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公司有麻烦?”邹童问他。
“嗯,算吧。”
见他不想多说,邹童没因此退却,直接就批评他: “你们不应该用‘达茂’,他们没有经验,就是一帮华而不实,纸上谈兵的草包。‘世银’帮三家国内集团在纽约上市,至少会有规模可寻,而且他家和中南海的关系也不错,你当时想什么了?”
“这块儿不是我负责,事情太多,疏忽掉了。好在合同现在出问题,就是想看能不能借机退出来。”
“有些事急不来,你着急了,就容易给人钻空子。”
邹童明白,江洪波的目标是上市,但并不想这么着急。如此做,无非是上头赶着想拿他做政治业绩而已,否则他要下台,就是下个负责的拣便宜,江洪波也是无可奈何。他这十几年,都在为自己的集团奔波劳碌,但到最后,也未必就能掌握它最终的命运。
邹童没有再说话,坐在床上上网,手指一直飞快地敲打着键盘,那声音在卧室里打转,像雨滴敲上窗户,还有点像爆米花在微波炉里“啪啪”地绽开。江洪波在沙发里继续看报告,隔会儿翻页,发出“哗啦”一声 ……外面的天空,偶尔飞过一对灰秃秃的鸟。
过了好一会儿, 江洪波感到不太对劲儿,邹童好半天没敲键盘,屋子里安静得鸦雀无声,他抬头,碰上邹童疑惑的眼光。
“你说人是都会变的吗?”
“或多或少吧?”
“刚分手的时候,看你就像看见一道疤,特别扭,很讨厌。”
江洪波无奈笑笑:“那现在呢?”
“现在也是,”邹童躬身伏在膝盖上,把电脑放一边儿,“不过好像已经习惯了,也不觉得怎么样。”
“日久生情?”
“我呸!做梦吧你,我以前的想法,一点儿都没变,你不是说过,机器人才不会有改变?你说,我会不会是机器人?”
“你要是机器人就好了,把健康程序重新设置就行,永远不坏。”
“机器人也有程序失误,功能不全的啊!”
“那我呢?”江洪波问他,“你觉得我是人类,还是机器?”
“花心,贪婪,欺软怕硬,死皮赖脸……人类身上那些破毛病,都给你占全了,你不是人,谁是人啊?”
第二十九章
两个礼拜以后,邹童得到医生的许可,才订了回美国的机票,“碰巧”赶上江洪波要去纽约出差,执意要跟他安排在一起。他已经懒得去计算这种巧合的几率,相处这一段日子以后,邹童惊异地发现,他和江洪波又转回多年前,只是这次他们之间,不再是爱人的关系。他不是没有想过,如果自己十七八岁的时候没有碰见他呢,可是,邹童竟然无法勾画,没有江洪波的十年,会是如何的光景,也不能确定,自己还会不会是今天的德性?
邹童在登机前吃了药,飞机起飞不久就开始昏昏欲睡。他向来睡得浅,飞机上的噪音就算带上耳机,也让他难以入眠,但今天真是下了猛药,眼睛都睁不开,稀里糊涂地昏睡过去。醒来的时候,发现面前的电视显示着他们已经飞行六个多小时,冰封的西伯利亚甩在身后,此刻正飞过白雪皑皑的安克里奇。
江洪波开着电脑,可能是在起草一些重要的邮件,格外专注,头顶的阅读灯斜斜从他的右边照下来,笼罩出鼻子的轮廓,像高阔山脊一般挺拔……邹童没动弹,这一刻,他放纵自己惺忪的思维。
金发的空姐轻轻走过他身边,蹲下身来,将放着饮料的托盘,送到他跟前,细声地问:“需要什么饮料吗?”
邹童吃的药,让他口干舌燥,空姐托盘里的冰水,冰果汁,冰可乐……看起来都那么解渴,他伸手去刚要拿,就听身后传来江洪波的声音:“给他杯温水吧,”他的英文听起来并不蹩脚:“室温的水就可以。”
空姐非常短暂地楞了一下,点头应允,很快就拿回一瓶室温的矿泉水:“你睡了好久,”她征求邹童的意见:“现在要用午饭吗?”
“不用,需要的时候我会叫你。”
邹童不怎么在飞机上吃东西,但他也没有彻底拒绝,因为他胃里空空的,有点儿难受。
“你在干嘛?”他喝着水,探头看了看江洪波的电脑。他们的座位在最靠前的部分,后面零星了坐了两三个外国人,也都是在蒙头大睡。
“起草几封邮件,该找‘世银’的谁联系,你有数吗?”
“我电脑里有他的名片,你等着。”
邹童想站起来去拿,却被江洪波制止:“不急,你躺着吧,下飞机再说也来得及,你怎么认识他的?”
“有一次他参加关誉明的活动……”
这个名字,在他们之间揭开一小段沉默。
“那笔钱,你就捐给他们了?”江洪波见他默认,继续问:“他们给你收据了吗?”
