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无意从河边走了过去,仿佛旁边躺着的是一条狗。他只是在擦身而过的时候不经意对上了那少年的眼睛。
那双充满了孤独绝望,却是满是倔犟的黑色眼睛。
于是秋无意停下了脚步,静静的听着少年一边咳血,一边讲述屈家的仇怨。
少年讲完,勉强道,“我死之后,天下再无人会提此事。你这次若能替我将此事传出去,我来世一定报答你。”
秋无意笑了。他悠悠道,“将此事传播于世,就报得了你屈家的仇么?”
他不仅救下了那个少年,还接下了少年的委托,用最直截了当的办法解决了此事。
而今日,秋无意又碰到了影子之事。
教主是他心里的一座山。为了卓起扬,他可以去死。
但影子是他的知己。
天下众生芸芸,又有几个是他的知己?
他不救影子,还去救谁?
离九宵阁不远处有一处秋思亭,他自己提的额匾。
秋思亭附近景致极美,尤其到了暮秋,遍野的枫叶灿烂如天边的晚霞。闲暇无事时,他也常在这里饮酒休憩。
秋无意现在就倚在秋思亭的横栏边,冷眼望着困在下面阵中盘膝而坐的夏长干和何莽。
他看的见阵中人,阵中人却看不见他。
天气很冷,而这两个人却一身是汗。以他们在江湖上的树敌之多,若是被擒住,只怕会被凌迟碎剐。
可他们现在却不能动。
只要一动,就会陷入阵中,陷的更深。
汗水一滴滴的从两人额头上落下。
秋无意伏在栏杆上,一手支着下颌,静静的倚在亭子里出神,也不知在想什么。
突然,他瞥了一眼远处,微微一笑,侧身隐入亭柱后。
今夜的主角登场了。
四道黑色人影飞掠过高墙,像几片落叶般悄无声息的落在地面上。
秋无意悄悄看去,见诸人均是一身夜行打扮,黑布蒙面,只露出眼睛来,不由暗自一笑,心道,“这下却是更好办了。”
薛穆言沉声道,“今夜的阵势是‘十面埋伏’,诸位脚下当心,随我来。”
薛穆言替秋无意治了许久的伤,对到九宵阁的路径相当熟悉,当先行去。
郑远行,雷贺文,静辰三人也知道其中厉害,踩着薛穆言的落脚处向阵中行去,毫厘不差。
左转右折,稍顷就转过一块假山,眼前霍然开朗。
众人突然齐齐一怔。
前方五尺处,正盘坐着夏长干、何莽二人。
静辰师太当年有一个爱徒就是惨死于夏长干之手,死前更是受尽凌辱。她七八年来一直耿耿于怀,此时见到仇人分外眼红,当时眉头一竖,向前一步,执起拂尘就要动手。
郑远行一皱眉,伸手将她阻住,低声道,“此二人定是陷入阵中,料他们也逃不脱,不如待天一楼将他们擒住之后,师太尽可将此贼要来随意处置,却勿为了今日一时之气,误了大事。”
雷贺文也是低声催促不已。
静辰狠狠一挥拂尘,恨声道,“先便宜了这两个奸贼。”
四人走过他们身畔,直奔九宵阁而去,夏长干和何莽却还是凝神抵御幻像,对周围毫无所觉。
秋无意隐在亭后,神色露出一丝冷意来。
若是他们当真击杀夏、何两人,惊动了天一楼,倒也罢了。
如今也怪不得他。
一闪身,秋无意飘然落到秋思亭旁的一片竹林边上,纤长白皙的手按住了一根不起眼的细竹。
触手冰冷,这根枝节分明的翠竹竟然是纯铁所铸。
他手中运力,将竹干向下压到底,又向左边转了两圈。
一阵细微的吱嘎声从地下传来,九宵阁附近的阵势已变。
正在阵中的六人同时觉得周围景色一暗,再定睛看时,身边的人突然都消失了,只剩自己一个站在中央,眼前已经一片白雾茫茫。
再一瞬间,无数的暗器箭石从白雾中激射而出。
今夜全楼发动的阵势本来是“十面埋伏”。
所谓“十面埋伏”,取的是敌不动我不动之意。陷入阵中之人,只要不轻举妄动,便不会有性命之忧。想要脱身,却是极难。
