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海边回来后,我无原由地经常做同一个梦。在那条悠长的小路上,我们追着、跑着。不同于现实的是,跑在前面的是他,而不是我。天色越来越暗,小路总是越跑越宽,没个尽头,可脚下却愈发的酸软。以前安跑在后面,每次他喊我等他时,我都会回过头放慢脚步。可梦里,无论我喊得多么用力,他始终朝着更宽更广的地方去。终于停住的时候,我发现前面没有路了。前进是黑暗中怒吼的海浪,后退已寻不到来时的平坦。悬崖上的风冷得让人无力,他背对着我张开双臂。他的衬衫被吹得紧贴在前胸,在后背处却鼓胀出翅膀的形状。我傻傻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听着海水冲刷崖壁的决绝,整个身体僵硬得不能动弹。他只是轻轻地回过头,平静地给了我一抹淡然而温柔的微笑。还来不及回味时,他已经一个轻盈的跃身,投入了无尽的黑暗......
这样的梦让人又疲惫又痛苦,醒来后给自己点一支烟的力气都没有。脸上的湿漉漉,分不清恐惧还是痛心,也就分不清汗水和泪水哪一个成分更多。
我开始不敢去他的房间,不敢翻看他的照片,甚至不敢听那些曾经一起唱的歌。点点滴滴都能勾起燎人的回忆,在他离开后,那种燎人只能让我更无助更痛苦。往事越是甜蜜,痛苦就越显透彻,对此我深有体会。
失眠,工作的压力,加上心理上诸多承受不了的负荷,我无可避免地进了医院,原因却有些可笑--胃穿孔。
有可能伤心过度就连反应也变慢了。我一度地认为每次吃饭是因为心情的缘故引起的神经性胃痉挛,并没疼得多难以忍受。起初我爸妈也这么认为,每每见我一手捂着胃一手摆出吃不下的动作,他们除了叹一口气也没太多注意。直到半个月后,我连走路都会时不时痛苦地捂住胃,他们才不由分说地押我去了医院。医生当时就把我扣下了,说要立即手术。对于胃穿孔,老妈并不了解,以为是什么关乎生死的重病,马上就眼泪涟涟,好在老爸还算沉着,连哄带骗地让她平静了。
在病床上安顿好,望着跑前跑后给我置备住院用品的老妈,突然发现一向干练的她真的老多了,老得因为一点小事就容易患得患失泪流满面了,"你这孩子也真是的,疼得那么厉害,就一点儿都没意识到严重?真让人不省心。"
听着她这样的话,我突然发现自己原来和安一样,对待病情都是很迟钝,都是被动地去接受治疗。为此,我很高兴。因为我又找到了我们的一个共同点,我要找机会告诉他。机会?我希望我找得到。我总会找到。
"江南,你这阵子好多了,脸色也不那么难看了。"宁帆不看我,径自削着苹果。
我只是对她笑笑,依旧对着窗外发呆。树叶、草地都是绿的,很旺盛的样子。尽管如此却已经立秋好久了。再过些日子,这里又将是另外一番景象--凄凉,落寞,伤感,那才更适合现在的我吧!
想到这儿,似乎眼前的一切都是假象,只是一幅画挡住了视线。撕开它,是的,撕开它,安就站在后面,站在落叶纷飞的胡同口,那棵老槐树下,笑着招呼我,"哥,你回来啦。"
不,不,胡同已经早就没有了,他应该是站在柔柔的夕阳余晖中,靠着后海的石栏,有些不满地说,"你这几天怎么老加班?"......
"安,你什么时候回来?我拿什么才能换你回来?"如此想着,从海边回来后就没有痛快流泪的眼睛又开始湿润了。
为了尽量避免脆弱的流露,我无奈地将视线移开,努力使自己回复平静。我是清醒的,那种心痛并没有使我的神经错乱,所以,我知道,那已经是无论如何也回不去的现实。
"江南,"宁帆把削好的苹果放在榨汁机里,"虽然看起来好多了,可还是会让人不放心。总觉得一不留神儿,你又会消沉。"她用力地按着开关,"我来的时候看见你妈妈,她很憔悴,显得老了很多。"
我无言以对。老妈的确不容易,24年来,我并没有尽到当儿子的责任。小时侯因为淘气,她没少打我,可笤帚落在屁股上的疼痛,我早就忘了;长大了,她管不了我了,任凭我一次又一次的顶撞,伤她的心。如果心上受了伤,也能象挨打似的很快就忘却,该有多好。这样,老妈不用被我伤心,我也不用为安的离开痛苦。
宁帆重回到我床边的椅子上,一碗泥一样的东西端在手里,"有点恶心,但它毕竟是你喜欢吃的苹果。"
"没有我想象中的好吃。"我尝了一小口,放在一边。
"是季节的缘故吧,现在的苹果好多都是冷库里的。新鲜的还没到时候呢。"
"可它是红的,不是吗?不新鲜怎么这么红呢?"
