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监磕著头:"是陛下......"
谈逸抢口:"陛下,臣一直为陛下之侍读,也曾到寝宫来过多次,对寝宫十分熟悉,是臣趁容公公不注意,偷偷溜进来的。"对著容蜉摇了摇头,随他去吧,他爱玩便趁了他的意,你若揭穿了,岂不是让帝王觉得扫兴?
容蜉拼命磕头:"陛下......"
皇帝蓦地大喝:"来人,将这个无法无天的侍中给朕押下去,关进冷宫。"诡异地一笑:"你既然如此眷恋朕的床铺,想必是对朕十分有情,怎麽,想做朕的妃子吗?好好,做错事的妃子都要罚进冷宫的,你去那里呆著吧!"
"!当"一声金盆落地,水花四溅,梅芳矮身跪倒,神色带了几分悲伤:"陛下,谈大人他......"
谈逸慢慢伏在地上:"谢陛下隆恩,臣知罪认罪,定会在冷宫认真反省。"
两名候在寝宫门外的侍卫进了屋,将跪在地上的内庭侍中拉起,反缚了双手,谈逸低垂著头,长发散乱,脸色惨白如纸。
皇帝挥手:"带下去!"一名侍卫悄声道:"谈大人,对不起了!"
谈逸摇头,竟然微微笑了笑:"有劳!"并不挣扎任由侍卫押出了寝宫。
容、梅二人看著那抹清瘦的身影踉踉跄跄,若不是有侍卫缚著,怕是早已摔倒在地,心头又悲又惊。眼睁睁那三人拐下檐,再也瞧不见了!
第十一章
金盆翻落,一地的水缓缓流淌,濡湿了梅芳的裙裾,女官默然半晌,忽地全身伏地:"陛下,奴婢有罪!"
褚澜正就著另一名宫女的手漱嘴净面,闻言奇怪道:"你有何罪?"
梅芳不抬头:"奴婢失手打翻御盆,君前无礼,实是大罪。"
褚澜皱了皱眉:"不过是一时失手,些许小事,谈不上什麽大罪,回头罚些月例便是。好了,替朕更衣上朝吧。"
梅芳银牙暗咬,待要再说,却被一人拉住了衣袖,回眸望去,老太监满脸愁容,冲著她轻轻摇了摇头。
早有宫女替皇帝换上了龙袍,戴上了帝冠,毓珠摇晃间,梅芳莫名觉得皇帝的脸显出几分阴森可怖来。
门外传来莺声燕语:"陛下可在宫内?"
褚澜眼角上挑,扬声道:"是蔻儿吗?快进来!"
宫门大开,颜蔻嫋嫋亭亭地走了进来,脸上却是一片不悦之色。
皇帝迎上前,伸手搂住她:"怎麽了?不开心吗?"
颜蔻呜咽了起来:"昨晚......昨晚,夫君你不曾来找我,我......我等了你一夜。"
皇帝懊恼地敲了敲自己的脑袋:"朕後来睡著了!好了,蔻儿不要伤心,为何你不来此找朕?"
颜蔻爱娇地抬起头:"听宫女说,没有得到陛下的宣召,是不能随意来寝宫的。可是......我等到现下等不下去了,想问问夫君为何欺骗我?"
褚澜怜惜地抱住她:"朕并非欺骗你,实是昨夜批折子批得太晚,後来不由自主便睡著了。好了好了,朕给你一道旨意,日後若是朕未能前去凤仪殿,准你随时过来。"
颜蔻破涕为笑:"夫君,你真好!"
褚澜见美人开怀,不由高兴了几分,低声细语地说了些体己话,吩咐颜蔻便在寝宫等著,自己赶去上朝。
谈逸立在颓败清冷的院子里,默然无语。这个地方,本是後宫失宠或是犯了事的妃子所居之处,东倒西歪的十数间房屋,进出的人并不多,俱是先帝时有了过失的妃子被遣送至此,如今早已是容颜枯槁、行动迟缓。
两个侍卫倒还客气,将他送到院子里,让他自行选择一个空屋子居住,便作了个揖,双双离开。
一名老宫女走了过来,昏花的眼睛上上下下瞧了一遍,忽地笑道:"就这瘦得像根芦花似地,做男宠哪能做到头!"
