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啦,天行宫是先王的行宫,耶律倍纵有胆量僭越先王,东丹军也不敢夜巡这阴寒之地。”
“可是你……”
“你还看不清楚吗?我现在是‘女扮男装’,再也没有女子会装得像我那么有阳刚美啦!”
耀屈之把刘承佑拉过一点,定睛看真。那家伙,居然真的换上男待者的装束,但见那圆领紧袖红袍之下,一袭枣色连靴裤,头戴一顶毡笠,腰间系带,却是松松挂着。个子虽不突出,可若是在大白天,这身装扮,可确是英伟不凡。
虽早已得悉男子之身,可耀屈之这辈子,也是头一次见刘承佑穿上整套男装。霎时间,眼前人好像完完整整,不遮不掩地归属于他,一阵感动刺痛心房,耀屈之竟是唇颤而语无伦次:“你……终于……是你了。”
“王上……”刘承佑一阵咽哽,再也装不出佻皮。刘承佑明知此次偷会,以后就是千里关山,风雨他乡了。他就是不想过份伤感,才苦苦遏下激动之情,别离之痛,强作幽默,逗人一笑,可耀屈之无头无脑的一句,却勾他起无限感伤。若非任性妄为,他可能还在母后身旁,嚼一口又一口的葡提子,也许还嫌它太酸,也许还追着宫人掷着刚吐出来的葡提核……如今,双手垂下,往腹间扫去。男服不比女装,在窄袍下,那已足四月之肚更显圆浑。在宫中胡混半生,他哪会想到,自己竟也有为人母之时?
正是抚腹欲泣之际,一股暖流缓缓抚至手背,刘承佑抬眼耀屈之,那一国之君,竟往自己下跪,对着那隆起之腹,满目哀恸,却又是满心悸悦。刘承佑执起他的手掌,往自己腹下摸去,他感受着那暖掌惊颤摩娑,耳边已听着那讷讷之语:“但你……已……不止是你了……”
“没错,我永远,也不能,只我一个了。”刘承佑低头轻轻说着,才刚察觉点点感触,却已是无穷无尽,不能回首之心酸。
耀屈之的手,一直紧紧贴着刘承佑隆起之腹。那难舍难离之感,似猫儿粘主人,再清楚点,也许就似湿面条,简简单单痴痴粘粘着腹上分分寸寸吧。耀屈之把刘承佑之腹,直当稀世奇宝,珍而重之地捧着、摸着、抖着,手指张开又缩起,掌上使劲又收劲。刘承佑让这一国之君胆小又贪婪的表情弄得哭笑不得。抬手把耀屈之双掌往自己腹上推得更紧些,渐渐,轻抖化为深抚,刘承佑不觉,阵阵暖流,竟如温泉般传入腹内。以往动胎气,狄云也有为自己揉腹,可却与耀屈之的不同。耀屈之不是大夫,不懂按揉之术,抚在腹间的动作,甚至有点拙劣,可这将摸未摸之手,却是如此令他眷恋。隆起的肚腹似有点点麻胀,更多的却是缓缓舒张,腹腔在耀屈之掌下回荡着一种莫明的感受,似是悸动,更是感动。
“前天你舞剑,是否很难受?我看你昏倒在地,都爬不起来了。”
北风呜咽着一丝丝凄怨钻进刘承佑耳内,他双眉一蹙,只轻轻摇头。
“知否,看着你受伤,却保护不了你,是朕这辈子最难受之事。”耀屈之语句夹着几声哽咽,“朕”字虽挂咀边,可此时此地,他已不再是一国君主,也许,更似一个父亲,一个自责无能的父亲:“我伤害了你……也伤害了……”手往腹上最突之处抚去,耀屈之竟是全身抖动起来。
“王上……”
“小不点……原谅我。”
“你要我原谅你甚么才好呢?”
刘承佑看着耀屈之额面往自己腹上埋过去,整个身子颓然泄气着,阵阵抽泣如在北风透露委屈。风里都酿着酸味,而耀屈之,一时间,竟似老了许多。
这个笨蛋,一生,爱他,恨他,怨他,厌他,却始终,离不开,深深的思念。
天赞元年,耀屈之率领一众兵将凯旋而归。耶律阿保机封耀屈之为天下兵马大元帅,以表扬他之武功。屈耀之喜受功勋,一心想着跟刘承佑战场上经历生死,此刻苦尽甘来,二人感情定必更进一步。时宫内传来消息,述律后正要商量二王子立妃之事。王子立妃,代表政权在握。委屈渊底十年,他再不是有名无实的无主孤魄。屈耀之正是意气风发,想喜事成双。正欲把刘承佑加入立妃名册之中,刘承佑却提出数年前芦花荡之条件──大将一成,马上离开!