“你现在是在充当内部审计?”
江洪波“呵呵”一笑:“慈善机关需要大家全面监督么!”
“他那个基金会在美国排名前六,很有名的,做得特专业,还用你监督?”
“他卖坟地更有一手,前段时间在香港开会,有个人介绍个很有名的风水先生,说北美大陆风水最好的坟地,都在他手里。”
“老美才不信风水。”
“不光是风水,坟地也是一种房地产啊。”
“那也好,让朱丹给你家祖宗都找个好地儿安家,泽被后代,子孙托福,省得你为个上市的破事儿累得跟个孙子似的,还不讨好。”
江洪波合上电脑,并无轻重地说:“他俩分了。”
邹童的心一抽:“什么时候的事?”
“你住院那会儿。”
这对他来说,没有什么意外,但还是感到无由来一股压抑。
邹童没有告诉廖思成回来的航班,到家的时候,他还在实验室忙,屋子里没有人,江洪波把他东西放好,嘱咐他好好休息,别太早回学校去忙,这才准备离开,他不希望撞见廖思成回来。
“你在纽约呆多久?”
“两个礼拜吧!”江洪波拖着不大的行李箱,站在门口,“等我忙完,回去路上,会顺便过来看看你。”
“那我得住阿拉斯加才顺路吧?”邹童一语道破,“你别跑来跑去,我看着还闹心,有事电话就好了。”
江洪波没有坚持,跟他说声“那再见吧”,出了门。邹童站在窗户后面,看着他的身影一转弯,消失在冬日昏暗的傍晚,好久,也没动地方。他的背影,总是坚定而自信,只有转身时不经意的神态,才会透出一闪即灭的疲惫。
廖思成八点多才回来,进门看见他,惊喜的表情,有三五秒钟的时间,定格在脸上,接着是爆发的欢快:“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没跟我说,我好去机场接你啊!”
“下午到的,没什么行李,就没叫你。”邹童没有提江洪波送他回来的事。
“那也应该告诉我,我好把屋子收拾干净,准备个晚饭什么的。你吃了吗?”
“吃过了,”邹童忍不住念叨他,“就是怕你收拾,才没提前通知,你收拾完,我什么东西都找不到,还不如不收拾呢!”
“怪了,东西太整齐,我也找不到,就是乱着才方便。”
“得了吧,我可不是那个意思!”
他们几乎立刻就找到“同居”的感觉,你呛我一句,我呛你一句。廖思成看见活蹦乱跳的邹童又回到他们的地方,高兴得跟中了彩票,嘴都合不上。
“你没回来的时候,这里真冷清,没意思。”
“我没来美国以前,你不照样一个人?这会儿嘴比谁都花花。”
“不一样的,有伴儿以后,就不想一个人了!”
“谁是你的伴儿?”邹童咧嘴皱眉,离他远远的,“你可别恶心我。”
“嘿嘿,打个比方么!”廖思成说着想起什么,“对了,FR在中国要设立R&D,朋友可以推荐,把握很大。”
“你又不去HT啦?”
“甭提了,我妈那天还骂我,说在美国混得好好的,干嘛要回国?她特虚荣,成天跟人吹牛,我儿子在美国呢!听说我要回国,还要去什么国企,就觉得掉链子,我可不想下半辈子给她念叨。不过,你们提醒我的也都对,美企在国内的R&D,关系复杂,不好干,我先做着看看,以后有机会再单干。FR不是和我们实验室有合作吗,所以还可以保留我在这里的职位,以后两头跑,都顾得上。”
“你干嘛非得回国呀?”邹童忍不住浇他冷水,“你在这里不是挺好?好日子过够啦?”
“因为你的生活在国内啊,你在这里显得特孤单,回国就像换了个人,好像很开心的样子,不过开心过度也不好,对心脏不好吧?”
邹童给他说得简直哭笑不得:“你是我的谁呀?我走哪儿,你就跟哪儿,烦不烦?”
“我是你朋友啊!”
尽管时刻提醒自己,廖思成在某些方面,和别人的世界无法接轨,但邹童对他的依赖和追逐,几乎不能理解,他跟以往那些跟在自己屁股后的狂风滥蝶是截然不同的。
“咱俩认识才多久?至于吗?”
“有的人,见面第一天感觉就不一样,这都是缘分,是注定的。”
邹童彻底妥协,有时候跟廖思成讲道理,说来说去,也是驴唇不对不马嘴,鸡同鸭讲,能把他给气死,他只好换个话题:“你妈除了骂你没出息以外,就没跟你表达些多年不见的想念之情?”
“我觉得她也不怎么想我吧?”廖思成想了想,“不过,真给你说对了,她就跟我好一通嚎,‘白养你这个儿子,回来都不想见爹娘,不孝啊,大逆不道……’我爸可同情我了,一个劲儿地给我使眼色。”
“就这么嚎了两天?”
