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服晾在阳台上,雪白的,象迎风扬起的帆。邹童仔细到变态地计算着两件之间应该的距离,摇上去,又觉得不对,再放低,用指头一点一点儿地量……反复了好几次,才略微觉得满意。
脑袋里的专注一消失,心脏猛然间活蹦乱跳地疼起来,疼得让他精神错乱,不知所措,身体唯有紧紧靠住阳台的拉门,双腿却虚弱无力。邹童抬头看着衬衣在深秋的阳光里,变得几乎透明,周围的光线突然无比耀眼刺目,好像那晚周书博来跟他告别的梦。是他吗,来拯救此时不可救药的心痛?邹童流失的意识朦胧想着,在白光吞噬的瞬间,默默念道:带我走吧!
第十六章
佟琥赶到医院的时候,正看见江洪波的秘书匆匆离开,肯定是因为出差回来,很多事要交代,电话上说不清楚,才叫到医院来耳提面命。他上楼找了一圈,没看见江洪波的身影,有个护士可能是认识他们,说在阳台抽烟呢。
“邹童怎么样?”佟琥对这种打到医院的情况,似乎已经见怪不怪,按说这两年已经消停不少,说不清楚今天为的又是哪一遭。
江洪波不知抽了多少,将手里的烟头掐灭,声音沙哑:“还没脱离危险期,在特护观察。”
“弄得这么严重?”
“送医不及时,”江洪波的语气沉甸甸地,象刚从悔恨缸里拎出来,“我当时不在,跟他吵完就走了。”
冲动劲儿上来,人都是不管不顾地,每回吵架全这模样,佟琥见证过好几次,当着面两人打到撕破脸,可刚冲出家里,又转身让他帮忙回去看看邹童怎么样,这是常有的事儿。
“大夫怎么个意思?”
江洪波似乎很闹心,皱着眉头不爱说:“你帮我回家收拾几件换洗的衣服,我今晚在这儿陪着。”
“哦,那行。”
佟琥本来想让他回去休息一下,他和苏杨在这里看着也行,但不清楚邹童究竟什么情况,也不好乱提建议,毕竟在邹童身体病痛上,江洪波心里向来有谱,认识的医生专家也多,有什么情况,应对起来比较有把握。
“干嘛刚回来就干仗,这段时间不是一直挺好的?该不是……”佟琥嘴快,想说该不是因为那些关于他和伍可的传言吧?但好在即使刹车,才没莽撞地说出去,“这些年都过来,还老是冲动个什么劲儿?有事儿不能好好说啊?”
其实这么批评江洪波,佟琥挺心虚的,他自己也没比别人好到哪里去,脾气一上来,都特混蛋。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虽然说两人在一起,得互相担待,时刻检讨,但一次两次,一年两年的也就罢了,长久下来,难免都有“够了”的想法。佟琥其实觉得江洪波和邹童,就是一个萝卜一个坑,性格铆得挺好的。
不般配,不契合,光凭那么点儿新鲜感,小爱情,也过不了这么多年,他一直这么以为的。
“别问了,我也说不清楚。”江洪波站直身体,将理智划拉在一起:“走一步算一步吧!”
邹童在两天后转入普通病房,当天下午醒过来的时候,只有江洪波在身边。
外头的天带着阴沉,室内弥漫让人昏睡的晦暗,他坐在床边椅子里,腿支在床沿儿上,双臂抱住胸前,闭着眼,像是睡着了。邹童没吭声,静静看着,不知道他们对自己的心脏动过什么手脚,好像痛痒酸甜,都感受不到,只觉得自己就是具行尸走肉。
江洪波却不是,相反,他感觉依旧敏锐,哪怕是此刻邹童虚弱无力的注视,也让沉睡中的他突然睁开眼。接下来却没有立刻反应,像是不太确定,保持着相同的姿势,眼睛眨巴两下,然后才跟受刺激似地弹跳起来。
“醒了吗?是醒了?!”