谈逸微揖,不想解释,绕过那老女人冲著一间空屋子走去。身後嘶哑的声音响得高亢:"你们都来看呀,来了个男人!"
三五个女人冲了出来,瞧见谈逸俱都笑得褶纹横生:"不错,竟是个俊小夥呢!"
谈逸叹了口气,他不是傻子,以前也常听进出冷宫的太监提及些许,心里明白眼前这情景究竟是怎麽回事,冲著女人们深深作揖:"几位娘娘,同是沦落人,还望娘娘多多关照。"
女人们似是怔住了,额尔面面相觑,先前的老宫女缓缓凑近:"小夥子,你叫我们什麽?娘娘?哈哈哈......"她说了几句蓦然狂笑起来,引得身後的女人们一并大笑出声。
谈逸郑重地点头,又是一揖:"娘娘!"
老宫女收了声,定定地瞧了他半晌,忽地红了眼眶,慢慢道:"小夥子,冲你这声娘娘,我们不为难你。只是我瞧你谦恭有礼,为何却去做了皇帝的男宠,又因何犯了事关到这里头来?"
谈逸笑笑:"我贪恋君颜,偷入寝宫,为陛下发觉,故而关到这里来了!"
老宫女叹了口气:"又是个痴心人!罢罢罢,我瞧你气色不好,应是身体有恙,那间屋子前些时候刚刚吊死了人,晦气得很,你住最南面那间吧!"
谈逸瞧向最南头的屋子,冷宫荒僻,阳光俱被前头巍峨的宫殿遮蔽,只南面的屋子前微有些金线,心知这老宫女照顾他,感激非常,长长作揖:"多谢娘娘!"
老宫女背过身:"不用谢我,正如你所言,同是沦落人,虽然男女有别,这遭遇却是一样的。你待我们如此有礼,我们也都出自名门世家,自不会无礼待你!"
谈逸叹了口气,心境忽地清明了起来,人畏冷宫如畏豺狼,其实这里面的人何尝如外界所述一般,她们要的也只是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尊重"。
门外有人吆喝:"吃早饭啦!"
老宫女回头笑了笑:"你今日刚来,也不知他们有没有准备你的膳食。"
谈逸微笑:"多谢娘娘有心,我昨晚吃得多了,并不觉得饿,只是困得很,想进屋休息一会儿,娘娘们自去吃吧!"
老宫女也不客气:"好,屋里有床,院子南头有稻草,你自己搬些稻草铺在床上睡去吧!姐妹们,我们去吃饭。"众宫女齐齐笑开,向门口拥去。
谈逸愣愣地瞧著一众女子骨瘦如柴的背影,默默叹息。诗云,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瞧这些女子的模样,哪还有那些闲心去扑什麽流萤啊!
慢慢来到南墙下,果然看到了一堆干草,谈逸微一蹲身,待要抱起干草,却蓦然牵起一阵剧痛,头晕目眩,险险摔倒,一只手扶住墙,另一只手摁在胸口处,缓了半晌,方才渐渐平复下来。
嘴边似有水渍划过,提袖擦了擦,红红一道血痕,谈逸随便笑了笑,用袖子将嘴角擦干净,抱起一捆稻草吃力地向南屋走去。
好不容易挨进了屋,谈逸四下里望了望,屋子最深处有一张歪歪倒倒的床,屋前窗下摆著缺了两条腿的桌子,一头搁在窗台上。桌上竟置了一盏油灯,一个黑乎乎的茶壶,几个看不清花样的瓷杯。
谈逸慢慢走到床前,将稻草铺在床板上,一弯腰,适才的疼痛感又起,忍不住捂著胸口闷哼一声,歪歪地倒在床上,昏天黑地地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似有人扶起了他的身体,温热的水喂进口中,谈逸清醒了几分,耳边女人的声音轻轻悄悄:"怎麽病得这麽重?想不到新帝也一样地心狠,病成这样了还把他扔到这儿来,看来是活不了多久了!"
另一个女人不耐道:"别说废话了,扶稳些......这孩子如此年轻,实是可惜了!"谈逸听出这是那老宫女的声音。
屋子里还有其他人:"薇姐,你看他还能支持多久?"
