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实在是太快了,邹童忍不住慨叹,他真没有察觉,已经这么多年过去,有些事清楚得还跟昨天一样。而现实中,昨天发生过什么,经常会不怎么想得起来,这是衰老的象征吗?不停地回忆多年前,而昨天吃了什么早饭却都不记得。他翻了个身,怎么会呢,男人最好的时光是从三十岁开始,这是江洪波说过的,只不过他的原话后面还追加了句:“我的好日子来得早了五年”。
他们相遇的那年,江洪波二十五岁。
模模糊糊中,邹童仿佛睡了过去,脑袋里又感到挺清醒,半梦半醒的状态下,他看见一间屋里,他们几个人聚会,象是多少年以后,大家看起来都不怎么像现在,但很清楚地带着各自的身份,好像胸前写着名字一般,佟琥和苏杨挨着坐,他和廖思成在一块儿,而那个孤立在一旁,沉默地抽烟的人,竟然会是江洪波。邹童反复地扭头看向他,不是江洪波,不会是他,怎么会是他?他们的目光怎么也对不到一起,如同根本看不见自己,心里滋生出一股焦急……然后,突然就醒了。
身体被冷汗浸湿,邹童被自己破乱短促的心跳声而惊醒。好像能听见血液湍急而来,涌入错乱的心脏,如同大河坠落在岩石上,击碎得向西面八方逃亡。他勉强站起身,下肢虚弱如棉,思维已经不能集中,本能地摸着墙壁朝客厅走,但是就连墙壁都好像不再直立,他已经丧失最起码的,辨别方向的能力,用尽全身的力气拉开卧室的门,世界突然天翻地覆,所有的位置都在瞬间颠倒。
邹童躺在地上,尚有意识,耳朵里是自己越来越张狂的心跳,好似滚滚而来的春雷。他努力呼吸,脑袋里涌进无数斑驳的片段,就像刚刚的梦,什么都看不清楚,唯有他……黑暗的走廊尽头,亮起一盏灯,晃晃荡荡地,有人跑过来,似乎叫着自己的名字,跟自己说话……摊开自己的四肢,平躺在地面上,实施心肺复苏……邹童在心里一遍遍地问,江洪波呢?江洪波呢?江洪波呢……
所有的声音,都被吸收再黑漆漆的宇宙中,包括自己的心跳。眼前那点儿微暗的星辉,也终于离自己而去,原来,星星好似灯火,一个开关,就能收回所有的光明。
再次看见光亮的时候,已经是两天以后。
邹童缓慢犹豫地睁开眼,世界漂在水里,晃悠悠的,他一时间什么都想不起,眼神像被固定在前方有限的空间里,那其实就是一堵墙壁而已……直到圆圆的脑袋,出现在他和墙壁之间。
“醒啦?谢天谢地,你昏迷两天……还,还认得我吧?”
廖思成想是堵住水龙头的木塞,拔开以后,什么都顺畅地流淌出来。邹童早知道自己最近酒喝得频了,就是在找死,但没想到报应来得这么快。他身上一点儿力气都没有,躺在床上的身体,好似只剩一张皮。
“今天几号?”他的声音沙哑低沉,牵扯出的疼痛和酸涩并不陌生,肯定是急救的时候插了呼吸器。
“六号,”廖思成翻找手机的时候,已经有人回答,“礼拜五。”
邹童不用看也知道,那是江洪波的声音,他果然在。
“好点儿没有?”江洪波走了过来,低身问他:“要喝水吗?”
嗓子火烧火燎,邹童忍不住点了点头。江洪波伸手去旁边的柜子上拿水杯,廖思成却抢先一步,对他说:“还是我来吧。”江洪波象给什么烫到,忙地缩回手,看着廖思成把吸管递到邹童面前,轻声和他说:“不能喝多,润润喉咙就行了。”
这时候医生过来检查,邹童完全忽略了一声和蔼的问话和征询,他的眼睛情不自禁地看着他俩撤出了病房,站在外头,声音低低地,不知在说着什么。刚刚江洪波缩手时皱眉的表情,并没有错过他的眼睛。
第二十八章
转眼已经醒来三四天,廖思成几乎不眠不休地陪在他身边,不知HT那里的安排他怎么处理的,但是这人看他平常艮得一锥子扎不出血,心里主意大着呢,就算是邹童也说不动,便只好任由他自己随便。他十几岁未成年的时候,就开始把握自己的人生,现在不也混得有声有色?
苏杨也经常过来,他和廖思成很处得来,有时候邹童听他俩小声说着话,脑袋里一阵阵糊涂,难以想象这会儿究竟是什么光景,他因此会想起从前,周书博在世的时光,渐渐地,还会想起那晚的梦,想起江洪波孤零零的背影。
廖思成那晚确实吓得不轻,跟邹童说,连救护车电话都忘了,脑袋就只记得911。好不容易把110拨出去,开口竟说英语,接电话的愣住,“还以为是外宾呢,嘿嘿,”现在邹童脱离危险期,廖思成心情特好,“给你吓糊涂啦,你这个家伙,我那会儿就觉得自己也快心脏病了,”他一边说话,一边小心翼翼地削着苹果,“你这些朋友真够意思,感觉来得比救护车还快,而且什么都熟悉,不用操心,真好……诶?你以前是不是经常犯病,他们都习惯了吧?”