邹童心想,我他妈的眼睛睁这么大,你看不见吗?可他的力气仿佛给人偷个干净,一丁点儿都没留下,别说张嘴,连挪动眼睛都费劲,所以,他也只能愣愣地瞅着江洪波,想起机场他接听自己电话时沉重的表情,和这会儿欣喜放心,是多么滑稽的对比。江洪波连忙按了护士铃,俯身探视,邹童这才微微侧头,逃开他的眼神。
他们之间,沉默而尴尬,直到外面响起脚步声,江洪波才匆忙地握了握他的手:“醒了就好,嗯。”
他沙哑的声音,让邹童被一阵锐痛刺中,原来还有感觉。
他们都没有再提机场跟踪的事儿,江洪波象以往每次一样,无微不至地在他身边照顾,即使请了特护,凡事也爱亲力亲为,甚至这一次,他连公司的事都没管,整天呆在病房,电视总是开着,他们都需要转移视线的工具,但双方的心其实又不在节目上。反倒如果有佟琥或者苏杨在倒是好,貌合神离的窘境,也不至于这么昭然若揭。
邹童感到前所未有的灰心。
这天,佟琥和苏杨都在,江洪波的电话响个不停,公司那里忙的项目正在关键的时候,秘书经理轮番地找他,本来因为邹童就够急躁上火,他说话的语气难免重些,但听得出还在极力忍耐,这人在公事上控制情绪的本领几乎是超人的。
可当家里电话打来追问他的时候,江洪波突然按捺不住,在阳台上冲电话就火起来,之后愤然挂断,让病房里的几个人面面相觑,不知该劝还是假装没听见。身体略有恢复的邹童,心里比谁都清楚他冒然失控的原因,却也没说什么,他知道自己只要一张口,无非就是火上浇油。
邹童也厌倦了争吵。
江洪波走进来,手机揣进兜里,讪讪说道:“虎子,你能呆多久?”
“ 哦,啥安排都没有,邹童留我多久,我就呆多久呗。”
“那好,我出去有点儿事儿,个把钟头就回来。”
“你忙你的去吧!”
佟琥说着话,看了看床上的邹童,心里寻思,他俩干嘛隔着我说话呀?江洪波出了门,苏杨看得出气氛不好,坐到邹童身边儿,给他挑水果,问他想吃什么。怎知邹童张嘴就说:“什么有毒,吃了就死的,来两个吧!”
“呵呵,咱也不是白雪公主她后妈,拿有毒的水果来看你啊!”刚说到这里,佟琥的手机也响了,一看是他大姨:“哎哟,真是不经念叨,说后妈,后妈就到。”
“虎子,你今天跟洪波在一块儿吗?”江洪波的母亲开门见山地问。
“哦,在啊。咋了?”
“他是什么态度?干嘛跟我发火?感情我当妈的,还不能问他最近忙什么?”
佟琥心想,您要是就得那么简单,他哪能发火呀?
“您就别挑他了,他最近比较闹心。”
“怎么?是不是那个人住院了?”
“您消息真快,是,病得挺重的,离不开人。”
“都是我们洪波照顾?他不用忙公司的事儿吗?!”
“没办法,这不是有轻重缓急的么!”
“他亲爹亲娘病了,也没见他那么上心的!”