老宫女似是在沈吟:"我把了一下他的脉,固疾深重,若是好好歇养,喂些人参灵芝的,或许还能坚持些时候,只是我们这里什麽都没有,怕是......"
"薇姐,怕是什麽?"
"怕是过不了多少时日了,唉......"
"果然没有一代皇帝是好东西,这小夥子不过是为了看他一眼,如何就一定要人家的性命了?"一名女子气愤不已。
屋子顿时沈默下来,谈逸轻轻动了动,一只手压住他:"你醒了?别乱动,刚才吐了好多血!"
谈逸吃力地睁开双眼,微微一笑:"多谢娘娘们照料!"
床边坐著的正是熟识的老宫女,瞧著他的眼眸带上了几分关切:"你现在觉得怎麽样?可真是吓人,昏迷的时候仍是大口大口地呕血,难怪瘦成这般模样。"
谈逸撑起双臂,老宫女扶著他坐稳靠著背後的墙壁:"不再歇歇麽?"
谈逸笑道:"无妨,这是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倒让娘娘挂心了。其实这些淤血吐出来反倒爽快。"
老宫女示意一名女子将桌上的稀粥端来,递给他:"已过了午时了,我们怕你饿著,留了一碗粥,你别嫌弃,这里只有这种东西吃。"
谈逸伸手接过:"多谢娘娘,确实是饿了!"说完,将碗凑到嘴边。
那粥虽带了些米,其实是白水浸了半碗,不用筷子,直接用嘴便可将一碗粥如喝茶一样喝得干干净净。
老宫女见他很快喝完,脸上露出了开心的笑容,拍了拍谈逸的肩膀:"小夥子,你真是个好孩子。"
谈逸温和地问道:"娘娘,现下已过了午时了?"
老宫女敲了敲床框:"早过午时了。你都不知道,午时送膳来,我们看你不曾出门,便进来瞧瞧你,却见你趴在床上呕血,喊你又听不见......"皱起眉:"真是从没见过昏迷时吐血吐个不停犹自不醒的,小夥子,你的身体啊,坏了!"
谈逸无所谓地笑了笑:"自出娘胎便坏了,坏了二十多年了,已经习惯了!"
老宫女站起身,笑容收起,神色严肃:"若我说你活不过一个月,你当如何?"
谈逸呵呵笑:"我刚出生时,便有大夫说我活不过一个月,可我已经活了二十多年,够本了,娘娘不用为我担心,我早有准备!"
老宫女怔了怔,额尔复又笑了起来:"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你这样的人,新帝居然不喜欢!"
第十二章
睡了一个上午,谈逸的精神好了许多,索性半坐著与女人们聊起天来。
谈话中方知,老宫女姓晏,单名薇,先帝时一度曾为淑妃,却因某些不可知的原因被打入了冷宫。晏薇为人豁达,进了冷宫後,没过多长时间便得到了冷宫内众女子的认可,隐隐成为女人们的主心骨。
谈逸并不打算隐瞒,直接将姓氏名字说了出来,晏薇先是怔愣半晌,额尔缓缓问道:"谈汀是你什麽人?"
谈逸挑眉:"娘娘认得先纰?"
晏薇慢慢站起身,脸上带著几分迷惘:"先纰?谈汀去世了吗?"回过头,眼中隐有泪光:"孩子,你怎麽走了一条与你父亲一样的路?"
谈逸微微吃惊:"娘娘此话何意?"
晏薇伸出手来,轻轻抚了抚谈逸的长发,冲著屋子另些个宫女道:"你们先出去吧,我有些话要和谈公子单独说说。"
众女子对她很是信服,听了她的吩咐,果然规规矩矩地出了门,最後一个跨出门槛时还细心地将破烂的木门带紧。
谈逸直觉老宫女会说出一些自己从不知道的父亲的过往,与父亲一样的路?难道......下葬那天的明黄衣袂......谈逸心下忐忑,父亲他......难道果然如自己猜测的一般?
晏薇静静地观察著谈逸的神情:"你是不是想到了什麽?"
谈逸摇头:"没有......"
