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从医院检查回来,郭姨告诉我,他的病已经进入不稳定期,医生建议尽快住院治疗。我知道,一定又是安在闹别扭才没能住院。
晚上,我一如往常一样,把水和药递到他手里。
"每天要吃这么多药,烦死了。"他一边伸手接,一边抱怨着。
"住院治疗可能就不用吃这些了。"我试探地问他。
他没有搭话,头一仰,把好几片药一齐放进了嘴里。可能是因为很难下咽,他把满满一杯水都喝光了。
"你自虐啊?不怕噎着?"我拿走他手里的空杯子。
他还是不理我,拉上被子躺下了。
他就是这样,遇到不爱听的话,也不争论,只是耍些小脾气。相处久了,对付他的这点任性,我还是有办法的。
"周末想去哪儿玩?宁帆和大名他们都有空。"我躺在他旁边,扒着他的肩膀问。
他还是很不情愿地闭着眼睛矜持着。
"听说植物园最近弄得可漂亮了,他们想去拍照呢。"说完这话,我突然觉得懊恼。安的眼睛完全失明了,一片黑暗里,"漂亮"一词对他是多么残忍啊。
"你要是不给个意见,我可告诉他们不去了?"说着我拿过电话假装拨号,用力之大好象快把按键敲烂了。
"植物园有榕树吗?"他拉着我拿电话的手臂问......
因为得到了肯定,他很快忘了不愉快,期待着周末的植物园之行。
望着他平静的睡相,我久久不能入睡。已经到了连"医院"两个字都是绝对禁忌的时期了,我们的幸福还能享用多久?
"江南哥,你看那花多漂亮?"
闭上眼睛,我又想起小时候,上学路过的街道旁,新植的榕树上开了好多扇叶形的粉色小花,毛茸茸的,很可爱。那是我们第一次看到那种花,安很喜欢。
"你说那花是什么味的?"
安就是有这毛病,想让我帮他干什么不直说,拐弯抹角。
"管它呢,不是香的就是臭的。"我故意听不出他话里的意思,径自往前走。
他见我没有要帮他的意思,独自爬上了围栏。因为个子矮,踮起脚尖仍是差那么一点点。
望着他求救般的眼神,我无奈地站上围栏,帮他揪了一杈。
"丫头片子才爱花。我看你上辈子就是丫头片子。"我虽然帮了他,可仍觉得自己荒唐,于是向他抱怨几句以找到心理平衡。
他定睛地看着我,用一种很委屈的眼神。让我不忍心继续自己的戏弄。
他一边闻,一边咧着嘴傻笑。
"香吗?"我也有点好奇。
"香"。
我拿过来一闻,根本一点味道没有,"哪香啊?"
"你使劲吸气就闻见了。"
我几乎把那朵花一起吸进鼻子,除了花朵因为新鲜特有的味道,再无其它香味可言。
"这也叫香?"我把花重又掷在他怀里。
他根本不在乎我的话,高兴地捏着花枝转着,看着,闻着......
躺在床上,感受着安靠在我脸上的、光滑的额头,突然好想再闻一次榕树花的味道,他喜欢的味道......
五月中旬的阳光,比初春时温暖,又没有盛夏时毒辣,我喜欢。
宁帆开着她的小奥拓载着我们去和大名他们会合。
在植物园的停车场上,除了李珊,竟然还有一个漂亮的女孩。不用问就知道是三儿的朋友,因为他交朋友好象只看脸,总给我华而不实的感觉。
宁帆推着安,在他手上的,是我和大名费了半天劲才摘到的榕树花。依旧是他说香而我觉得无味的小花。他和宁帆总是有说有笑,让我觉得她比我更能让他快乐,心里酸酸的。可一想到"妒忌"一词,我便又嘲笑起自己来。
中午刚过,太阳还照得人懒洋洋的,李珊便提议去园子深处的樱桃沟,大家一致响应。我和安则是没有任何约定地选择原地等候。我想我们只是不想让任何人打扰地独处在一起吧?会让我们做出如此行动的,一定是虽然单纯却又绝对强烈的感情吧!
原本宁帆也是想留下的,可在李珊的拉扯下最终无奈地也随他们去了。
我和安守着堆得乱七八糟的衣服、书包,倒也自得其乐地躺在草地上晒起了太阳。
在那片幽静的草地上,我让安枕着我的肩膀。他却坚持要与我分开一段距离。
"你觉得难为情啊?"我笑他。
他没有回答,只是闭着眼睛享受着阳光。
我凑过去靠在他的肩上。
"你不怕被人看到?"他轻轻地问。
我看着小路上不时走过的三三两两的人,反问道:"你怕?"
"我才不在乎,反正我看不到。"他说这话时,好象有着特殊的优越感。
"既然没有能隐藏一切的黑暗,那偶尔享受一下太阳底下的相拥,也不该是罪过吧?"