"那是上的色,看着好看罢了。"
"是啊,都是假象。"我盯着她放进垃圾袋里的苹果皮,自言自语。
"你住院住得脑子都有毛病了。"她站起身去关窗户,只因为天色暗了,风大了些。
"别关。"我阻止她,"挺凉快的。"
她转过身看着我,一些哀怨,一些无奈地微笑。
"宁帆,谢谢你。"
"谢我什么?我又帮不上什么忙。"
"已经够多了。"我是很真诚的。
"有一个故事,是我刚分手时,一个朋友给我讲的。"她挨着我坐下。
"暴风雨骤起的海上,一艘小船在一个孤岛上搁浅了。小船的主人叫‘爱情'。它站在岛上向驶来的船只求救。财富、幸运、善良、忠诚、快乐......无数条小船在浪里来了又去了,却没有一个愿意救它,因为这太危险了。‘爱情'一次次期待,又一次次失望,最后变得消极了。它不再努力地呼救,只想平静地等待死亡。但就在这时,一位名叫‘时间'的船主救起了它。‘爱情'感激不尽,一路上考虑着要用什么作为报答。小船终于安全抵达了岸边,‘爱情'得救了,回头看时,时间已经不知去向了。"
我静静听完她的故事,的确寓意明了。我自己也是认可的--除了时间,再没有什么能抚平爱情的伤痛。
"这是平安拜托我的。"
我愣住了,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我给他讲过这故事,他说有机会一定让我也讲给你听。"
"什么时候的事?"我有些震惊。
"大概去年这个时候吧,他刚动完第一次手术。"她很平静,语调有些伤感,"他一定老早就开始担心了。担心自己有一天离开,而你不能好好地照顾自己。"
是啊,他一直是细心、体贴、温柔的,他一定早就看透了我的软弱。从得病到最后他离开,我都没能以一个坚强的角色给他力量,反而总是他在安慰我。可能在他眼里,我只不过是一个不成功的哥哥,只是一个自以为很成熟其实很无知的家伙吧!仔细一想,小学时不就是安在替我打架吗?那时他就已经为我成为了一个坚强的人。而他也总是在不经意中提醒着我要变得坚强。
"哥,都是因为我太弱了,你脸上才会落了那个疤。每次看见它,就觉得很惭愧。"
"傻瓜,那是因为我在乎你,所以才打得那么凶。我最值得骄傲的就是那个疤,那是为你留的,也就是为爱留的。"
......
"安,我身上早就留下了你的影子,为什么这么快就离开呢?难道那道疤就预言着分离?就是你最终要离开的证据?"
想着想着不由得就流下了眼泪,身旁的宁帆紧紧地攥着我的手,轻轻地说:"老天总会选择更坚强的人来承受不幸。"
"安在你最爱他的时候离开是很幸福的,不是吗?他是受到老天爷眷顾的。"她依旧用讲故事似的语气,"有时候为了成就一些真爱,老天会在他们爱得正浓时拆散他们,以求得彼此视对方为最好的那份爱。而被挑选留下的,应该是两个人中更坚强的那一个。"
听着她那不知哪里来的谬论,像是在安慰小孩子般的语气,我流泪的同时却有种想苦笑的感觉......
第四十章
我不知道是谁通知了阿唯,安离开两个多月后的一天,他突然叩响了房门。当时我刚出院还没有上班。开门看见阿唯的瞬间,我竟有些茫然。
他的头发更长了,烫成大大的波浪,松松地在脑后束上,一身黑色的衣裤看上去很严肃。比起两年前出国时,他整体给人的感觉是:更像个艺术家了。
我去客厅给他倒了杯水,回到自己房间时,他正在凝视着相框里我和安的照片。
我很不好意思地收拾乱作一团的东西,和他闲聊起来。
......
"江南,你瘦得厉害。手术后恢复得不好?"他很自然地转移前一个话题。
对于瘦,我自己再清楚不过了。比起他出国前,少说也要少了15斤,当然是一目了然的。但我没想到他知道手术的事,他太灵通了。我不由得在目光中流露出惊讶。
"其实我一直和大家有联系,包括宁帆,只有和你渐渐少了。直到大概半年前,完全断了。"他笑得有些勉强,"亏你当时还说不会忘了我。"
我不敢正视他,我没有遵守自己的承诺,现在被指责也是无可厚非的。
"你身体还好吧?"
"挺好的,虽然瘦,可我倒觉得还好。现在不就要的是苗条吗。"我给他把水续满。
"你还是原来那样儿,表面上什么都没有,把事儿都装在心里。"他真是一针见血。
"我?我有吗?"我故作轻松。
"你还没上班?"
"下礼拜就去了。"我冲他笑笑。
"江南,人死是不能复生,你别告诉我你不知道。"他看着我扣放着的相框,"看开点吧。"
"是啊,我已经看开许多了,要不你早就看不见我了。"我是带着一点儿玩笑的语调的。
他吃惊地看着我,"他的死真的就让你那么痛不欲生吗?"
