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也不叫我……”窘迫的翻身起床,任天楠看着那家伙眼睛下的淡青。
“叫你起来,我还怎么欣赏美景?”话里有话一脸斯文的耍着流氓,梁尚君站起身紧了紧腰带,“得了,说正经的,其实现在睡不睡都无所谓了,眼看着就要进城了,回家再睡也未尝不可。”
梁尚君说是这么说,但等到他们真的进了城,却另有旁事彻底毁了那一场清梦。
远远的一匹白马,马上坐着衙门口六扇门的总班头,沈忱。
紧锁的眉头,惊慌的神色,沈忱一直冲着他俩赶过来,然后一使劲勒住了马缰绳。
“哟,这不是沈大班头嘛,这大清早的是忙着去哪儿啊?”梁尚君朝对方一拱手。
“行了梁举人,没闲心客气了,出事儿了!”沈忱一声焦躁的叹息,迟疑了一下,他终究还是开了口,“时方才老爷下了飞笺火票,让我前去找你,我本想问一句所为何事,却半个字也没问出缘由来!我说我的梁老爷,你到底做了何许勾当让县太爷知道了?”
只是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却说的刚回城来的两个人都愣住了。
“什么?勾当……?”先开口的是任天楠,他觉得心都提起来了,大清早就听见这样的说法,实在太刺激人。
伸手止住了任天楠后头的话,梁尚君沉思了片刻才出声:“……沈班头,莫不是那宝剑……”
“不会,那日你我交接只是一瞬的事儿,又没旁人看见。”沈忱摇了摇头。
“……嗯,那又会是何事呢……”眯着眼,梁尚君在心里细细盘算,可总也无法太集中,一夜不曾合眼的疲劳已经让他心神乱了起来。
“得了,不管是何事,你先跟我去一趟衙门吧。”沈忱咋舌,然后调转马头,“放心,我在旁边听着,老爷若是胡乱栽赃,我会说句公道话,若是要动刑打人,只我一个眼色,差役们的棍棒也就都能长着眼睛,绝不会伤了你。”
“这都好说……”梁尚君摇了摇头,“只是我确是想不出自己有何把柄落在当官者手中,算了,先去了再说吧。”
“可……”任天楠跟上来,想要阻止,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行了,你不用管,我没事儿。”梁尚君轻轻笑了笑,算是安慰,“你没听沈班头说嘛,就是老爷要动刑,我也伤不着皮肉。你先回去,跌打损伤药就在我暖阁柜子之中,上次疗伤你也看见我从哪儿拿了,去把伤口处理处理,等我回家。”
“伤不要紧,你……”
“哎哎~~都说了伤要紧不要紧由不得你了嘛。”梁尚君哄小孩似的哄着放心不下的任天楠,随后冲着沈忱点了点头,便一拽马缰绳,改了路线,直接朝着县衙的方向走去了。
任天楠站在原处,看着那两骑人马的背影,眉头紧锁。
他不敢多想,多想了就停不下来了,不过……应该没事儿的吧,梁尚君乃是当地乡绅中名气最大的了,风评也颇不错,从来乐善好施,不管是当地寺院也好,还是贫苦百姓也罢,都受过他的布施与周济,就连历来的县官也都跟他打着交道,那,这刚刚上任不久的钟大人……
这是要干什么呢?
甩了甩头,他收起凌乱的思路,决定还是先回去收拾一下,也好跟家里的管家和院工们商量一下对策或是打听一下风声,若是需要准备钱财上下打点疏通也是最好赶早不赶晚。
打定了主意,他策马往举人府赶去。
一路无话,很快进了宅门。和管家一商量,原本精明强干的管家可犯了愁。
“这……若是有什么风声,倒也好准备,可现在是什么都不知道啊。”五十上下的老头一脸踌躇,“唯一的办法就是准备些银两,先让沈班头帮着把官差们疏通疏通。”
疏通好说,准备银两更好说,可当任天楠接过了管家准备好的东西赶到县衙,他才意识到,眼前的情况,远不是所谓银两就能打点的了的。
第十四回
县衙门大堂之上除了官差之外,便是县太爷跟人犯了。
梁尚君还算轻松自如跪在公案桌前,低着头有点儿犯困,公案桌后头坐着县官,钟大人捏着下巴上一缕胡子,看着面前的举人老爷,似乎在琢磨着怎么将之碎尸万段。
“我说……沈班头啊。”
“啊,在。”没想到会先被叫到自己,原本还在打算如何帮梁尚君解围的沈忱赶忙冲着老爷一施礼。
“我先问你,你是从哪儿把他带回来的啊?”那想要威严却有些娘娘腔的声调让人很是不爽。
“呃……从城门口。”
“嗯。”点了点头,老爷慢条斯理问梁尚君,“我说下面跪的,你是何人啊?”