刘承佑预计耀屈之总要大闹一场,可耀屈之的沉静,却是出人意料。灵光闪闪之瞳一时暗淡,当中还逸出绿光,多年相知,刘承佑首次在耀屈之身上看着幽恨的邪味。
耀屈之此人,是正是邪,根本无人得知。刘承佑于他,是主是次,旁人也难以理解。自刘承佑提出离开之要求后,耀屈之极其怪异,在无可无不可的态度中,竟暗自下药,把刘承佑囚禁起来!
耀屈之向受刘承佑敬重,如此恶毒之举完全出乎意料,亦令刘承佑失望透顶。刘承佑被困不见天日黑牢之中,竟与当天耀屈之被困相同。当天耀屈之乃为兄长所害,如今,他却以怨报德,为其一己私欲,要刘承佑受同样苦楚。
宫内催婚渐急,耀屈之全无回应,几次要刘承佑屈服,他却已然心灰意冷,不吃不喝不张目不抬首,对谁都不作任何反应。耀屈之恼恨交缠,一天,假意放走刘承佑,却又趁他涉水而走之际,打他进河涧之中。刘承佑未曾脱险,耀屈之则硬捉住他直立水中交合。水流急湍,打在二人身上化成一钩又一钩残月,又似一抽一抽白鞭,只是打到最后,一切均化为白沫,苍苍茫茫地逍逝。
耀屈之在水中,直从身后刺进刘承佑身体,水波激荡,他倒未发觉甚么。只是一场发泄之后,他心胸竟如刺杀长生天般,满是罪咎,满是恶孽。他头痛欲裂,自己究竟在做甚么?他要恨谁,他要爱谁?现在的他,是得到了,还是失去更多?王者之威,王者之威不就是为所欲为吗?当年父汗栏道抢亲,母后如今不也爱他如斯?契丹人对情爱每每如是,他已苦忍多年,为何,为何这几天所举所动,却要他心胸撕裂着痛楚?这是为何?这是为何?
如万箭穿心,耀屈之混身剧痛,竟比被奸污刘承佑更厉害。惊惶之下抱起激怒昏死过去的刘承佑上岸,却赫然发现天大秘密:刘承佑竟是阴阳人之身!!
仓仓皇皇翻过刘承佑之身,准备给他穿上衣裳,更大的打击却在后头:一道深深的刀痕,随年龄增长扯得广而恐怖。那辽国宫殿独有的虎牙刀印,如烙如刻陷于刘承佑背上……一道热血迸散脑际,耀屈之双眼煞白──原来儿时被王兄追杀,挺身相救,为自己挡刀者,正是刘承佑!
“小不点,朕今生……朕……”耀屈之揪着刘佑的衣角,阵阵抖动,已成了不可控制之瑟缩。刘承佑的男服本来就窄,经耀屈之这么一扯,肚腹就露得更明显了。
“事已过矣,无谓多提。”刘承佑垂下眼去,瞧见那随着呼吸起伏的圆肚,可叹这世上再也无皎皎洁白的无瑕,哪怕是月色,此后,也只有灰灰的淡淡。
“你怎不早点告诉我,如果……”耀屈之垂首诉着,忽尔昂面一问,月光照得他灰灰的脸上,那滴温热之泪。他记得,刘承佑被强暴以后,旋即移至别馆,耀屈之一直守到次日清晨才敢进馆探望,但见刘承佑衣衫单薄靠在窗边,一颗眼泪极大,却是冰冰冷冷挂在腮边。有目而失神,有恨而不生,整个人如被雪水浸透,由首至足,殭直而麻木。看着刘承佑,耀屈之一直冷到心坎里去。那无气无息之冷,彷佛永远不能重获暖意。一生所做错事不多,可没有比看见当天刘承佑生无可恋的一刻,叫耀屈之受着更大惩罚。
催婚之期越迫越近,耀屈之任由母亲安排,娶了贵族萧温。随后耶律阿保机命他出征后汉,虽仍把刘承佑带在军中,二人却没有任何交流。就在战乱哀靡之间,刘承佑却发现自己肚里竟已有孕!
