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唯自然也来了。是被山庄中的弟子押来的。
乐谦把人都遣了出去,只留下无忧、贺亭甫、厉唯,还有床上那个兀自在昏迷的梁小言。厉唯垂著头,衣衫凌乱,想是方才被逮著时挣扎了。乐谦坐在太师椅上,瞧著跪在地上的厉唯,心里那叫一个堵得慌。
“厉唯,你说说,你和小言究竟有什麽样的深仇大恨,要这样对他?”
厉唯低声道:“不是我做的。”
“不是你做的还能是谁?你到现在还要狡辩!无忧和贺公子是亲眼瞧见你从小言的房里出来!”乐谦极为痛心,他没想到自己的弟子里面真能出这样的人。
厉唯却道:“是,我和小言吵了一架,他被我气昏过去。这我承认。”他倏地抬起头,低吼道:“可我没有毒他!不是我下的毒!”
乐谦道:“事到如今你说这样还有谁能相信?”
“不是我!”厉唯道,“庄主,我,我不会伤害他。”他望向躺在一边的小言,突然眼眶泛红,一滴眼泪从他的眼睛里落下来:“庄主,你不明白!我一直,我一直……”
他神色痛楚,猛的抱住自己的头,无法控制地大吼出声:“我一直都很爱他!”
“什麽?!”
所有人都呆住了。
乐谦庄主大人有些石化,耳朵里自动屏蔽掉了厉唯方才撕心裂肺的呐喊,僵硬地问道:“厉唯,我没有听明白,你究竟是什麽意思?”
厉唯跌跪在地上,喃喃道:“我知道,这种事情惊世骇俗,我不能说出来。我甚至想都不能想,想一下我就该下地狱。”他微微抬起了脸,看著床上那张苍白的俊俏的面容。很小很小的时候他第一次看见他,不知道为什麽,心就好像什麽东西戳了,钻心的感觉不能忘怀。有一粒种子埋了进去,然後慢慢地长,慢慢的长……直到他自己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头怪物。
有时候厉唯想为什麽呢。梁小言不是什麽倾国倾城色,小倌馆里的头牌不知道比他漂亮要多少倍。可是就是不能忘记,那种爱恋甚至绵延入骨髓,痛的几乎要让人癫狂。
厉唯道:“我什麽都不敢说,不敢表现,我欺负他只是希望他能够注意到我。我想要让他记得我,他可以忽视任何人,但是不能够忽视我。可是──”
他忽然疯狂地叫了起来:“他有喜欢的人了!他居然有一个喜欢的人了!而且,而且──那个人是一个男人!!!”
乐无忧猛的想起来。之前他和贺亭甫来这里坐坐,贺亭甫瞧见梁小言脖子上一块淡淡的斑──那根本就不是什麽蚊虫叮咬留下的痕迹。而是吻痕。一道充满了独占欲的吻痕。
贺亭甫显然也想了起来。他和乐无忧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嘴角缓缓勾起来,露出一个古怪之极的笑容。
“我不允许!我绝对不能允许有这种事情发生!”厉唯疯了似的大喊:“他可以娶女人,但是他不能背著我和别的男人乱搞!他是我的!是我先遇见了他!是我!这个贱货他凭什麽──”
“住口!”乐谦打了厉唯一个巴掌,把他打翻在地:“满嘴不干不净地胡说些什麽!”
“庄主,你不相信麽?呵呵。”厉唯趴在地上,笑声凄惨:“我胡说有什麽好处?庄主,我是个变态,可是你这个徒弟也是个变态,甚至这个山庄里还有一个……庄主,我只是想要知道那个人是谁,小言他不肯告诉我,庄主,你让小言告诉我啊,庄主……”
乐谦听得身体不停颤抖,表情难看之极。贺亭甫忽然道:“乐庄主,我以为……厉唯公子并没有胡乱说话。”
乐谦脸色一变,眼神锐利如箭,看向了贺亭甫。贺亭甫却浑然不怕,神色坦然地接受乐谦近乎杀人一般的眼神。乐无忧心里一跳,上前一步,挡住乐谦看向贺亭甫的视线:“爹!贺亭甫他──”
乐谦道:“不管今日这孽徒所说是真是假,我都不容许有外人知道!”
乐无忧听出乐谦话里的杀意,大惊道:“爹,亭甫你不能杀!”
“为什麽?”乐谦皱眉。站起身道,“无忧,你让开。”
“不行!”乐无忧也不知道脑袋里搭错了哪根筋,竟然头脑发热,双臂张开拦在贺亭甫前面道,“爹,亭甫是我认识的第一个外面的人,他是我的第一个朋友!爹,我,我和亭甫一见如故,如果他死了,我,我,我就──”
“你就怎样?”乐谦简直大皱其眉。今天这是怎麽了!