"不是,"顿了一下,我看着他,"是有点生不如死。"
"江南,你疯了?"他有些恐惧,更多的是责备,睁大了眼睛盯着我。
"是啊,我妈不止一次这么说我了。"
"那你干脆死了好了,也省得我们跟着着急。"他显得很生气。
我见他真的有些急了,转而笑了笑,"行了,我不是好好的吗?"
阿唯认真地看着我,很轻地问:"那你现在过得好吗?"
我无从回答。我仍没完全摆脱安的离开给我带来的痛苦与落寞,虽然在旁人看来我已经好了很多,但真正怎么想的,也只有我自己清楚。
他低着头,手里握着水杯轻轻地搓,"江南,我不说你也知道的。当初我出国不为别的,就是想找个看不见你的地方,让自己冷静一下。安在的时候我一点机会也没有,现在他走了,我是不是能被你考虑一下?"他抬头看了我一眼,"知道你们的事那天晚上,我有句话说了一半,你还记得吗?"
我不记得了,很不好意思,只好静静地等待他的下文。
他很尴尬地笑了,"我说‘如果......',其实我当时是想问你,‘如果没有安,你会不会选择我'?"
我一直都很欣赏阿唯的勇气,他总是能适时地把一些惊人的问题平静地问出口。当初的那句"我们是一样的人吗?",还有"你的那个他是平安对吗?",几乎是没有任何语气起伏,很轻易就脱口而出的。如今,同样难以作答的问题又一次摆在了我面前。
"你不用勉强,我就想听你的真心话。"他放下水杯,静静地看着我,等待着答案。
"阿唯,要是我会考虑的话,你肯定是第一个。"
他的目光有些茫然,有些受伤。
"除了安,我不知道我还有没有力气爱第二个人。"我有些哽咽。
沉默,就像一把横在黑暗之中的利刃,割破了我们。疼痛使我们都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却抓不到它。虽然拼命挣扎,竭尽全力,却仍救不了彼此。
"其实,我在英国有朋友了,是在那里的一个同学。我们交往快一年了。"他依旧是特有的沉稳,"他是当地人,长得一点儿也不像你,可是和你一样,脸上有一道疤。"说完他轻轻地笑了,"要说,他那道疤和你的还真像呢。"
是啊,我仍旧记得第一次见面时,他就开玩笑地说:"你的疤可真个性。"我当时还觉得他在讽刺我,很不喜欢他的语调。可后来熟识了,才了解他就是那样一个直来直去的人。
"可是,他那道疤却与我无关。"他似乎在自言自语。
看来关于我那道疤的来历,他也是心如明镜了。
面对着他有些痛苦的表情,我什么也不会说,什么也不敢说。我怕我一开口就会在他原本已经很深的伤口上无情地再撒把盐,而这伤口又恰恰是我给的。我不能那么残酷。
"江南,"他有些激动地说,"我比他更爱你都不行吗?"
"孩子,别再胡闹了,老大不小了,该懂事了。"眼前又是我妈很是憔悴的脸。就因为她了解我们从小那种深刻的感情,了解安的病,所以之后都没有再说什么。直到安离开了,她才哭着说,"小安人都走了,你也该收收心了!"
我答应了她,不会再有第二个"安"了,永远不会再有,也不可能再有了。
我脑子里很乱。在我刚失去最爱时,让我去选择做好儿子还是另一个人的爱人,无论对我还是已经离开的安,都太残酷了。我根本想不了太多。我心里只有一个安,再容不下其他的任何。既然不能全身心地去爱另一个人,何必要害他陷得更深呢?即使我给不了他爱情,也没有权力再让他为我受苦。除了以一种感激拒绝外,我别无它法。所以我对阿唯摇头。
"我可以等的,难道你以后要结婚吗?"他有些歇斯底里,"你还这么年轻啊!"。
"是啊,他比我更年轻。"我自言自语般地看着他。
内心被一种无以名状的感情充得满满的。这是怎么回事啊?是我在做梦吗?昨天他还穿着我那条旧牛仔裤,挽起一大块,在我怀里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说考试没考好,怕是又要挨打了;一转眼,他就快和我一般高了,追着我在雪地里乱跑,挽着手在灯下散步;突然,他就说自己得了脑瘤,然后看不见我,又坐进了轮椅......直到,他完全遮在白单子里,再也没有看我一眼,再也没有冲我笑......天呐,我不敢相信,比我还年轻的生命就这么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了,陪伴了我22年的善良的安,温顺的安......我真希望,希望一觉醒来,还是四合院屋里那张单人床上,一开门还是安在对门叫我"江南哥哥",我真希望......
想着这一切,我无法控制自己,抽搐得说不出话了。
阿唯搂住了我,像两年前他安慰我时一样,想让我靠在他的怀里,可我再一次推开了,依旧和两年前一样。我曾经、现在、甚至将来都不会习惯除了安以外任何人的胸膛吧?虽然他们可能比他更宽阔、更结实、更温暖,但是我却感受不到与之对应的安全感、归属感。因为他们不是我的依靠,不能让我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