梁尚君在心里头骂了一万句“你是瞎了还是傻了”,然后面带着微笑抬起头来,“大人,我乃是梁尚君。”
“哦,那,你头上可有功名啊?”
“回大人,有,我乃是举人出身。”
“哦……原来是孝廉公啊。”
“正是,蒙圣恩受任孝廉,已有十载光景。”
“那……既是孝廉公,又吃着爷家俸禄,怎么偏偏行些不耻之事呢?”
一句话,就连局外人听着都觉得震耳欲聋。站着的沈忱,跪着的梁尚君,都吓了一跳。何谓不耻之事?莫不是说……
“大人,有何话请对我言明,我梁某人一向光明磊落,您所谓不耻之事……我着实是不甚明白啊。”
“哼!还想狡辩?!”钟老爷突然坐直了,用惊堂木在桌案上猛拍了一下子,那张灰黄色的干瘦的脸透出了一丝狠毒,“真是人是苦虫,不打不行,人是木雕,不打不招啊。抄手问事量尔不招,左右!”
一声“左右”,两旁衙役们如狼似虎,老爷从签筒子里抽出一根量刑签,甩手扔下了公案桌,然后抬高音量喊了一声“杖责四十!”。
杖责四十?莫说是凡人,便是膀大腰圆的屠户镖头也吃受不起啊,就算是衙门口的官差个个儿听沈忱的话,大班头一个眼色下去,棍棒都能留着情面,但终归还是要有那么三五板子是真的得挨上的,可这无头的官司,这无缘故的板子……
“大人且慢!”沈忱看不下去了,当即阻拦住想要抄板子打人的官兵,他挡在了梁尚君面前,“大人,事儿还没问个明白,怎能就此草率用刑呢?依小人之见,不如还是先问个一二三,再打不迟。”
“……沈班头。”那阴阳怪气的腔调让人要多不舒服就有多不舒服,县官儿转换了目标,一双死羊眼看着沈忱,“这案子,是你审呐,还是我审呐?”
“这……当然是您审了。”沈忱被问得发了毛。
“既然是我审,就不劳烦你多嘴了吧。啊?”
“……”沈忱一时没了应对的言语,倒是还稳稳当当跪在堂下的梁尚君开了口。
“大人,我有句话,不知能不能当堂呈上?”
“……你说吧。”
“是。”吁了口气,梁尚君表情还算淡然,“大人,我梁某人虽谈不上大仁大义,可终归在乡里之间行了不少善举,修桥补路这等小事暂且不提,单说这每年捐给庙里的布施,赠与穷人的钱财,便不是个小数目。您虽是初来乍到,可也应该对我有所耳闻。我不求树碑立传,可这无缘故的官司,我也决不打。您头上那明镜高悬的牌匾写得明白,我但问您一句,您要动刑于我……这罪责何在啊?若是您能把我的罪状一一呈将出来,又证据确凿的话,要杀要剐,我绝无二话!”
一番话,说得钟老爷眉头拧到了一块儿。又是一拍惊堂木,县太爷欠了欠身子,都快站起来了。
“我说孝廉公,都跪在我这七尺法堂之下了,就别跟我打官腔了吧!我一县民之父母,还能空口无凭捏造个罪名施加于你嘛?!告诉你,我现在有了确切证据,说你身为爷家孝廉,实属江洋大盗!偷东窃西,另外,还为了私利行贿朝廷命官!我且问你,你可是刚从省里头韩伯年的府上回来么?!”
这几句话说完,梁尚君脸上没了那种淡淡的应对的笑。他稍稍眯起了眼。
坏了……他想。
这消息,究竟是如何钻到县太爷耳朵里的?这么多年来,他过着两重生活的事儿从未败露,怎么这新任的老爷一到任,上来就拿他开刀了呢?到底……是何人走漏了风声!
“怎么?没词儿了吧。”钟老爷一阵冷笑。
“……大人。”梁尚君也跟着挑起了嘴角,“我不知您是从何方听来的谣言,我梁某人清清白白,您若不信,可派人前去搜查,只要搜出一件算是赃物的东西,我甘愿受罚!”
“哼哼,这话说出来,孝廉公,你可别后悔啊……”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话说出去了,官差派出去了,县太爷亲自坐着轿子到了梁府,说是要查个水落石出。
梁尚君其实并不担心,他才不傻,那个私藏赃物的库房根本不在地上,而是一个入口在后花园凉亭石桌下的地库,那地方只有任天楠知道,就连他那挚友杜安棠也是只知道有这么个地方,却不知在具体何方。所以,跟在后头往自己家走的一路上,梁尚君只是想着赶紧了结了这桩诡异的官司好好睡一觉,别的,他都暂时没多过脑子。
但是沈忱颇为担心。
“我说,梁举人,这一去……”他压低了音量凑到梁尚君耳边寻问。
“放心。”笑着摇了摇头,梁尚君不再多说。
一行人马进了梁府,家奴院工们个个儿惊惶不知所措,都集中在院子里垂手站着听候发落。
“都在这儿了?没有私逃的吧?”钟老爷环视了一下四周,这修建的比他的后宅还华丽的举人府很是令他不爽。
“回大人,没有。”沈忱应着,从人群中一眼就看到了像是刚跟着回来的任天楠。
“嗯。”点了点头,县太爷只用眼角余光扫了一眼身后站着的梁尚君,便直接迈开了脚步,“走,先从后院搜起!”