邹童懒得跟他起哄,忍不住念叨他:“参观的事儿吹了,美国也不回?你到底想不想好了?”
“我请假了,多呆几天不算什么。那我还能把你一个人扔这里?”
“谁靠你了呀?”
“你不用靠我,可是我得靠着你啊!”廖思成撂下这句糊涂话,没有解释,思维已经跳跃到新的话题,“我看过你病例,给美国的同学打了电话,他们说在美国不是什么大毛病,做个小手术就能好,从你大腿根儿这里插根管子……”
说着,伸手比划着手术流程,却给邹童一把打了开:“不做,早死早干净。”
他心灰意冷地放出这么一句,廖思成睁大眼睛看他,眼圈儿顿时发红了:“你乱说什么?”竟是生气了似的,“这些浑话,别动不动就说出口,你能长命百岁的!”
邹童给他的激动逗得笑了:“我又不是王八,活一百年干嘛?到时候,老得动不了,你给我端屎端尿啊?”
“我给你端。”
“放屁,到那时候,你还不是老王八一只?”
俩人都笑了。
“两只做伴儿的老王八,”廖思成的手伸到他背后,轻轻给他揉搓:“躺了这么多天,酸不酸?”
江洪波走进病房,正看到这一幕,无奈梗在门口,低低咳嗽一声示意。
“进来吧,堵着门干什么?”邹童说话,给了他个台阶下。
他这才走到床边,把手里的两个保温盒放在床头,低身盛了一小碗出来,先递给邹童:“饿不饿?堵车,耽误了半个多小时。”从可以进食开始,都是江洪波带饭过来,他要是忙得脱不开身,会让佟琥找家里的阿姨帮忙做,“思成也跟着吃吧,我带了你们两个人的份。”
“哎,好!”廖思成过来自己动手盛粥,“你吃了吗?”
“我吃过才来的,”江洪波退到旁边,看了看邹童逐渐恢复的脸色,脸上泄露了宽慰的神色,“多吃点儿,有体力才恢复得快。”
这些天,他们几个人几乎天天相见。廖思成本就不难相处,加上什么场面都能适应的江洪波,从不会让任何人觉得失礼,三人共处一室,虽然还是有点儿别扭,但比起刚开始时,浓得化不开的尴尬,已经习惯很多。
江洪波经常会主动和廖思成说话,问他在美国研究的方向,长远计划如何。“HT内部不简单,你也不是非得过去不可,”他坦白说道:“其实以你的才华,出来单干也可以,现在像你这样身份的人回国发展创业,政策还算不错。”
“倒有人这么问过,可我对管理不在行,也没什么头绪。”
“我有个朋友,以前是做医疗设备进口的,现在也想向医药方向发展,很需要你这样专业背景强的入伙,你有兴趣,我介绍你们认识?”
先不说自己是否有这个提议有兴趣,廖思成第一感觉江洪波这个人很热心,可能是借了邹童的光吧?他在自己面前,一点儿架子不摆,很难得了。他们刚要往下说,廖思成电话响起来,是他家乡的父母,连忙起身出了病房,去走廊接听。
病房里只剩他俩,江洪波到邹童跟前,接过他手里的碗,里面还有小半碗没吃完。
“吃这么少?不合胃口?”
“不饿,等会再说,”邹童瞪着他,“你这是什么意思?”
江洪波面色不解:“怎么,我又说错啥?”
“这么热心干嘛?你要是想谁领情,就别做梦了。”
“我都什么年纪了,还做梦?”江洪波笑着整了整床上的东西,“要不要把床摇高点儿?这么舒服吗?”
都伺候妥当,他这才拎了把椅子,坐在邹童床边:“HT内部争得乱七八糟,他去了未必能一心就做研究。外企在国内的R&D也不单纯,中国人,外国人,水火不容的两派,他这种海龟身份,两头都不信任,里外不是人。要想有发展,还是得靠自己,他专业领域里这么出色的人,还是很吃香的。”
“干嘛突然这么慈悲,想起助人为乐?”
“他这些天衣不解带地照顾你,确实是个实在人……”
“别往我身上扯。”邹童连忙打断他,语气里显得烦躁。
病房里静悄悄,隐约传来走廊里廖思成讲电话的声音,寂静在沉淀。
“你的意思我明白,”过好一会儿,邹童才重新开口,话语不再激动:“但咱俩做回普通朋友,你觉得现实吗?我可不想莫名其妙地再稀里糊涂地绕回去,江洪波,我们一起最后那段日子,我真受够了。”
“嗯,但永不相见好用吗?”江洪波象是沉沉压下一口气,“你去美国这段时间,我……”
门猛地就被推开,廖思成多少有些沮丧地走进来说:“我爸我妈非要来看我,好说歹说也拦不住,明天就到了。”
邹童心里那股酸楚的情绪,硬生生地哽在喉咙里,惹来一阵闷痛,只得面向他骂说:“这是说什么话?给你妈听见,不把你活吃回肚子才怪!”
