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临近,他在医院里实在呆不住了,想着回家过年。
医生当然建议继续住院,毕竟他的病随时可能有危险。在家里虽然自由、舒服,但肯定不比医院的监测、治疗效果好。可考虑到病人心情和诸多主观因素后,负责主治的林医生还是亲自批准了。
除了一张写得满满的开药单,他还特意叮嘱着:发现任何不适都要及时送来医院。这无疑是提醒我们,对于安的病一定不能掉以轻心,危险无时无刻不围绕着他。
从被允许出院到出院的3天里,安脸上的笑就没停过,精神头十足,话也更多了。甚至在出院前的一晚还兴奋得很晚才睡。毕竟这是他第一次住院这么长时间,重又回家的心情是难以抑制的吧。就像是一只小鸟渴望着翱翔于天空的自由,他同样渴望着肃穆白色以外的多彩生活。
回到家的那天晚上,郭姨做了一桌丰盛的饭菜。出于感激,她让我们全家一起过去。起初老妈不好意思,可架不住郭姨和平心轮番的"邀请",最终她做了最拿手的葱爆羊肉和玉米羹,由我和老爸一一端下了楼。两家人头一次围坐在一张饭桌上。
平心哄着她的小儿子,几乎顾不上和我们聊天;郭姨和我妈挨着,自然说些家常;郁飞和我爸聊得都是工作中的乱七八糟,只有我和安--两个最有话说的人此时却说不上话。偶尔默契地相视而笑,再多的感情又不敢流露。好象我们只适合二人世界,哪怕多一个人,最没话说的都是我们两个。这点确实有些怪。但毕竟有不同寻常的感情关系,多多少少的蛛丝马迹还是能看出文章。
还在读中专时,安就称赞我妈的葱爆羊肉能比过他们外事食堂手艺最好的大师傅。当时我妈还高兴了好一阵子。这回因为做得太急,肉切得有些连刀,夹得挺费劲。我于是跑到厨房拿勺子。开始是拿了一把就往出走,快出厨房时猛然觉得用意太明显,就改了主意,每人拿了一把,并虚心地解释说喝玉米羹时用。但细心的人(比如我老妈)很容易便能注意到,我第一勺盛的是没有葱的葱爆羊肉,放的是安碗里。他顽皮地舔着嘴唇,斜着头朝我乐。
可能是也想向我表示什么。当我因为不习惯尖头的筷子,使得一块糖醋排骨在盘子里干打转时,安一边笑我笨一边帮我夹。四根筷子托着肉往回走,我想给他,他想给我,结果僵在两个碗的中间,把大家都逗乐了。最后还是他有些尴尬地把肉放进我的碗里,弄得我也不好意思。
有那么一两刻,我觉得自己实在是幸福。最爱的人和亲人同时在身边,并且以一种和谐的气氛聊着笑着,即使是奢望,我也在心底祈祷再多些这样的时光......
很多原因堆在一起后,那天晚上心情出奇的好。早早地洗了澡躺在床上,我正算计着第一笔年终奖要怎么花,两天后开始的假期怎么过,突然听见门铃的刺耳响声,紧接着是老妈的叫喊。
"平安洗澡时摔倒了......"我刚从卧室探出头,郭姨便着急地说着。
话音未落,我已经踢着拖鞋跑去了楼下。
担心,更多的是鲁莽,我猛地推开了浴室门。没有上锁,因为用力太大,自己先来了个趔趄。
安穿着黑色的内裤坐在小椅子上。可能被吓了一跳,在我推门的同时,他胡乱摸起一件上衣想挡住下面,样子狼狈,可笑的程度实在是难以言语,我于是不留情面地立即笑出了声。
他一见是我,又气又羞,用力拿手上的衣服朝我打来。
等我捉住他的手时,才发现他两个膝盖有些瘀青。没来得及问清怎么回事,郭姨和同来帮忙的爸妈便赶到了。
安紧张地推我,示意我把门关上,于是我们两个一同被关在了闷热的浴室里。
我一边告诉郭姨安没事,让她找些紫药水和创可贴,一边用宽大的浴巾把安严严实实地裹了起来。
"这样不行,不行。"他僵着身子反抗我要抱他的动作。
"走吧,怕什么?"我一把把他托了起来。
"你还是背我出去吧。"他在我臂弯里闹着别扭。
小小的浴室因为我们两个的执拗显得有些拥挤。
"你再不开门,我可没劲儿了。"我吓唬他。
他只好乖乖地开了门。
为了减轻压力,他双臂用力搂着我的脖子,许是出于害臊,就连脸也几乎埋了进去。就这样,保持着如此暧昧而张扬的姿势,穿过郭姨和我爸妈重重的目光,直到踏进卧室,我和安之间的距离才看似正常一些。
"怎么回事?那么不小心。"郭姨一边把手上的药递给我,一边问。
安没有回答,不好意思地抿着嘴。
"还有哪里摔到了?疼得厉害吗?"郭姨显然是吓了一跳。
"没事的,不就是摔倒了吗,没什么大不了。瞧您,就知道大惊小怪。"安嘟囔着。
"我就听见椅子响,敲了半天门你又不开,"郭姨看看站在身后的爸妈,"我也不知道你怎么了,一着急就把你阿姨他们找来了。"
"你可真够行的,还以为怎么了呢!"我一边给他涂药,也跟着埋怨起来,"叫你开门干嘛不开呀?想吓死我们啊?"
