
江洪波皱眉点了点头,一踩油门,车子也好像发火般地冲了出去。
他是把邹童从地下车库抗上楼的,扔在床上,管他反抗,几乎粗暴把他剥了个干净。前几天做爱时深刻的痕迹还没有消退,胸口和小腹上残存的斑驳几处,这会儿看着只觉得刺眼。江洪波拎着赤裸裸的邹童,扔进玻璃屋,毫不留情地打开莲蓬头,想都没想,用最凉的水,劈头盖脸地朝邹童浇上去。他只有一个想法,无论如何,要尽快把这个小兔崽子给叫醒。
冷水一浇上头,邹童就清醒不少,只注意到自己被剥得精光,而江洪波衣冠整齐,挽着袖子,怒气冲冲,像是冲洗马桶一样,好像自己不知有多脏,下午在江家遭遇的那股尴尬难堪,冷不丁再揭竿而起,心里说不出有多憋屈,他想也没想,一巴掌招呼过去:“你他妈的有病?!”
江洪波猛然被扇这么一下,楞了,接着怒火也窜上来,揪住邹童问:“咱俩谁有病?你自己说说,跑到那种地方买醉,是不是傻冒烟儿了?”
“我就是傻,怎么了?我不光傻,还瞎,瞎了才找上你,”邹童推开他,踉踉跄跄地找毛巾,“下午你他妈的装什么哑巴?他们那么不讲理,你是不是看着特高兴啊?跟我过委屈你了,领家去,让他们帮你收拾我,是不是?”
“说这种混账话,你讲理吗?!”江洪波心里也正火大,下午的不痛快,加上酒吧里的丢人,这会儿尖酸刻薄的邹童,都让他感到气愤,他一把抢过毛巾,不客气地发泄:“别挡了,在外头都要脱光了,回来装什么清纯?”
邹童对自己在酒吧里的作为,是一点印象都没有,江洪波这种鄙夷的语气,赤裸裸地戳伤了他的自尊:“你有脸说我?你他妈的还有脸说我?!我在外头怎么了?我至少没跟女的出去吃饭,没跟男的不清不楚!我脱光了也清白,不像你,整一个衣冠禽兽!”
江洪波从来没这么冲动过,怒火把什么理智,什么修养,什么相处哲学,烧得一干二净,片甲不留,这天从早到晚积压的情绪,在这句“衣冠禽兽”里,崩溃瓦解,无法遮拦,怒不可遏的他,上前照着邹童的小腹就是结实的一拳。邹童也没有想到他会突然动手,躲都没躲,顿时疼得直不起腰,喘不过气,缩得跟个虾米似的,好半天,两耳轰鸣地窒息,眼前根本什么也看不见,酒精好像这会儿都冲进脑袋里,混沌地燃烧起来,把仅剩不多的氧气也用光了,他觉得自己真是要死了。
江洪波一打完就后悔,他没想用那么大的劲儿,一点都没想,只是急于让邹童闭嘴而已,这人一说话,就象在撇刀子,扎得他生疼生疼的。可他知道自己太大力,邹童不是装的,是真给自己伤到了。他连忙过去,扶住邹童,想把他抱床上去,结果邹童抵死地反抗着他,费好大劲,从牙缝里挤出来:“滚,你他妈的给我滚!”
他们在卫生间里无声地对峙,只能听见邹童断续的喘息。为了把对方拒之门外,那一刻,他们紧紧地关闭了自己的心灵。那是他们第一次激烈的争吵,但那时候,他们仅仅是泄愤而已,是周遭施加给他们的沉重的压力,出于本能的自我保护,会想要转嫁到离自己最近的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