“不是说不想他们,是这会儿没空陪他们!”
“平时隔那么远,见不到,肯定很想念你,”江洪波站起来,对他说:“你忙你的,我帮你照应这里。”
两天以后,邹童坚持要出院,他回国又不是为了在医院里度假。江洪波和苏杨送他回家,苏杨有些尴尬,琢磨着自己是不是应该先走为妙,不料给邹童骂了:“我他妈的回国还不为了看你?你还在这儿推什么推?打算把我推给谁呀?”
说得苏杨特磨不开,赶忙不提要走的茬了。邹童因为行程混乱,连着打了好几个电话,美国的,中国的,想要至少把回去的时间先敲定。江洪波的意思是别让他太赶,先把美国那头的项目放一放,毕竟这回发作不是小病,这么快恢复工作,怕他身体吃不消。但邹童一副不鸟的模样,说也白说。
邹童在房间忙的打联络的时候,江洪波收到公司的电话,有急事得先走。苏杨送他到门口的时候,他问:“虎子什么时候来?”
“在路上呢,马上就能到。”
“嗯,你俩看着他,别让他下地乱走,晚饭我带回来。”
回到卧室,苏杨认真地把邹童要吃的药片摆出来,仔细得端着他的命似的。邹童坐在床上,面前的行程本乱七八糟写满了东西。
“他刚跟你偷着说什么呀?”
“啥?”苏杨抬起头,意识到邹童看见他俩窃窃私语:“问我佟琥什么时候来,说晚饭他给带回来。”
“用得着他?我们三个大活人没他还吃不上饭了呀?瞎操心。”
苏杨坐在床沿儿上,两条腿支出去,这角度看上去,那么老长的,邹童留意着他的神态,他有心事的时候,瞒不过自己。
“那事儿,跟虎子说了吗?”
苏杨摇了摇头。
“别说了,没用,”邹童直接跟他讲:“甭听那些专家瞎呛呛,不是所有问题沟通都能解决。这种闹心的事儿,既然发生,你就是再怎么解释,在他心里也是个疙瘩,你让他暂时忍下罢了,日久天长,指不定哪天打起来,他还拿这个跟你说事儿,这辈子都别想在他跟前抬头。”
“那怎么办?”
邹童仔细寻思寻思:“这男的突然回来找你,是不是有人使坏整你啊?”
“不会吧?我又没仇人。”
“你个傻啦吧唧的,有小人你也看不出来。”邹童接过苏杨递来的药片,就水吞了,突然就问:“会不会是乔真啊?他最近好像挺粘虎子的,俩人常见面吧?”
“他开了个点心屋,好像让佟琥帮忙在客户那里搭点关系,推销给公司当礼品吧?”
“切,乔真那个人,最会做表面功夫。”但邹童也没继续说,怕苏杨太往心里去,大家都知道他对乔真意见大,格外刻薄什么的,所以也不好总是针对这人,或者自己就是心胸狭窄吧,反正就是容不下他,“虎子哪天要是知道了,你就躲着,可别跟他碰面,或者硬碰硬,到时候再说,我帮你说!”
“嗯,师兄,你别老担心我的事了,好好休息吧,不用赶着回美国吧?”
“那还能给人老外干晾着啊?”邹童 叹口气说,“其实,我也不想回去,还是家里好,但这个项目也不算我自己的,有公司肯买成果,报酬分到手里,这辈子省着用,也差不多够了,怎么的也得给它弄完再说。”
“师兄,你真厉害,好像做得哪个研究项目,都能卖出去。”
“就会拍马屁,”邹童真是有些累了,他躺回去,才觉得身上没那么乏,“我待会就睡了,你该干嘛就干嘛去吧!”
“我在这儿陪着你,万一你要喝水什么的,我给你拿。”苏杨拿了床头一本书,翻着看,隔了好一会儿,回头看邹童还是清醒着,于是就问:“江哥和伍可的事,在你看来,是不是跟我这事儿一样?”
“怎么一样?”
“发生了就不能挽回?”
“你当时才多大?懂个屁呀!”邹童目光转向一旁,悠悠地说:“发生过的事,我不可能当它不存在,我记仇的。”
廖思成陪了父母两天,就因为美国那里的实验室离不开他,只能匆忙赶回去。邹童回美国的时间,迟迟也没有定下来,他没敢逞能,还是想给自己几天时间调整,否则,就跟廖思成一路回去了。
江洪波肯定是哪里出了麻烦,有时候过来呆一会儿,也会有电话追来找。按照以前的规矩,除非特别重要的电话,否则他在家,是不准公司的人乱打电话来的。虽然邹童恢复也算不错,但他们坚持不可以扔他一个人在家。这天佟琥和苏杨都不在,只有江洪波“值班”。他不时看着身边开着的电脑,在等秘书传东西过来,但却迟迟未到,不禁有些着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