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童还是侧身的姿势没有变,呼吸平稳,好久没说话,就在江洪波以为他睡着的时候,才轻轻说了句:“江洪波,我从来没有强迫你留在我身边儿,你知道的。”
第十五章
第二天早上,江洪波醒的时候,邹童已经起床,卧室的大窗半敞着,透进外头清晨夹带湿润的空气,阴沉的天,估计又要下雨。邹童有早起开窗的习惯,说以前住宿舍,狭小的空间,八个人呼吸一晚,醒来的空气能熏死人。
他们晚上不关卧室的门,这会儿厨房里传来轻微的响声,江洪波趿拉着拖鞋,循声走去。邹童果然在厨房忙着做早饭,怕吵醒他,开关柜门的动作小心而轻微。见他走出来,也不抬头,淡淡地说:“坐着等吧,这就开饭。”
他们面对面坐在小餐厅,沉默地吃着早餐。邹童煮的皮蛋瘦肉粥,还蒸一盘冷冻的小笼包,拌了两三个小菜,实在没见过谁一大早起来就这么爱动弹的。他们默契地没有再提昨晚睡觉前的话题。人和动物一样,都会本能地自我保护。过了这些年,他俩早就参透,所谓沟通不过是让对方把自己发泄心里怒气。而人在发泄的时候,会情不自禁地口不择言,反倒更加不可收拾。于是,哪怕明知和平是暂时的,也还是会一时忍下来,过段日子没人再提,也便渐渐淡忘。
但是,这个叫伍可的人,并没有在他们之间湮没,相反,一天天地犹新犹重,不知道为什么,身边好多人都和这个名字联系起来,邹童错觉自己竟然活在一张被伍可编织的大网中,以前傻了吧唧地被蒙在鼓中,这会儿醒悟了,才发现这人真是阴魂不散,无处不在。
最先把伍可领导他面前的,是毕家声。
这天邹童在帮毕家声论文的简介部分做最后的润色修改,这人博士毕业延期两次,见他失恋可怜,邹童才答应帮他看看。可毕家声似乎很快从失恋的痛苦中走出来,照样吃吃喝喝,什么都不耽误。趁教授不在办公室,毕家声凑近邹童,问他晚上要不要一起吃晚饭。
“我有事儿,谁有功夫跟你吃饭?我说你那么多时间,不好自己改论文?”
“唉,你能者多劳,再说也就是简介而已。”
“你跟谁吃饭?”
“他呗。”毕家声说得像喝口凉白开一样随意。
“你俩又和好了?”邹童跟不上形势,“什么时候的事?”
“不是!就是吃个饭,这么些年了,做不成恋人,也不能成仇人啊。”
“谁当时非躲在我车上,怕和人见面的?拜托,你装也多装两天成不成?现在整得怎么好像你特高兴分手一样!”
“没有的事儿!”毕家声做出语重心长的表情:“到后来都冷漠成那样,还非得死皮赖脸呆一起,有什么意思?这样也挺好,就是普通朋友,有空出来吃个饭,喝个茶,聊聊天,挺好。今天呀,是他生日。”毕家声终于说,“好些年都是我帮他庆祝,这回轮到他请我,我还挺不习惯的。他带同学去,我也不好孤身过去吧?”
“还有你不好意思的?我才不跟你去,干嘛呀?你是气他,是不是?”