佟琥经常纳闷,明明就是姐妹俩,大姨怎么就没自己母亲那么豁达宽厚,这么多年下来,也不见她在这事儿上有什么妥协,按理说怎么邹童也跟江洪波过这些年,就算再讨厌,做个形式,偶尔请回家吃顿饭,过个节什么的,也说得过去吧?何苦常年这么划清界限,弄得江洪波就跟个夹心饼干,越是过节越是忙,两头儿跑。
江洪波这会儿刚好经过楼下,在身上摸了摸,掏出烟和打火机。他的车就停在楼下的VIP空地那里,佟琥见他上了车,胳膊搭在车窗上,手指间夹支点着的烟,却一直也没怎么吸。
他哪儿都没去,一直坐在车里
一个星期以后,邹童坚持要出院,这种憋闷的日子再继续下去,就是神仙药水也救不活他。江洪波和医生谈过以后,没有反对,办好手续把他接回家。从前他总会有些小把戏庆祝邹童康复,而这回可能因为匆忙决定,他甚至没有找个钟点工来收拾。屋里还是昏倒那天的样子,阳台上晾了好多天的白衬衣,依旧如新地荡漾在晨风里。
邹童真不想再为他们之间找借口托辞,倦了,烦了,自然什么心思都没有。江洪波在家陪了他两天,他终于忍无可忍,先一语道破地说道:“你该忙什么就忙去吧,这样你的公事也不耽误,我心里痛快了,可能恢复得也快点儿。”
“你心里不痛快?”江洪波拧着眉毛问。
“你觉得呢?还非得装成云淡风轻,你不累呀?”
江洪波没有接他的话,闷闷地挡了过去。那之后,他倒真是开始上班,不成天在邹童跟前晃了。佟琥和苏杨有事没事儿地往他这里跑,只要江洪波不在家,少不了他俩来填空。
“谁让你来的?”有天邹童实在忍不住,逮到苏杨问,这人比佟琥好套话儿,佟琥那家伙跟个泥鳅似的,老是不正经地跑题儿。
“啥?我自己愿意的呗,师兄你烦我啦?”
“滚!你还跟我来佟琥那一套,故意气我是不是?”
“不是不是,”苏杨果然较真儿,“江哥不放心你自己在家,怕你昏倒没人知道,我现在也没事儿,就过来照看照看。”
“我至于那么没用吗?”
刚说完,佟琥从厨房外头走进来,这人肯定在外头偷听呢。
“洗衣服都洗到心力衰竭,拜托,您觉得您有用啊?”说着话,他四下里寻么,可能是饿了,看苏杨做什么吃的,“我说你俩可别再闹了,你住院那会儿,他跟个孙子似的伺候你,没功劳还没苦劳啊?你还老说他不爱你,你见他伺候过谁啊?”
邹童横了他一眼:“他雇你来的,是不是?净帮他说好话。”
“我实事求是,你明镜高悬,哪句是不着调的屁话?”
过了几天,邹童身体恢复得差不离,打算销假回学校。江洪波回来收拾几件衣服,说要去北京出差,三四天就能回来。邹童本来想问要不要送他去机场,又感到现在提起“机场”这两个字,别扭不说,还觉得丢人,就算了。一大早公司的司机就在楼下等,江洪波换了衣服,在门口说声“我走了啊!”,邹童听见门关上的声音,才到客厅里来,心里虽然因为他的离去难免怅然,不知怎的,还隐隐地,有些如释重负。
因为生病这两个礼拜,搁下不少事,而且教授要去合作项目的大学去讲座,材料都要靠邹童来准备,一回到学校,他就开始昏天黑地忙碌起来。而他和江洪波的生活,也是从那时候开始,慢慢起了变化。
起初江洪波只是不太回家,好像他出差归来,并不会第一时间让邹童知道,后来即使在城里,也不是每晚都回家来住。对于从来没有夜不归宿记录的他来说,这些新的习惯都显得太反常,邹童自然明白其中的道理,只是这一次他没有再和江洪波吵,也没有追究他不在家的日子,住在哪里,和谁一起……他们开始对彼此淡薄。
开始的时候,邹童以为,这应该比貌合神离地厮守一起容易。
其实不是。
他们冷战过,热战过,动过口,动过手……但和现在的冷淡疏离,是两码事。他们见面,对彼此微笑,甚至上床……可这些都不代表什么,好像今天跟你可以,明天和别人也无所谓,好像彼此的喜怒哀乐,都不再和对方有关。
冷淡是传染的,从你到我,从我到你;冷淡可以是习惯,除非刻意努力去改变,会从昨天到今天,到明天,到下个礼拜,下个月,下次相见……人在绝望处,往往放任自流;冷淡还是一场角逐,只要你不放弃,我也端得紧紧,就看谁先服软,谁先投降,尽管明知结果荒诞,人的坚持,可笑而顽固。
邹童觉得爱和恨,他都可以承受,而这种不伦不类,让他疯狂。他开始学会喝酒,并且发现,在清醒和烂醉如泥之间,其实有个境界,可以保留疼痛以外的快乐知觉,他在寻找中,乐此不疲。佟琥经常跟着他,却不再劝解,不再撮合,倒是苏杨,有一天突然问他:“师兄,你不觉得可惜吗?”