但秋无意方才转动阵眼,已经把九宵阁一带阵势改成了十种阵法中最为霸道、轻易不用的“千重雪”。
千重雪下,不留活口。
阵中人每动一步,刀枪暗器便如附骨之蛆,绵绵不绝,不死不休。
阵中突然响起一片兵刃呼喝之声。
阵势既已发动,秋无意再不迟疑,向九宵阁掠去。
他淡淡的想,夏长干和何莽倒也罢了,摆放着众多黑道枭雄的无涯阁中,若是再放进这四位白道大侠的骨灰坛,定是有趣的很。
只可惜要重新再找一个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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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大门派盘踞四方,虽然明里不提,暗地却是各自有着江湖默认的地盘。
就比如少林之于嵩山,又比如萧家之于洛阳。
行走江湖之人,对于礼仪规矩尤为看重。若是路过某一大门户的地盘,有空闲有机会,是一定要投帖拜山的。
若是行走到了四川境内,江湖中人第一个想起的,不是峨嵋,不是青城,却是蜀中唐门。
唐门暗器,妙绝天下。
唐门之毒,震慑天下。
唐门素来家法严苛,族中子弟若是武功未及大成,或是心智欠缺缜密,决不会让他出道武林。
因此,有众多唐门子弟,一辈子被困在蜀中,默默终老。
却也因此,越是年轻出道的唐门中人,越是可怕,往往只需一年半载便可名动江湖。
数百年来,唐门只出了一个例外。一个年方弱冠便已出道,却始终未以武功闻达于世的人物。
唐沐。
唐沐出身于唐门支系,年幼时便惊才绝艳,崭露头角,被诸多长辈瞩目。唐沐自己也是勤练不辍,只求能早日走出蜀中。
只是没有人知道,他急欲出道的目的,居然是为了要写武林通史。
唐沐自幼酷爱读历代传记,自十五岁起,他便立志要写一部武林通史,道尽这江湖历年来的兴衰恩怨。历时二十年,奔波四海访人无数,终于写成。其中搜集了众多的机密资料,也解开了诸多悬而未决的谜团。
作为通史编撰之人,唐沐可谓是幸运。因为他身处之世,正是江湖大乱之时。
乱世出英雄。
没有英雄的武林通史,还有什么值得书写?
唐沐一直很庆幸。
郑远行等四位白道高手丧命于天一楼中之日,是辛酉年二月十八。
写到这一天的武林通史时,唐沐踯躅良久,方才下笔。
他写道,“这一日发生之事本是众多偶然。卓起扬于这一日下格杀令以试探秋无意,郑远行四人亦于这一日准备行劫持之举。若秋无意遵令杀影子,或其二人未踏足四人密谋之树林,甚至若秋无意服下那碗汤药而遭劫持,本日之事定当重写。然众多偶然却聚成必然,使得四人身死天一楼,这一日遂成为一场武林浩劫之起始。”
“关于萧初阳对此事之应对,后人往往施以诟责,称其延误时机,在下看来却是不然。若萧初阳当时不隐瞒此事,以四人身份之尊,数月之内,正道中必已自行分崩离析,又何须苍流教来袭?况且若非天意弄人,萧初阳当时之举定然能成功隐瞒天下,对武林确是有利无弊。可叹后人往往执果溯因,枉费萧初阳一片苦心。”
写道这里,唐沐迟疑了一下,又加了一句,
“卓起扬可谓一代枭雄,萧初阳是当世英雄。然英雄与枭雄之间,只有一步之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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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秋无意重伤之后,精力大损。而他主管的内务事宜,却是烦杂无比,最耗人心神。