听我这么一说,他笑呵呵地揽住了我的肩膀,"要是有人指指点点呢?"
"狠狠地瞪他。"我抚摸着他戴着帽子的小光头。
他在我怀里笑得更厉害了。
不远处有人在拍照,镜头朝向我们这边时,我有一点点犹豫。安可以因为看不到而免于担心,而我则必须要面对。正视现实其实是件很容易的事,只需要一份勇气和一种坚持。"要是我们现在仍背对现实的话,那我们可能永远不会再有直面自己人生的勇气和机会了。"那一刻我想到的仅仅如此。
所以,我侧身亲吻了他,而他也轻轻地拥住了我......
第三十六章
六月初,大名请我们去他新装修好的房子小聚。那是单位分给他的一套两居室,虽然不很奢华,但感觉很温馨。他厚脸皮地搂着李珊,说那是他们未来的爱巢。把我们在座的都恶心得够戗。不过,那确实是让人羡慕的,能在任何一个人面前炫耀自己未来的幸福生活,想必要有足够的自信吧。
那天我们喝了些酒,话也多了起来。
"三儿,你那女朋友呢?"我无意地随口问。
"吹了。"他抿了口酒冲我笑笑。
我还想问怎么回事,看见对面的大名极力给我使眼色,也就全憋在心里了。
饭后,趁他们聊天,看电影,我把大名叫到了一边,问他使眼色的意思。
他好象挺难开口似的,让我一肚子气。
"你真想知道怎么回事?"他试探地问我。
"废话,不然我跟你瞎耽误功夫呢?"我不满他的犹豫。
"就上个月,咱们一块儿去植物园......"他停了停。
"怎么了?那时候不是挺好的吗?"
"你是不是在那儿......"
他的话老是说半截就没了,急得我不行,"你什么时候学得婆婆妈妈的?赶紧一口气说清楚了。"
他认真地看着我,好象很勉强地说:"她跟三儿说......说,说你和平安有毛病。"
我如雷轰顶。
我从来不曾想到自己对安的感情会给身边的人带来危害,如果这也算是危害的话。无论是家人还是朋友,我所感受到的都是理解、宽容。我并没有奢望有一天他们以我们为傲,甚至哪怕是说一句支持的话,但起码他们没有直白地否定或厌恶地唾弃。
可是,没有遇到并不等于不存在。不理解甚至歧视我们的人,依旧大有人在。
回想起那个穿着前卫,好象比宁帆和李珊更能接受新鲜事物的女孩,我终于明白,对于她,我们可能不是一般的新鲜事物吧。想到这儿,我感到好笑。
其实我不在乎这些,我只想过我自己的生活,不会太多理会陌生人的感受。可我真能一点儿都不介意吗?毕竟三儿是我的结拜兄弟,而他,因为我失去了一个女孩。
我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这一切。这并不是谁的过错,起码我认为不是我和安的。但当我和三儿单独相处时,我还是开口说了句"对不起",说不清为什么。
"操,你还跟我来这套。"他捶着我的肩,笑骂着。
"不管怎么说,她和你吹是我的原因,我也没法负责......"
我话还没说完就被他断下了,"谁说是她和我吹的?"
我疑惑地看着他。
"是我提的分手,我可不找不接受兄弟的女人当老婆。"他拍着我的肩。
我看着他,感觉自己笑得很牵强。那种牵强的笑不是不真诚,而是有太多感慨。
"你不怕这辈子打光棍儿?"我逗他。
"靠,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女人有的是。"
他这话说的声大了点,惹得宁帆和李珊揪着他的耳朵兴师问罪。
我看着客厅的沙发上,和大名聊得有滋有味的安,不知道心里那阵酸是因为什么。因为我们难得的幸福,还是因为这些难得的朋友,我真的不知道......
"真快,他们都开始布置新房了。"回到家,安靠在床头感叹地说。
"听他的呢,李珊还不够岁数呢!"我一边忙活着那份销售报表,一边回应他。
"明年不就够了吗?"他笑着说,"我敢肯定他们俩早婚。"
"我看他们也不是能响应国家政策的模范。"
"什么模范?"他糊里糊涂地问我。
"晚婚晚育呗。"
他噗嗤一下笑了。
"当初她和大名哥交往时,我还不敢相信呢。"
"他俩那是一见钟情,我也吓了一跳。"我是实话实说,"才认识俩礼拜的功夫就拉着手和咱们见面,谁受得了这速度啊!"
"你不知道,原来在学校,好多人追李珊呢!"
"好多人?"我放下手里的报表,靠着他坐下,"难道你也是其中之一?"