他为难地看着我,"得容我把衣服穿上吧。"
他这一说,我们都被逗乐了。
"你说你这孩子,从妈肚子里出来的,还跟我这儿害臊呢?"郭姨也乐了。
"你可不能这么说,孩子大了,怎么也是不方便。别说洗澡了,江南连换衣服都要把门别上。"我妈开始揭我的短。
"是是,要说起来真是不方便......"
"那以后洗澡我帮他吧。"
我实在没想那么多,顺口说出来的。结果是大家都看向我,让我觉得好象说错了话。
"不行,不行,太麻烦了......"
"您还跟我客气什么呀!反正我也老来您这儿,一顺便的事儿。"我打断郭姨的推辞。
"这......"
"妈,就这样吧。要是他就方便许多。"这次是安在说服着,然后又转向我妈,"行吗,阿姨?"
"行,这有什么不行的?住这么近,有什么事就言语。"我妈应和着。
等到几个人出了卧室,我打趣安,"行啊你,敢跟我妈叫板了?"
"你妈不会恨上我吧?"他装作害怕地小声问我。
"难说了。"我吓他,"要是她迁怒于我,说不定连家都不让我回了。到时候,你可得给我留半张床!"
"那样最好,你就能天天伺候我了。"他顽皮地靠在我怀里咯咯地笑。
我则轻抚着他单薄的肩膀,想着他有可能出现的问题,今后会遇到的困难,不由得一阵心疼......
第三十三章
每天上班都经过一排专卖店。因为很少买衣服,基本上不留意。春节放假的头一天,下班很早,加上领了奖金,出了公司竟莫名其妙地就步行了两站地。一个个服装小店挨得很紧凑,看得有些头大。最让人受不了的是热情过剩的店员,没等人靠近便以符合噪音的分贝招呼起来。这点挺难招架的。
或许是巧合,或许就是注定,只是很偶然的一瞥,便看见一对"情侣装"在试衣镜前晃动:男人的双下巴,啤酒肚,女人的窄肩膀,松糕鞋。虽然那都是我认为与美无关的线条,但那一刻却觉得不一样。他们试穿的那一席红,因为相同而彼此辉映着温情,因为辉映而相互燃烧出绚丽。从笑容便能看出他们有着令人羡慕的甜蜜感情。
我又想起了自己那件暗绿色的外套,还有安特意买的颜色相近的毛衣。虽然不喜欢张扬,但他却如我一样,希望从小细节上流露出我们的亲密,从而被了解,甚至被羡慕。
"欢迎光临,请您到里面看看。"小伙子的声音几乎是直接送进我耳朵的。
因为有点愣神,我也被自己的失态逗乐了。带着少许的不好意思,我走了进去......
"送我的?"安望着那件浅灰色的羊毛衫问我。
"试试看。"我迫不及待地催促着。
"你是越来越浪漫了,知道过情人节了。"他一边换衣服,一边阴阳怪气地和我调侃。
我瞄了一眼台历,2月13日,恍然于他的意思,也恍然于店里的那对红衣情侣,不禁嘲笑起自己的糊涂。真是讽刺啊!
"怎么样?"他坐在椅子里笑着等我回答。
翻好他蓝格衬衫的领子,拉平他单薄肩膀的皱褶。那是年轻的他,俊秀的他,虽然没有飘逸的头发,却依旧能给人美好的感觉。那是我喜欢并愿意为之付出所有的安,是无论用什么也不能从我生命中换走的精灵。
我轻轻地拥住了他。
"哥?"他有些手足无措,"怎么了?"
"过分,"我压抑着情绪,违心地嘟囔着,"你穿着比我象样。"
"去把你那件也拿来。"他兴奋地催促着。
我于是飞奔去取来了自己的那件。
"领口不一样?"他惊异地问我。
"我得打领带,圆口的怎么行?"
"你是故意的!"他小声说着。
"什么?"我听到了,只是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
"快穿上看看。"他转移话题。
我也没顾及那么多,乖乖地换上了,还"恬不知耻"地招呼郭姨来看。
"挺好,挺好。"她上下打量着我们,"就领子不一样哦?"
此时,安看着我,眼里有藏不住的失落。而我也是终于明白原因所在......