“至于吗?一日夫妻百日恩,这话是真的,我怎的也不会恨他,要气他什么的。”
午饭时候,毕家声还在磨叽,下午还拐弯抹角地追问,邹童实在没有办法,最后只好答应。
说实话,这辈子,邹童从没这么后悔过。
当毕家声介绍那个帮忙搬家的同学叫伍可的时候,他实在想不出当时脸上的表情究竟是什么熊样儿,真希望有谁把那个瞬间拍摄下来,这样他就可以堂而皇之地取笑自己的愚蠢和丢脸。想必伍可早就认出他,脸色也忍不住弥漫起无言的尴尬。两个人,谁也不会想到,费尽心机地相互回避,竟在这样无法选择的情况下邂逅,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邹童开始相信,江洪波对伍可的动心,并不是出自一般的爱美之心,并不是单纯地被小叮那种帅哥的吸引。伍可和那些狂风滥蝶,不是一路人,就像佟琥说的,他内向而本分。然而,他脖子上挂的那条链子,在邹童眼里,却是那么刺目。前段时间逛街为他姑姑买生日礼物的时候,江洪波不止一次地盯过这款男士链,邹童只是假装没注意,当时他还以为……想到这儿,他不得不嗤笑走到今天这一步,也是活该自找。
晚上回到家,江洪波正在洗澡,邹童坐在床边儿,聆听着卫生间里哗哗的水声,源源不断传来,好像沦陷在狭小空间,眼看着不停倾泻而入的水没过头顶,他仰着头,不能挣扎,眼睁睁期待溺毙一瞬的到来。
“回来了?”不知什么时候水声已停,江洪波围着下身,一边刷牙,一边含糊不清地问他,“去哪儿了,晚饭都跟我吃?”
“毕家声的朋友生日请客,”邹童惊讶自己声音还能如此平静,“猜我遇到了谁?”
“谁?”
“伍可,”没有给江洪波任何喘息的机会,他直截了当地问:“他戴的那个链子,是你送的吧?”
江洪波脸上层层叠叠地窘迫起来,转身回到卫生间冲洗嘴里的泡沫,又拿凉水洗了洗脸,才语带不满地说:“你没完了,是不是?老提他干嘛呀?”
“有种你否认,那不是你送的!”邹童被他的态度激怒,顿时忍无可忍,“你当我没注意到你当时偷看那一款?他开始还戴在外头,见到我以后,就塞进衬衣里,心虚了也不用这么明显的掩饰,你可换口味了,找上个傻了吧唧的调剂?”
“行了!”江洪波厉声打断他,“全世界就你聪明,行了吧?”
说完,从邹童身边走过去,上床不搭理人。
“你别弄得好像我无理取闹似的,江洪波,你心里猫腻被我戳破了,特没面子吧?”
“别越活越回去了啊!这两年刚好点儿,怎么又开始疑神疑鬼的,以前你还没闹够?”
邹童和江洪波之间,隔着大半个卧室的距离,他站在原地没动,浴室里明亮的灯光,在他背后打出耀眼的背影,他盯着阴影里的江洪波,心中只有一种执念,就是立刻,顿时,马上,撕下他脸上那层虚假的面具!
“跟伍可玩儿,心里觉得安全吧?”
“邹童!”
江洪波提高声音,试图阻止他说下去,不料邹童却完全没有被恐吓住,走到床边儿,边换衣服,边心平气和地,一句接着一句:“外面那些声色犬马,三教九流的,你还怕玩两回,人家当了真,死缠烂打地贴上你,给钱也没用,甩都甩不开,让人知道你堂堂江总这么不检点,多丢人?伍可就不一样,老实巴交的,为了他自己的颜面,为了他哥的社会地位,也不至于揭穿你什么。更何况,还对你死心塌地的吧?你也够敢的,不怕伍维找你算账?好歹有大姐的关系情面在,倒真是色胆包天,谁都赶上呐……”
就在这时,气急败坏的江洪波随手拿起什么,想也不想地朝他迎面扔过来,邹童本能地扭身遮住头,痛砸在他肩头后,才坠落在地板上,清脆一声响,碎了,满地的破玻璃……是邹童平时习惯放在江洪波床边的水杯,留给他半夜喝水用的。
赤脚站在一片狼狈碎屑里,邹童清晰地感觉着玻璃割开皮肤,血,慢慢地,流淌出来。
动手似乎男人碰上麻烦时,最本能的解决方法。
嘴巴上,邹童刁钻刻薄占尽优势,可是当矛盾升级到暴力,他却总是吃亏。屋子里一片狼藉,楼下的邻居肯定不在家,否则说不定又会整出叫片儿警来的闹剧。他们企图让疼痛的威胁让对方放弃,然而他们都这么倔强,谁也不肯让步……直到筋疲力尽。他们各歪坐一边儿,狼狈气馁,就像生活,最终淹没的终点,是日复一日后的,疲累和厌倦。
卫生间里,莲蓬头还在滴水,不紧不慢,格外从容。灯光从发梢穿过,碎碎的影子落在面前,半天也没有动过分毫。江洪波蹲在地上,小心擦着邹童脚板上划的几道口子,都不算太深,血很快就能擦干净。邹童沉默坐在洗手台上,双手支着冰凉的大理石台,目光透过江洪波的黑发,缓缓回到遥远得以为早已淡忘的从前……
“肩膀肿没肿?去医院照个片子看看?”