天风苦事谁道来,遗恨一夕半生哀。
“过去者,实无奈。”刘承佑轻抚瑟缩腹下耀屈之之后脑,一手搁在略鼓之腹顶,道:“如今,我无悔。”
刘承佑摸索着背后,解开腰带,窄袍一溜而开,禅薄汗衫尽是汗水,刘承佑那四月之腹现得更是圆浑无遗。
“小不点,你……”刚才袍外见这小肚,已是圆圆突起,如今外袍溜开,那怀胎之腹更显拱隆。月色惨惨淡淡,照落这无人巡视之小庭;耀屈之恍恍惚惚,投视这紧胸之下迷人的丰隆,彷如刚熟的梨子,叫他心里一突。从未接触孕妇,怀孕之身竟有这般令人着迷之体态,耀屈之既喜也酸。
“我们的孩子,也只能就看这一眼了。”耀屈之的眼神让刘承佑也生了感觉,他把头垂得更深些。应是孕妇受宠之娇媚,如今,在刘承佑脸上,却只勾出浅淡的涩色。
“我们的……孩子……”耀屈之自刘承佑腹下,一分一寸往上摸去。一下一下,由左至右,由右至左,比刚才袍外的触摸,更要仔细些。的确,就只一眼,虽只四个月,可耀屈之却想把这腹部每处都深深记下。看着耀屈之一脸依依,刘承佑昂脸忍泪,双手撑到腰后,极力把小腹挺出。他知道这动作会令他腰里痛如断裂,可也就得这一晚,他实在不想三人的世界有任何遗憾。
在刘承佑强力挺腰之下,他下腹往外突得更明显。月下的小弧,渐渐变成斜凸分明的弧度,如此完美的曲线,直把耀屈之看傻了。
“小不点……这样……会不会……”
“没事,你再摸摸吧。”挺突的肚腹,感觉又不同了。耀屈之张开十指罩着如球之腹,竟引发心底阵阵痒意,笑着道:“孩子都在朕双掌之下了。”刘承佑随而笑笑,耀屈之又发觉随着刘承佑一呼一吸,这肚子都会一张一缩,感觉妙极了,忘不迭道:“小不点,吸气,多吸一点。”看着这肚子在吸气后,鼓得更胀,耀屈之就像发现珍奇般,不断发出啧啧之音,十指由罩着肚腹,变成轻轻游走,慢慢地,又由轻轻抚摸,至忽紧忽缓的摩娑。“嗯……唔……”刘承佑一边撑紧腰部,一边抬首低喘着,喉结升了又沉,默默吞咽着幸福的滋味。耀屈之虽只在有孕腹上来回摸着,可刘承佑身上却有异样的快意。彷佛一滴甘露落入深湖,漾出一圈涟漪,椭圆在湖面晃晃荡荡,融入湖中之际,更多的椭圆漾来,一个接一个,湖面已是波纹绉绉。
莫名的满足同样震撼耀屈之,他身上已是巍巍的颤动,手下却是温柔的触拂。轻风溅起点点雨露,彷佛几滴溅于刘承佑脸上,他挣扎着张开半醒之眼,可没多久又淹没那湖水的轻荡中,整个身子,也酿着阵阵酥软之意。耀屈之在刘承佑腹上动作渐大,料此举可能刺激着刘承佑,准备退缩之际,刘承佑却从外按着耀屈之之手。许是激动了点,刘承佑下手重了,惊动了胎儿,耀屈之竟是摸得那股圆的腹下,几下明显扎动。耀屈之一惊缩手,往上看去,刘承佑扭头闭目,额上已冒点点汗花。
“小不点,弄痛你了吗?还是回去歇着吧。”
“不,不用……这是胎动,”刘承佑抓着耀屈之之手,含羞一笑,道:“你摸真一点,孩儿,从没让父亲摸过,以后……”说到以后,刘承佑之嗓音,竟带着几分哀求。
“小不点……”
刘承佑拉着耀屈之之掌贴于脐下,又伸手偷偷往左腹侧下方朝上猛按几下,腹间接二连三弹弹跳动,耀屈之再次感动胎儿的扎动,那弱一下重一下的拍动,犹像一声一声“爹爹,爹爹”娇喊。耀屈之眼眶蓦地一红,心中感动难以形容,正是要喊“小不点,我们的孩子……”却闻得阵阵喘息罩耳而来,刘承佑显是忍痛来让他与腹中孩儿接触的。他明白刘承佑,此次一别,不知何日再相见,他朝再会,可能儿已成人,可能,永无相见之日。但是,他也不能让刘承佑再次受苦,眼见刘承佑汗水几乎糊了双目,耀屈之疼心站起,为刘承佑拭去层层汗花,声音一下软下去,疼惜道:“傻瓜,你怎可以为我摸得胎动,而苦了自己?”