贺亭甫只觉心里满溢温柔。这个比他要矮了半个头的少年,身形单薄,却固执地站在他前面。原本他认识乐无忧本就是刻意为之,初时只觉他单纯可爱,极好糊弄,现在才知原来他真是把自己当做朋友,还是第一个朋友,第一个──甚至可以为了他和自己的父亲对抗。贺亭甫眨了眨眼睛,不知不觉心里有些涩涩的。
他们真的是不同。
“乐庄主。”贺亭甫踏前两步,抓住乐无忧的手,把他拖到身後,“乐庄主。我想,乐庄主也不是滥杀无辜之人。今日之事,我并不会多说什麽。我可以做这样一个保证,我也不是长舌之人。若是乐庄主实在不信,那我也没有办法,只是乐庄主,我也并不是只有一个人而已。”
乐谦冷冷的哼了一声:“你是在威胁我了!”
“威胁倒也不敢。”贺亭甫微微一笑:“乐庄主武林泰斗,大侠风范义绝天下,想来方才只是吓吓小子罢了!”
“你!”乐谦大怒,正要动作,突然望见贺亭甫腰带上系著的玉佩。那是一枚普普通通的玉,成色水润,也晶莹剔透,却没什麽更加精致之处。乐谦却是眉毛一跳。“你……”
他顿了顿,隔了几秒锺,突然道:“好,你自己说了,并不会多说!”
贺亭甫笑道:“多谢庄主。”
乐谦看著贺亭甫,心里又气又疑,转眼又瞧见仍旧趴在地上喃喃自语的厉唯,更是大火上了脑袋,一甩袖要走,乐无忧却又跳出来道:“爹!”
“逆子!”乐谦道:“你又要说什麽!”
乐谦倒是把火撒到了自己头上。乐无忧心里偷偷翻一个白眼,嘴上道:“爹,这桩事情又待如何?”
“待如何?废了厉唯武功,逐出山庄!”乐谦不耐烦道。
乐无忧眨眨眼,道“可是,下毒害梁师兄的人并不是他啊?”
乐谦一愣。乐无忧道:“爹,我知道,这件事情让您觉得……荒唐。但是如果您换一个角度考虑,您会想的更清楚……我认为,厉师兄说的是真的,并不是他下毒伤害梁师兄。”
乐谦此时只想快点把这件事情解决,“所以呢?你觉得?”
乐无忧搔搔脑袋,“爹,我可以和谭正行师兄谈谈吗?”
偏厅里,一灯如豆。
乐无忧坐在他上午坐过的红木雕椅上,手上捧著茶。贺亭甫也还在研究他上午研究过的那棵模样寒酸的槐树。只是天色如墨,不知道他还看不看得清那棵树的样子。谭正行坐在乐无忧的对面,纠结著眉毛,疑惑的看著乐无忧。
“小师弟,你叫我来究竟有什麽事情?”
乐无忧笑笑:“谭师兄,我们心里都很清楚,就别装了。”
谭正行眉毛纠结得更加厉害了:“小师弟,我不懂你在说什麽。”
“谭师兄……”乐无忧叹气:“一开始,我只是很单纯在怀疑。我觉得这事情应该不大可能……你没有动机啊。直到刚才,就算我从厉唯师兄那里听到了那些东西──我仍然不明白,你的动机到底是什麽。”
谭正行没有讲话。
乐无忧见他不接话,只好继续自说自话:“你让我觉得怀疑是在你不小心让我瞧见了那张手帕开始。说实话,师兄,你实在不该给我看那段剑舞。”他笑了笑,考虑了一下接下来的措辞:“其实,如果你告诉我那是哪个喜欢你的姑娘绣给你的──我也不会在後面想这许多。可惜。”
谭正行摇了摇头,“小师弟,你什麽意思?我说过了,那是我自己绣的帕子,没事情做玩玩而已。”
乐无忧也是摇了摇头,“师兄,回去以後我想起你说的,我总是觉得有些不对劲。後来我才明白是哪里不对。”他看著谭正行:“你真的──很认真。就是在比试完毕,你赢了,师兄你甚至都没有去休息,而是还继续在树林里练习剑法。练武练到了这个地步,哪里还有时间,像你说的那样,闲暇时候没事还能去绣张帕子?”
谭正行道:“小师弟,你也不是我,你这样说有些武断了吧?”
“也许吧。”乐无忧道:“那谭师兄你能不能告诉我……你这没事情随便绣的帕子上用的丝线……为什麽偏偏就是只有梁师兄娘亲家里面才会用的丝线呢?”
谭正行闻言身体一震,抬起头望了乐无忧一眼。乐无忧也看著他,低声道:“师兄,是你吧?那个……梁师兄爱上的男人。”
谭正行猛的站起来,“小师弟,请你慎言!”
乐无忧却冷冷地看著他:“告诉我,谭师兄,你想要的,是什麽?”他笑了笑,“你贴身藏著梁师兄送给你的帕子,却可以狠心毒害他,阻拦他的前途。为什麽?”
谭正行狼狈地别过脸:“小师弟,这种话是不可以乱说的!”