坐在公车上,觉得自己太可笑了。放假的第一天,特意为一件衣服奔波。可转而想起安当时的眼神,再荒唐一点儿也是值得的。说实话,当时买的时候我根本没想那么多。只是觉得自己比他大,自然要更成熟些。没有意识到原来他是那么注重形式的人。
"鸡心领显得成熟。"回想换衣服时店员的建议,确实是蛮有道理。
的确,穿着圆领衫站在镜子前,自己更像个涉世未深的毛小子。
"那不正好?正好和那个真正的毛小子一对儿。"心里想着,一股幸福的暖意直逼胸口。
因为答应安三十晚上要陪他守夜,所以刚吃过年夜饭,我便跑去了他那儿,身后是老妈不变的埋怨:"二十多岁的人了,老这么毛毛躁躁的。"
一进门,郭姨和李老师正在客厅聊天,见我进来都有些拘禁地站了起来。打过招呼,我直奔安的卧室。他正一个人塞着随身听,坐在床上发呆。我从身后拍了他一下,好象是吓了一跳,他有点愣神儿。
"听什么呢这么入迷?"我拉下他的一个耳塞。
他随即关了机子,放在桌上,自己往一边挪了挪,让我坐在他身边。
"晚会早开始了,怎么还一个人傻呆着?"
"没意思,不想看。"
我见他情绪不高,正想着因为什么,他却先一步盯着我问:"你......去换衣服了?"
我看看他身上的,又看看自己的,故意逗他:"是不是显得年轻了?"
"你特意跑去换的?"他还没纳过闷儿来。
我笑而不答。
"你还是更适合尖领的。"他抚摸着我的领口。
"感觉咱俩是不是太暧昧了?"我捉住他的手开玩笑。
"那你干脆脱了吧。"
"好啊,那我先帮你脱。"我伸手要脱他的衣服,他笑着扭动身子躲闪。
"别闹了,别闹了,"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让我妈他们听见不好。"
我这才反应过来客厅还有外人。于是把他拉起来,靠在自己怀里。
"李老师在这儿过年?"
"嗯!"他简洁地应和着。
"头一回啊,你‘高抬贵手'了?"我掐他的脸。
他拉下我的手,握住,很认真的说,"我想通了。"
看他那样一副正经的样子,我强忍住笑,问他:"什么事有你想不通的呀?"
他表情依旧很认真,丝毫没有因为我调侃的语气放轻松。
"我生病以来,李老师没少帮忙。你也知道,我妈退休时我还没毕业,都是靠他帮忙申请,才在居委会留了职位给她,领一份工资。我挺感激他的。"不等我应和,他继续说着,"其实我妈很早以前就和我提过他们两个的事,只是还没挑明,我就很不耐烦地躲开了。现在想想,自己真不懂事,肯定让她挺难受的。"
他的表情有一丝惆怅,手指在我的胸口上划来划去。
"其实我也不是不同意他们在一起,我只是觉得李老师年纪比我妈大,腿脚又不好,到时候我妈肯定要伺候他。我一个就够她累的了,不想她老了还有负担。"他用一种渴求理解的眼神望着我。
"其实有些事不像你想的那样。"我搂着他,尽量用他能接受的思维去开导他,"虽然他们在一起郭姨可能得照顾他多一些,但你想没想过那可能也是一种幸福呢!你想想,我和你一起时,我妈有我爸陪着;你和我一起时,郭姨就只能一个人。她已经寂寞了这么多年,老了就更需要有人作伴不是吗?"
他赞同地点点头。
"他们在一起可以互相照顾,有什么事也可以互相商量。尤其是这么多年,已经有了感情,这就更难得了。郭姨一定很希望你能理解她。"
他冲我微笑,"所以我说我想通了,只要他们两个没意见,我也希望他们幸福。"
"安,有时我觉得你太成熟了,很多事比我想的都深。"
"那也只能是你弟弟呀。"他扬着脸很顽皮地看着我。
"不对,还有别的。"我坏坏地笑。
他用胳膊肘杵了我一下,不满地说,"我就说年龄,你就会往歪处想。"
我当然是明白的,连连笑着点头。
"我也觉得,得病以来自己好象变成熟了,"他半闭着眼睛,不紧不慢地说,"其实好多事都是通过你想明白的。"
"啊?"我有些吃惊,"通过我?我还真不知道。"
"可能你不觉得。"他不看我,径自说着,"我老说你‘口是心非',其实我知道那都是善意的。你总是一个人想事情,不喜欢和人商量。但是只要是你觉得高兴的,就都和我说,让我也跟着高兴。连我姐夫都能觉出你对我好得特别。"
他说的话让我有点摸不着头绪,是在责备我对待感情太张扬了吗?
"虽然我们的关系有时想想多少让人苦恼,可是在一起的时候,又什么都忘了,光顾着高兴了。即使我病了,老给你添麻烦,你还是一如既往地陪着我,照顾我,我觉得感激却没什么能回报你。有时候觉得是自己耽误了你。"
"你说的都是什么话呀?"我听着有些不对劲儿,用力晃了他肩膀几下。
"你听我说完。"他握住我的手,"就因为你对我的好是不用回报的,让我觉得其实爱情可能就是这么一回事,只要两个人都觉得幸福,无论哪方付出多,都不会有占便宜、吃亏的感觉,就因为彼此相爱......所以,我才想通了李老师和我妈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