晏薇打断了他的话:"便是想到也没什麽了不得的,我之所以被遣进冷宫,说起来也算是因为你的父亲。"
谈逸怔住:"娘娘......"
晏薇叹了口气:"谈汀年轻时长相俊美,兼之性格温和、文采非凡,十五岁中举,十六岁成为大褚皇朝开国以来最年轻的榜眼。"
"而我那时刚刚逢选入宫,伺候先帝......"晏薇回头笑了笑,笑容带了几分悲伤:"你可知我是如何认识你父亲的?"
谈逸摇摇头,眉间皱了起来:"娘娘......"
"那次,我到御花园赏花,不想竟在牡丹园中遇见了一位神情有些狼狈的少年。瞧见了我,那少年微微作了个揖,便即跑得飞快,我後来才知道这个少年正是其时轰动京城的少年榜眼谈汀。"
"本来我一个後宫的妃子如何能与朝廷官员接触,却没想到,此後竟然常在宫中见到谈汀,他大部分时间都与先帝呆在一起,宫里甚至流出传言,陛下与谈榜眼同食同寝。"
"这些话我是似信非信,君臣同榻,古来也有圣君贤臣者为之,没什麽值得大惊小怪的,更何况陛下其後又充实了後宫,谈榜眼入朝为官後也迎娶了妻室,这些道听途说的话殊不可信。岂料有一天......"晏薇顿了顿,眼角勾出深深的鱼尾纹:"那时我初封为淑妃,正自春风得意,行事颇为大胆,闻知御花园内有一株十分稀罕的昙花,夜来绽如白雪,我很是好奇,便偷偷溜进御花园想要瞧一瞧那朵奇异的昙花。"
"我怕被禁卫军发现,先时已在那边瞧过了地形,御花园後头有一处墙体略矮,我本出身将门,虽然武功不好,但爬个墙却是不在话下,就这麽溜进去了。"
"我按著记忆中的方向去寻找那株昙花,谁知刚刚摸清了路,却听见了争吵的声音。"
"我那时年纪轻,不通人事,故而对什麽都充满了好奇,听到人声,忍不住就遁著声音寻了过去。"
"在御花园南面的春秋亭中,我见到了两个人,这两个人是谁,谈公子是不是已经猜著了?"
谈逸握了握拳:"是......是我的父亲......"
晏薇点点头:"其中一个是你的父亲,另一个却是先帝!"
"先帝冲上去抱住你的父亲,苦苦求他不要离开......"
谈逸握紧拳头:"爹爹怎麽说?"
晏薇缓缓道:"你父亲只是摇头,问先帝既然心里爱著他,为何当初却又要逼著他成亲,成亲便成亲吧,一切都遂了先帝的意了,为何又要强行干扰他的生活?"
"先帝只是恳求,说什麽受不了你父亲与别人一起生活,所以才会挑拨著对那个女人下毒手。"
谈逸喃喃道:"那个女人?"
晏薇走过来坐在床边:"谈公子,那个女人是谁我一直想不出,不过,谈公子应该是能猜得到的!"
谈逸沈默,脸上俱是悲戚之色。
晏薇继续道:"谈汀甩开了陛下,神情很是悲愤,说道云霜没有错,她肚子里的孩子更没有错,却因为自己的过错害了妻子和亲生骨肉,谈汀有何颜面为人夫为人父?"
"其後蓦然跪下,一边磕头一边祈求先帝,说他生平并无大志,以些许才能做个小小的地方府尹已是天恩,要先帝放他离去。"
谈逸的话语有些生涩:"先帝答应了......"
晏薇摇摇头:"先帝如何肯答应,扑上去待要再抱住他,却被他一转身闪开,先帝不死心,竟用小擒拿手将他制住......我的武功虽然极差,但自幼看兄弟们练武,招式还是明白的。"
谈逸轻轻道:"爹爹是京都府尹......"
晏薇恍然:"京都府尹......京都府尹......果然不曾离开京城哪!"
谈逸抬头:"後来呢?"
晏薇笑了起来,笑容有些哀伤:"你爹爹被制住後气得脸色都变了,先帝却只是哄著他,让他不要气坏了身体......底下的事情我就不清楚了。"
谈逸怔愣:"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