“谁在为你吶?”刘承佑放手撑腰之手,偷偷扶着胎动扎痛之腹,压下喘息,咬牙道:“狄云也说过,这肚子几乎流产两次,胎儿比一般妇人所怀的还要弱,着我每天按压腹侧,催令胎动,若这家伙不提早在肚内做运动,日后可能……噢……咝……”
“小不点,你怎么啦?”
“我……没事……这家伙这天特别好动,你赶快摸……嗯……哼呀……”刘承佑抓着耀屈之之手,自己却是抖动不休,终忍不住,痛呜一声,搂着小腹,往耀屈之倒去。
“承佑!”耀屈之吓得一把抱紧刘承佑,再缓缓搂着他坐下,看着也眉毛深拧,牙关暗暗打颤,十指已失神地张开,紧紧贴着腹侧。他也稍稍抚抚腹面,那肚腹的躁动,竟比刚才厉害得多:“怎么动得那么厉害?承佑你怎样啦?很难受吗?”
“没……事……呃……”刘承佑慢慢揉着肚子,安抚胎气,才没气说着:“我要小家伙运动,许是太心急了,他在抗……议……啊……唔……”说着,又是双目一瞇,刘承佑软软靠着耀屈之,双手捂腹,竟说不出话来。
“你这小不点,怎可粗心如此?”耀屈之咀边一叹,从腰间拉来一个小包,掏出药丸,给刘承佑喂下:“来,先服下保胎丸吧。”
刘承佑服下保胎丸,渐觉腹中胎儿躁动稍缓,腹间慢慢松弛,崩紧之神经也定了下来,才觉不对,问:“你怎么有这保胎丸呢?”
“有甚么奇怪?是狄云给朕的。”
“狄云?他怎么给你保胎丸呢?难道说要留你怀孕时吃的不成?”说着,刘承佑自己先噗地一笑,这佻皮孕夫,才刚腹痛胎动,如今又嘻嘻哈哈,叫耀屈之气也不是,笑也不是。
“朕要怀孕?嘿!是狄云亲自拿药给朕,他就知你粗心大意,留在东丹一定受苦更多。才连夜调这保胎丸,唉,笨蛋,我们都为你担忧不已,想不到你在这个关头还要开玩笑!”
“咳,人要学会洒脱,才能于生存世间。”刘承佑抚腹,露出无奈的傻笑。
“可我宁愿一生执着。”耀屈之不若刘承佑抑制情绪,喜怒哀乐从不掩饰,如今,脸容严肃中带着点点神伤,他于小包中掏出不同保胎药物,还有一块小布,乃狄云吩咐缝制的腹束带:“狄云说,怀孕至五月,用这束腹带,可降低腰部负担,肚子也少受意外的波动。他说你怀孕没多久,已动胎气几次,不用束腹带,难保胎儿平安出生。”
刘承佑接过束腹带,看着带上针步之粗劣,嘀咕道:“这家伙功夫那么差,不会是你缝的吧。”
耀屈之干咳一声说:“你凑合着穿吧”,既要保留皇上尊严,又要掩饰将为人父的怯讷,脸上忽地滚烫,扯着嗓子道:“朕一生未碰针线,这条已……缝了三天三夜……”
“皇上……”刘承佑喉间一阵酸涩,却只翻翻眼珠,咽下苦泪,强作不满地说:“孕期五月的束腹带,我可以用多久呢?……不如想些实际的事情吧,例如,孩子的名字……”说到这儿,刘承佑实在强装不下去。肚子才四个月,谁会白痴地赶忙为一个小胎儿起名字呢?可是,此次一别,能否有重逢一天,谁能说得准?怕只怕,自己倒卧血泊当中,那人,已是浴血沙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