这句话可让人汗毛倒竖起来了。
后院?!
他怎么会……先从后院开始搜索的?!!难道说,真有人走漏了风声?不应该啊!
梁尚君紧紧跟在后头,直到了后院,直看着钟老爷叫人直接就挪开了凉亭的石桌。
工隆隆一阵闷响,石桌被推到了一边。
下面一扇挂锁的铁门就在眼前。
又是一串砸开锁头的声响之后,铁门被掀开了,看着眼前的景象,梁尚君咬紧了牙关,轻轻闭上了眼。
完了。
还有什么可说的?这就是他要的证据确凿,这就是他要的铁证如山。
里头的证据要多少,就有多少,字画,古玩,这些年他搜集的心爱之物都在这小小的地库里,现在地库的门都打开了,还能说出个所以然来么?
怕是说什么都没用了吧……
幽冷的叹出一口气,梁尚君没了言语。
“怎么样啊?我的孝廉公?这回不跟我谈什么官司有头无头了吧,啊?”钟老爷爆发出一阵嚣张的冷笑,接着又突然转变了脸色,义正言辞喊了一声,“来人!把他们家那个书童小四给我叫来!”
一个差役几步走到人群里,把躲在最后头的那个孩子连拉带拽提了出来,推到县太爷面前。
瘦小的孩子扑通一声就跪在地上了,全身发抖,眼圈通红,想说话,却怎么都说不出来。
“不用怕,老爷我对你应当有赏,若不是你揭发检举你家主人偷盗一事……”说到这儿,县官斜眼看了一下旁边的梁尚君,笑得连皱纹都开了,“若不是你,我还真不知道就在咱们县里还有这么个飞贼啊……”
“老、老爷,我……”这话是对着梁尚君说的,小书童跪在地上,哭成了泪人儿,“老爷,我真不是……我真不是啊……”
梁尚君一言不发。
他有些心疼,这么小的一个孩子,一直给自己做书童,认认真真,现如今就这么跪在地上浑身尘土满脸泪痕。
可……若真是这孩子说出去的真相,他又是如何得知的呢?
皱着眉保持着沉默,梁尚君扭过脸去,叹了一声。
“行了我说梁先生,有什么罪责,要招认就趁现在吧!”虽说没有惊堂木,可县太爷的声音倒是比那敲击声还响亮,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衙役们,老爷发了威,“来人!给我打!把刚才欠的那四十板子先给我打了再说!!”
沈忱这时再想阻拦,已是不可能的了,赃物尽在眼前,他还能说什么?难不成求老爷把这四十改成二十?可即便是改了,又能减轻他什么罪责呢?他能做的只是咳嗽一声,使个眼色,告诉差役们手下留情而已,可若说真的力挽狂澜,他办不到……
他办不到,可有人办到了。
“大人!慢着!!”一声断喝,来自人群之中。
“啊?何人大胆?!”钟老爷来了气,往人群里看时,一身院工穿着的任天楠走了出来。
“大人,我家主人并非盗贼。”稳稳当当走过来跪在地上,任天楠抬头看着有点儿气急败坏的县官。
“你说不是就不是了?你是何人?!”
“我是……这梁府的院工,任天楠。”
“任天楠……嗯,那你说说,你家举人老爷怎么就不是盗贼了啊?这证据确凿,人证物证都在,你又如何推翻呐?”
“……大人。”侧脸看了一眼旁边几乎连眼珠子都要瞪出火来的梁尚君,任天楠重新低下头去,“大人,我家主人,只是喜好文房四宝,古玩字画,至于……那偷东西的……”
“怎样?”
“那偷东西的,一直都是我!”
这话一说出来,在场的所有人都愣了。
同是家奴院工的人不敢相信,县官意料不到,沈忱意料不到,梁尚君更是意料不到。
“你!——”咬着牙要往前抢步过去辩解,却被几个差役拦住了去路,梁尚君只有隔着障碍咬牙切齿,“你在胡说些什么!!”
任天楠没有理他,只是从怀里轻轻掏出来一个小巧的,精致的,城里找不出第二个的核桃坠子,他把那连着红丝线,镶嵌着滚珠,一碰就会发出清脆声响的小玩意儿递了上去,然后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缓缓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