他笑着别过头,不屑回答。
"要说讨老婆,李珊这样的女孩还不错,大大咧咧,整天傻呵呵的。"
"你喜欢她那样的女孩?"他面向我,目光却是散乱的。他看不到我的表情,所以不知道我有些黯然。我读不懂他的目光,也就无从知道他的心情。
"我只是说如果讨老婆。"我搂着他的肩膀。
"你以后会娶什么样的人当老婆?"他的语气缓缓的。
我没有理会他。
"你以后会结婚吧?"他继续着。
我不想,也回答不出他的问题。
"要是以后我不在你身边了,你就把它戴在一个真心爱你的人手上。"他从枕头下摸出戒指。
我都没注意他什么时候摘下来的,他左手是不可能做到的,谁帮他摘下来的?
"你又来了,说着说着就跑题。"我压抑着内心的震惊,想要给他重新戴上。
"你答应我。"他固执地蜷着手指不配合。
"哪有第二个人像你一样傻,让这么便宜的东西套住真心。"我语气里有些许的埋怨。
他听了我的话,抿着嘴笑:"你明白我的意思的,我并不是指非得这个戒指不可。"
"安,戒指可不是随便送的。"
"你是故意装傻吧?"他装作责备的语气,手指却放松了。
"对我来说,戒指有一个戴就足够了。"
"又不是结婚戒指,干嘛说得那么严重。"他的声音很轻。
"结婚戒指又有什么了不起,还不是有离婚的?你的戒指可是比结婚戒指珍贵得多,它就好象是我,只属于你一个人。"我在他重又戴好戒指的手上轻啄了一下。
"我们都太傻了,爱上了不该爱的人。"他搂着我的脖子,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在我身上。
"我可不觉得你是不该爱的人。"我肯定地说。
"你不光是傻,还倒霉,爱上我这么个活不长的人。"我感到肩头的衣服温湿一片。
"安,你累了,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轻拍他的后背,心里很难受。
"哥,不管我是不是最爱你的人,我都是最希望你幸福的人。"他模模糊糊地在我耳边叨念着。
"只要你爱我,我就是最幸福的人。"我把他轻轻放好。
他几乎已经睡着,眼角还湿湿的。
"安,我们结婚吧!"我冲动地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好象是听到我的妄言表示嘲讽般,他嘴角露出一丝微笑......
第三十七章
那可能是我们(确切地说是我)做的最荒唐的一件事,那种带着责任与认真的玩笑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尝试。支撑着我如此幼稚的行为的,一定是既迫切又极其坚定的信念。
在街头贴的"办证"的小广告处,我弄到了两张假结婚证。
当安知道自己手里握着的是什么时,一阵惊讶过后,他几乎笑出了眼泪,嘴里一个劲儿地说我疯了。
那又怎样呢!人这辈子还不兴疯狂几回?况且,我并不认为这种疯狂有什么不好。
虽然那是根本没有任何作用的东西,我却很认真地告诉他,我不会离婚。他听着只是笑,不知道是因为高兴还是觉得荒唐......
天气渐渐热了,安的病却越发地严重了。
连续的两次晕倒让郭姨吓坏了,好在每次都能被及时喊醒。而每次醒过来,他都会很平静地说,"我没事,就是有点困。"
虽然这两次昏倒我都没在他身边,但从郭姨的话里,我能感到恐惧。我在心里想着,该如何说服他去住院治疗。
进入夏季,工作开始忙了。安这边又让我放心不下。整个人开始有些焦躁。因为每天都是下班时间刚到,我便第一个提起包走人,同事背地里都叫我"定铃儿",意思是比下班铃还准时。对于他们善意的玩笑,我也只是尽己所能地打哈哈,并不做多一丝的解释。
一个周末,宁帆来看安。就在我们忙着收拾午饭后的凌乱时,安又晕了过去。看着郭姨拍着他的肩大声喊他,我和宁帆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这是我头一次直面他发病的可怕,好象再也醒不过来般,沉沉地闭着眼睛。"死亡"这个词在我脑子里一闪而过,我几乎是吓傻了。
好容易等他睁开了眼睛,我说什么也要送他去医院,郭姨也坚持着。
"还没到检查的日子。"他声音不大。
"那也不行,马上就去。"说着,我就去拿钱。
"我不去。"他提高了嗓音拒绝着。
"别理他,宁帆,你先去叫车。"我糊里糊涂地吩咐着。
"我开车来的。"宁帆补充着。
"随你便,我就是不去。"他几乎是冲我嚷嚷。
郭姨搂着他眼泪汪汪,宁帆不知所措地僵在那儿,这情景让我对他的固执更加恼火。
"行,你不去是吧?那我也随你便。以后你爱怎么着怎么着,我不管你,行了吧。"说完,我一赌气出去了。
上楼到了自己家门口,因为没带钥匙,又不想敲门,只得失魂落魄地坐在了楼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