邹童抬眼看他,问:“后悔什么?”
“总是得努力一下吧?”
通常他们之间争吵,江洪波会是主动和好的一个,按照邹童的理论,发泄最凶的那个,自然应该出来道歉,江洪波对他的理论一笑置之。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吧?邹童想了又想,也许真的值得努力一下。
似乎为了配合他的决心,不久就是江洪波的生日。
一大早,邹童拨打他的私人手机,但是直接转到秘书台,于是他发了条短信,“晚上八点,老地方等。”
江洪波每年的生日,都会先回家过。但家里人也不留他太晚,下午吃过饭,就会赶回来找邹童。他们向来的习惯是一起到“海景”顶层的旋转餐厅庆祝,江洪波说,这里是全市最高的地方,代表你在我心里至高无上的地位。明知这种肉麻废话没有意义,邹童嘴上可劲儿地损他,心里却会偷偷高兴。他们会喝一点酒,邹童亲自动手烤个精致的蛋糕,只插单根蜡烛,一心一意……多少年,整个城市辉煌夜色,都只不过是他们身后,沉默的背景。
这天晚上,窗外万家灯火依旧。月亮缺了个角儿,不知是从缺到圆,还是从圆到缺,就挂在外头似乎触手可及的距离。纷扰的人间,不夜的城,黑暗让光明尤其耀眼,人群把孤单逼得无处藏身。邹童坐在顶层的旋转餐厅,身边不停地有人坐下来,离开,坐下来,离开,他们一直在说笑,不知哪那么多的好事儿,高兴得让人心烦……他面前放着规规矩矩的蛋糕盒子,手指头整晚都在不停地绑着蝴蝶结。
月亮升得很高,夜是越来越深了。
直到服务员再次接近他,邹童才问:“给我开瓶红酒吧,”见他想要递酒单,直截了当地说:“开瓶最贵的!”
他应该知道江洪波不会来,他也应该知道,凡事有了开始,就总逃不开完结。
邹童回归到一个人的生活,从佟琥那里听说江洪波出差,又回来,再出发……都不会再换来他任何动容的反应。一份感情走到这步田地,是他未曾预料的,但邹童也并没有无止境地挣扎,不管怎样,生活总是还要继续的吧。临睡前,刚要熄灭床头的灯,会忍不住朝身边看看,一直都是空的。
佟琥和苏杨都不敢在他跟前提江洪波,大家各有各的生活,各有各的感情,各有各的烦恼,都没有多余的精力,过问别人的世界。日子平静地过了一个多月,这天中午,邹童正在和苏杨在研究所旁边的小咖啡厅吃午餐,江洪波的电话打过来。
“晚上我过去收拾几件衣服,”他说,“你能在吗?”
江洪波回去过几次,但都正赶上他不在家,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
“几点钟?”
“六点多吧!”
“差不多。”
“那就好。”
邹童知道所谓拿衣服,他最近也没怎么回家,难不成天天都光着?下午三点多其实就没事可做,苏杨刚刚下课,过来找他,本来约好晚上一起看晚场的电影,邹童临时改了主意,就开车直接把他送到佟琥的公司,自己一个人回家,路过超市的时候,顺便买了些火锅料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