偏偏有一日纪鸿熙在九宵阁叹了声,“最近好无聊啊。”
然后他看见坐在床榻之上,埋首纸堆之中的秋无意忽然抬起头,对他笑了笑。
于是内务之中,那些最最烦杂的事宜,全部丢给了他纪大老板。
全楼最闲的人,突然变成了全楼最忙的人。
二月十八日清晨,天一楼中各处警铃大作。
纪鸿熙好梦正酣,突然被警铃惊醒。
这天一楼树大招风,每隔月余旬日就会被人闯上一次,他倒也习惯了,抱怨了一句,只待再会周公去。翻了个身,他突然想起身上暂负的职责,这才勉强爬起来,心中却是将秋无意骂了一百遍。
匆匆赶到出事地点,远远的看见几个楼中护卫已经将尸体拖出来放在一边,然后几个人居然站在那里原地发呆。
纪鸿熙心道,“这几个小子,一没有人看着就躲在一边摸鱼,亏了还都是名门正派出来的。我倒要看看是谁,一定要扣光他们这个月的例钱。”
悄悄走过去细看,却见为首一个是崆峒派的弟子杨建。
纪鸿熙不由一皱眉。
此人向来老实,尽忠职守的很。如此异常,定然是出了事情。
杨建见了纪鸿熙,神色稍定,附耳过去悄声说了几句。
纪鸿熙脸色一变,蹲下身,揭起其中一个蒙面客的面巾只看了一眼,突然觉得头大了一圈。
把四个人看完,他已经想昏过去了。
纪鸿熙突然跳起来问道,“几个人来过这里察看?”
杨建答道,“方才来了二十几个各派师兄弟,见敌…见来者已经气绝,便只让我们几人处理。秋公子适才也赶来查验过,让我们不要走动,他去请萧盟主来。”
纪鸿熙暗暗点头。
正说的时候,忽然听到远远传来急速的衣袂破空之声。
眼前人影一闪,一个身穿湖色长衫的修长身影出现在众人面前。
萧初阳到了。
秋无意跟在身后,依旧穿着他惯常的月白色衣衫。
往日那丝沉稳淡雅的笑意已经不见,此刻萧初阳的眉宇间隐隐含着一丝忧色。
他弯下身去,一个个揭起面巾看过去,神色越发凝重了。
沉思了半晌,萧初阳缓缓站起身来,一转头注意到秋无意发白的脸色,道,“无意,你也辛苦了,回去休息吧。”
秋无意点点头。
过来这一趟,阵眼早已被他改了回去。刚才检察了一番,本应在死人身上的天一楼草图也已经在他怀里。
他出来的两个目的都已经达到,可以去睡了。
萧初阳注目望去,六具尸身均已残破不全,也不知道中了多少暗器刀剑。
他皱眉问道,“昨日不是十面埋伏之阵么?怎么会弄成这样?”
杨建呐呐说不出话来。
昨日的阵势,就是他亲手发动的。
所谓“敌不动,我不动”。
十面埋伏,确实很少会置人于死地,除非闯阵之人在阵里蠢动不休,触发机关。
一名护卫注视着破碎的尸体,身体微微发抖起来,双拳已经攒紧。
纪鸿熙盯了他一眼,突然暗叫一声糟糕,他已想起这个护卫是谁来。
什么人都好,这人偏偏是雷家的直系子弟雷漠,算起来是雷贺文的子侄。
雷漠一生最服膺之人就是雷家家主,他的伯父,而今雷贺文却死在他守卫的机关下,死状凄惨无比。他如何能不恨?
雷漠声音沙哑道,“萧盟主,这次必是郑远行那老匹夫诱使大伯进入这天一楼来,想要对大伯不利,却不料连自己也搭了进去。”
萧初阳和纪鸿熙同时一惊。
萧初阳沉声道,“兹事体大,无凭无据之下,切莫如此猜疑!”
雷漠怆然道,“无凭无据?萧盟主若是早到一步就可发现,郑远行那厮的佩剑就扎在大伯的腹部!”
他冷冷一笑,“外面虽然不知,可是我雷家上下又有谁不知道郑远行那匹夫!当年他为了一个女人视大伯为眼中钉,这二十年来大伯虽然处处忍让,但不知明处暗处和他较量了多少回!”