“不用,死不了。”
邹童赌气的话,让江洪波不得不抬头,他眉间皱起来的时候,已经开始有清楚的纹路。
“我真没跟他有什么,就是个生日礼物,没别的意思,买完我也后悔,真没熟到送项链的地步,这礼物选得不好,过于暧昧,我承认,我道歉,行吧?邹童,我这辈子除了你,还能谁过,你干嘛老怕我跑?”
“我不怕你跑,”这会儿两人的都气消,情绪平静多了,“我怕你心里装着别人,还睡在我旁边儿,同床异梦,让我恶心。”
江洪波拿着毛巾的手,突然停在半空,邹童的声音,象漫天凄凉秋雨,从头顶苍茫地散落下来。
“因为我喜欢你,也知道你喜欢我,才会跟你过这些年,你那套‘在一起’的言论,说服不了我。没有谁和谁非得绑在一起,感情不是应该,不是义务,也不是习惯。我交出一百分的心,就要求你同样全部的心给我。堂堂江洪波,如果心里多了别人,也没必要再我身边委曲求全;而我邹童,也没下贱到非要占着你的床。我们都不缺选择,如果你觉得无法专心,大家好聚好散,我不会死皮赖脸不肯走。”
江洪波僵硬地蹲在地上,半晌站起身,在药柜里拿出双氧水,棉花团蘸湿了,小心擦拭脚底的伤,一遍一遍,很耐心……最后收拾好,他站起身,搂住邹童的腰,将他从洗手台上抱起来。邹童的腿习惯地盘到他身后,脸搁在他肩头,他的步履轻松平稳,朝卧室走去,经过门口,邹童伸手关了洗手间的灯,眼泪顺着鼻梁流进嘴角,咸涩,却还有温度。
伍可的名字又一次沉淀下来,不仅江洪波,就是佟琥和苏杨也再不提。他本来挺经常去的“四季会馆”,听酒保小安说好久没有见到他的踪影。不知是不是被人“提醒”,伍可似乎从邹童生活突然就消失,他和江洪波抽空去了北海道旅行散心,度过一个算是平静安宁的夏天。
然而没有争吵的日子,并无法把他们推回原本生活的轨迹。两个人心知肚明,他们之间维持了八年的亲密无间,已经开始悄然瓦解,和从前再也不一样。十月中江洪波飞去新加坡开会,邹童也开始忙于研究所的工作,周末空闲,只是和苏杨出去吃个饭,喝个咖啡,生活简单地重复着每一天。这次江洪波对返回的日子非常模糊,没有明确具体哪一天,哪个航班,邹童直觉也许是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时候,可他拗不过自己的本性,想从旁人那里套出江洪波的行程,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
他停好车,在到达大厅里检查了屏幕,新加坡经停香港的航班,写着准点到达,他在不起眼的角落坐下来,接机的人不少,站成严实的人墙,遮挡在到达出口,好像就是怕错过要接的人,邹童不会。江洪波在人群中,是那么高大而醒目,给验票员看行李单据的时候,就准确进入他的视线。
行李车引起邹童的注意,江洪波出差从来不会带很多东西,也很少购物,他的疑问很快就找到答案。好像是行李票不全,他回身询问谁的样子……接着,伍可的身影,从他背后显露出来,低头翻找,还不时笑着跟他说什么。他们一起推着行李车走出来,穿过大厅,走到外面,似乎都不急着离开,站在等候出租车那里说话。
江洪波比伍可高不少,低头看着他的眼神,俊朗温柔,那不是朋友之间单纯的欣赏。邹童与他一起这么多年,明白他真情流露时,是什么样的表情,恐怕江洪波都未必注意到他自己的情不自禁。邹童的心,被晾晒在烈日下风干,惊惶中,感受不到喜怒和痛痒。