“再就是讲我姐那事儿呗,”廖思成跟邹童倒是完全不见外,什么话开口就说,毫无保留:“我姐吧,暗恋一个同学,好多年,我妈也挺喜欢那个男的,说家里条件好,长得也不错,跟我姐关系也一直都挺好。可最近才知道他是个同性恋,喜欢男的,唉……把我妈给气的,什么难听的都骂了。其实,人家也没做错啥,他连我姐的手都没拉过,爱男的,爱女的,关他们屁事啊!”说到这,他不好意思地笑出来:“哎哟,把你的专利词语给用了,回头给你版权费哈!”
邹童看了他一眼,回房间收拾衣服去了。他不是深藏不漏的那种同性恋,至少米勒教授研究所的那些同事,都是心知肚明,难保他们私下里不会说什么,陈勇前那个包打听是肯定有所耳闻。廖思成按理说,不可能没有风闻,但通常来说,既然猜想邹童可能是,又怎么会在他面前这么肆无忌惮地大谈他母亲多么讨厌同性恋?
归根结底,这人就是少了一根筋。
廖思成其他表现倒不错,因为邹童刚出院,身体还没彻底康复,家务倒是一把抓,只可惜心有余而力不足,他邋遢的打扫架势,看在邹童的眼里,简直都上火,忍不住了,就会训他两句,虽然觉得不应该,可又改不去身上的毛病,明明就是看不上他干活,难不成还得鼓励表扬?但他心里也透明白,本性难移的,也不光是自己,他就算怎么念叨,廖思成也变不了。
这天上午,他去研究所走了一趟,跟米勒教授谈了谈耽误的进度,没有留下上班,直接回家了。廖思成回来过,嘱咐他去市场买的青菜水果,都摆在冰箱里。邹童皱了皱眉,洗都没洗,就都扔冰箱里了,这人真是……他整个又都拎出来,站在水槽边,一个一个地仔细清洗,脑袋里其实琢磨着项目的进度。
门铃突然响起来,他转过神来,擦干手走到门口,透过门边儿的玻璃窗一看,是关誉明。这几天,偶尔也会通个电话,但提到见面,邹童就以不爱动弹为理由推掉,关誉明一听就知是在刻意回避,也不好步步紧逼。这会儿突然出现在门口,很有些出乎邹童的意料,忙把他让进屋。
“怎么突然就来,电话也没有一个?”
“哦,不好意思,我顺路经过,想看你在没在家。”
关誉明在附近有个办公室,每个月会有一两天过来开会,邹童身上穿戴很整齐,象是刚从外面回来,袖子高高地掳着,露出两截细瘦手腕,还带着出院扎点滴留下的一两块青痕。他听说邹童回国的时候生病住院,好像挺严重,前后耽误了快整一个月,电话上问,也好像不太愿意说,不方便多问。今天乍一看,是觉得他确实透露出隐约病态,但眼梢眉角精神又好似不错。
“身体好点儿了吗?”
“嗯,好多了,下礼拜就恢复正常。”邹童走回厨房,烧着水,拿出玻璃盘子,装了几样水果,“你最近挺忙的吧?”
“嗯,刚从旧金山开会回来,”关誉明坐在客厅沙发上,这不是他第一次到邹童家里来,似乎每次来,他家东西都是井井有条,连桌布上的褶皱,似乎都保持不变,“是心脏的毛病?你身体一直不怎么太好?”
“嗯,没什么大不了,偶尔犯病而已。”邹童也不礼让,自己挑了个橙子,放在盘子里切,“天生的,象我妈妈。”
“那你一个人飞回来,挺危险的。”
“跟朋友一起,不碍事。”
关誉明大概能猜出这个朋友是谁,这会儿江洪波应该正在纽约谈判。
“你怎么跟朱丹分了?”邹童头也没抬地问。
“哦,你怎么知道?”
“听江洪波说的,”邹童如今说起这个名字,比以前顺畅多了,不再别扭,“他说是你提出来的。”
关誉明的手,沉默地交叉搭在膝盖上,好半天才说:“我家里规矩多,她脾气烈,怕她不适应,委屈了她。”
“你家该不是媳妇还得老爷太太,天天请安那种封建家庭吧?”邹童瞪大眼睛,等待他的回答。
“倒不至于,不过,也差不多,至少老一辈要是说什么,是不可以随意反驳的。”
“哦,那还真是……”邹童想起朱丹说一不二的个性,有时跟江洪波争起什么来,若是不赢个彻底,都不依不饶,和佟琥的大姐佟茹又是不同的一种倔强和好强,她若甘心分手,那才是真的爱上关誉明,肯为了他而认输,“我以为,你是决定追回那些被剪接掉的片段呢!”
关誉明抬头看住他,没想到那晚随便说的一句,邹童竟也记在心里,于是大胆就说:“那也是一部分原因,就是不知喜欢的那个人,心里会怎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