“谭师兄,到现在这地步,你连承认都不敢了吗?”乐无忧道,“你知道吗谭师兄,原来厉唯师兄是喜欢梁师兄的。他说了。在爹面前。”
谭正行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向乐无忧:“不可能!”
“我干吗要骗你。”乐无忧耸耸肩:“呵呵,在那之前,我还怀疑是他。毕竟他的嫌疑最大。可是他却全都说了出来……谭师兄,你真厉害。谁都没有发现你。……你甚至都没有去看过一次梁师兄!你下的毒,你连一丝愧疚都没有,你甚至还在树林里舞剑,你还能砍断厉唯的手指还在那里装模作样!你练厉唯都不如!”
“够了!你懂什麽!”
谭正行蓦地大吼。
“厉唯……砍断了他两根手指算是轻的!我早该杀了他!这个人渣……他以为他是谁,说什麽喜欢小言,全是放屁!你根本不懂……刚认识小言的时候,他的身上全是淤青……全都是那个人渣打的!”
乐无忧倒是没有想到,愣了一下。谭正行垂下眼睛,跌坐在椅子上,低声道:“你根本无法想象……那时候都是才几岁的小孩子,身上却全都是被人揍出来的伤……厉唯那个人渣,垃圾,我早该杀掉他的!”
贺亭甫从厅门口回过身来,忽然用很淡漠的语气道:“但你没有杀掉他。而且……就算直到现在,厉唯还会时不时地中伤梁小言。他的确是不会再动手,但那是因为梁小言比他厉害很多了吧。可是言语伤害也同样厉害。而你……”他冷笑一声:“什麽都没有做过。”
谭正行呛的一声拔出一边桌上的剑来,直直地指向贺亭甫的胸口。“你又懂什麽!”他颤抖著手,“如果是你……如果是你又要怎麽办?爱上一个男人……”
乐无忧上前两步,小心翼翼地拿走谭正行手里的剑。谭正行笑了笑,“小师弟,你说呢。如果是你爱上一个男人……你要怎麽做?你会说出来?”
乐无忧一怔,半晌道:“我……我不知道。”
谭正行低笑道:“呵呵。”他想了想,慢慢地开口道:“很早……很早的时候。我一开始只是很怜惜,後来才发现自己居然就这样爱上他。我根本不敢讲,然後他却……”他忽然露出一种梦幻般的幸福的表情,“他却亲了我。我才知道并不是只有我一个人。”
“那张手帕……是的,是他送给我。”谭正行从怀里掏出来那一方帕子。那片模糊而深邃的潭水,那一座小小的茅屋,茅屋上空正衔泥归来燕子。
“对我来说,他就是那一只燕子。我希望他可以记得我在这里,不管他飞得多高多远,还能够回到我这里。可是──不是了。他很聪明,有天赋,勤奋。他也许会得到庄主的地位。然後……然後呢?我不知道然後我还能够怎样。”
“也许他其实不是燕子,是鸿鹄。可是我永远是不能动弹的潭水和破房子。”谭正行空洞地看著阴沈沈的天空:“我不能飞。而他离开我越来越远。”
“所以……你下了毒,让他不能参加比试,不能──赢。”
贺亭甫苦笑了下:“所以我们从一开始就都想错了。”
谭正行没有说话。他只是低著头,看著手里的那张手帕。那只小小的燕子……美丽的燕子……展翅高飞的燕子……
“我是真的爱他。”他说。
乐无忧道:“也许吧。”
“我是不是……很蠢?”
“不。”乐无忧道:“你不是蠢,你只是错了。错到了一个离谱的境地。你好像爱他,可是没有为他做过什麽,怕舆论,就连保护都没有保护过他。现在甚至做出这样的事情……我真的不懂,这还能算是爱吗?”
霁月山庄的比试经历三天,终於结束。决出前三甲,乐氏兄弟各占其二。庄主乐谦决定,以後每三年进行一次山庄赛事,胜数最多者则获庄主权位。
最後一天,照例的山庄大宴。乐无忧并没有去参加。他只是躺在自己小小的屋子里,看著木头的天花板,他始终还是不懂,这个世界究竟是怎麽了。也许是他无法适应,所以在前一世,他会被人毒杀。而在这一世,他依旧为了这些迷惑。
感情。或许真的只是残次品。在权力和金钱面前,一切成空。
谭正行被逐出庄。他的家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也许以後都再也见不到。厉唯继续在山庄练武,只是他不得再同梁小言见面。而梁小言……这个无辜的男孩子,成为了爱情和权力的牺牲品,恐怕终身都不能再获得乐谦的疼爱。
最可笑的,是这一场让所有人都紧张慌乱到暴露所有的比试,不过是一次试验。
简直是一场闹剧。
贺亭甫在山庄宴後向乐无忧告别。不,他甚至不能算是告别,只是在乐无忧的小木屋里面桌上留了一张字条,说是有事启程,有缘再见,字写得极为潇洒,无忧看著那张字条有点呆,发了半天的愣,最後把小纸片撕成两半,扔进了屋外的小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