说不清他俩说了多长时间,江洪波才帮伍可叫辆出租车,行李给他搬上去,直到车消失在机场熙熙攘攘穿梭的车流中,还迎着出租车离去的方向,站在原地没动。也许想他从那股子沉醉里揪出来,邹童鬼使神差地掏出手机。江洪波被手机来电惊醒,盯着屏幕,脸上顿时阴云密布,好似多了千斤的担子,邹童从来没有想过他接听自己的电话,竟会是这样的表情,从来他的语气都掩饰得滴水不漏。
“你在哪儿呢?”邹童问他。
“哦,刚到,我去公司交待一下就回家。”
“怎不跟我说一声,好去机场接你。”
“不用,我得先去公司么!”江洪波说着,扬手找了辆出租车,“我回家前给你电话吧,好吗?”就在这时,广播扩音器里传出机场播报航班到达的声音,从邹童的手机里,传到江洪波那儿,他本来要上车,却愣神地停住脚步:“你……你在哪儿了?”
他回身,正看见邹童从大厅里走出来,声音依旧从手机上传出:“他人都走了,你还看个什么劲儿?”
一路尴尬沉默,剑拔弩张。
刚迈进家门,江洪波立刻生气质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哎呀,这火气,我踩到你尾巴了?”邹童脱下外套,冷笑道:“我要不是心血来潮,哪能看见你深情款款的德性?”
“你不是故意跟踪我吧?”
“你管我是不是!你电话上含糊不清,为了安排个美好的‘邂逅’吧?哪儿跟上的,新加坡,还是香港?”
“就是飞机上遇见,你非得把事儿想得那么难堪,有病啊?”
“你还知道难堪?江洪波,难道非得我哪天捉奸在床,你才会能承认?你怕什么,爱他就去追啊,我扯你后腿了吗?”
他们对峙般站在客厅里,这种状况发生得如此频繁,通常能推就推,能躲就躲,今天的江洪波突然卸下防御,坦白说:“你想我承认什么呢?承认爱上别人,对不起你,不能百分之百只爱你……邹童,我们一起八年,爱不够多,不够累吗?你非得要追求那些不切实际的纯粹的爱情,可能吗?”
“你喜欢他?”邹童对他的话充耳不闻,执拗地揪住这唯一的问题,“已经爱上了吗?”
“邹童!我不想谈这个……”
“那你想谈什么?”邹童突然竭斯底里嘶喊出来,“我心里想法已经跟你说得很明白,还他妈的有什么好谈的?”
“非得吵是吧?”江洪波退后两步,分开两手,抬到胸前,做出类似投降的姿势,语气灰心低沉:“你想我怎么做?在飞机上遇见,假装不认识,转身走开?……”
“你到底是不是爱上他?是不是?!”这时的邹童,钻进死胡同里,四周无处可逃的高墙,却也能给他安全感。
“算了,”江洪波拎起刚刚脱下的外套,朝门口走去,头也不回地说,“大家都先冷静冷静好了。”
有那么一瞬间,邹童似乎能看见自己悬浮在空中的灵魂和理智,高高地,凝视着他地面上的空壳,过了好久好久,才慢慢降落,合二为一,知觉和疼痛,同时回到他的身体。他打开江洪波的行李,把几件换洗的衣服拿出来,进了洗衣房。翻找半天,发现家里竟然没有洗衣盆,以前住宿舍的时候,衣服都是用手洗,周书博总是夸奖他衣服洗得干净,那是妈妈留给他的,唯一的本领。衬衣直接浸在水池里,邹童全神贯注,心无旁骛地搓衣服,只考虑领子要怎么刷,袖口要怎么洗,过水几遍……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