言语未毕,忽又听到一声冷笑。萧初阳和纪鸿熙一看过去,心又向下沉了一分。
这五名护卫中,竟然也有峨嵋派的弟子。
冷笑之人正是峨嵋年轻一代的弟子刘悟哲。
刘悟哲冷冷道,“郑远行的剑是插在雷贺文的腹部不错,雷贺文的刀却是砍在掌门师叔的腰上,你又如何解释?”
雷漠也是冷笑一声道,“简单的很,静辰老尼是帮凶,伯父自是要还击,那薛穆言定然是带路的。哼,都是一丘之貉!”
刘悟哲大怒,唰的一下拔剑。
长剑尚未出鞘,一只手忽然按住了剑柄。刘悟哲的剑居然再也拔不动一分。
萧初阳脸色肃然,“都住手!”
刘悟哲看看萧初阳,又狠狠瞪了一眼雷漠,忿忿收手。
雷漠冷笑着欲讥讽两句,忽然看见萧初阳面色转冷,神情凛然,隐隐显出一种不怒而威的气势来,与平素见惯的温和儒雅之色大有不同,心头忽然咯噔一下,讽刺之语终究没说出来。
他退了一步,道,
“萧盟主,属下虽归同盟麾下,但也是雷家的人。如今出此变故,属下要告假一月回家一趟。”
那边的刘悟哲接着道,“属下也要告假一趟。”
萧初阳忽然轻叹了一声,向其他三名护卫道,“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你们是崆峒的弟子杨建,武当的俗家弟子孙醒和点苍的弟子朱晖彦罢?”
三名护卫闻言有点诧异,却都点头称是。
萧初阳低声道,“对不起各位了。”
微曦的天色笼罩下,突然闪过一道炫目的光芒。洛阳萧家名震武林的绝技,“惊鸿一剑”已经出手。
疾如奔雷,迅如闪电的一剑。
萧初阳是公认的武学奇葩,其在剑术上的造诣已超过乃父萧劲萧大侠。
纪鸿熙眼睁睁的看着萧初阳的剑在瞬间闪烁了五次。然后面前的五名护卫缓缓倒了下去。
他没有拦。萧初阳的出手,江湖中很少有人拦的住。
更何况他对此根本毫无准备。
看着倒地上的杨建,纪鸿熙有点发楞。昨夜他还和杨建喝了一坛酒,听杨建半醉的时候提起他是如何的喜欢家乡的一个青梅竹马。他还记得杨建醉眼朦胧的对着整桌的人大吼,“我今年就回去娶她!”
现在他已经成为一具尸体,躺在冰冷的地上。
纪鸿熙突然转过身来,对萧初阳怒道,“你这是做什么!”
下一句怒骂已经在口中,忽然梗住了。
他看见了萧初阳的手。
他们结识已经许久。
在纪鸿熙的记忆中,萧初阳的手一直是沉稳镇定的。
即使在最惨烈 的战斗中,即使身受数剑,血流了一地,萧初阳却还是淡淡笑着,互相搀扶着,用他稳定的手执着风华剑,斩出一片生天。
而现在,萧初阳的手却有些颤抖。
执着剑柄的手指关节已经捏到发白,却仍是止不住的颤抖着。
纪鸿熙已到嘴边的话再也说不出去。
纪鸿熙也知道,若是这五人中任何一个将今日之事泄漏出只言片语,江湖上就会是一片猜忌复仇,腥风血雨,白道诸派的分崩离析指日可待。
武林同盟所辖人众虽然都是自各大门派中挑选而来,由同盟指派任务,但白道门派同时均各自为政。因此,与其说同盟是统领白道人众,倒不如说统合协调各大门派之所。
虽然如此,但武林同盟毕竟是关系白道兴衰之同盟。
萧初阳毕竟是武林同盟盟主。
一举一动,皆牵动武林。
一忧一思,皆挂怀武林。
他今年也只有二十九岁,但他身上的担子,始终比别人要沉重的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