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意阑珊 续 流水浮生————千帆狂舞

作者:千帆狂舞  录入:05-19

少年从小到大生活在皇宫中,便是偶尔出宫,也是为了给亲人扫墓,除了皇宫和山海亭,从不曾到过别的地方。当然,此番在玄帝宫住了整整一个月算是一次例外,可惜一直被禁锢在小院子里,玄帝宫到底是啥样儿并不曾瞧见。
故而这个与山海亭并称京郊两大景亭的名胜之地乃是初来,不免觉得好奇。
悠然亭处在一片枫林之中,时值初冬,枫叶红得深透,片片飘落,堆起朱痕如潮。衬著夕阳下琉色翠辉的小亭,谈稹暗暗赞叹,这里与山海亭果然是完全不同的景致。
走得近了,亭中几人尽收眼底,正面对著自己的方向、神情闲雅者正是午时与自己同膳的玄帝宫主人、武林首领凤溶,身後立了两个人,谈稹虽然并不知道这两人的名字身份,却明白在玄帝宫中这两人的地位极高,除却凤溶,底下想来便是他们了。
背对著自己的也是三人,两人站得规规矩矩,那坐著的......谈稹心下一跳,那人云缎锦服,头簪碧玉,光滑柔顺的长发梳理得整整齐齐,那背影......少年默默地叹了口气,太子究竟是打的什麽主意?寻找自己倒也罢了,居然亲自前来。
脚步声提醒了亭中人,凤溶的目光悠悠缓缓地瞧了过来,谈稹习惯性地冲著他微笑,转而笑容却轻淡了些许,因为那坐著的人恰恰背过身,直直闯进了少年的双眸。
谈稹蓦然立定,从小到大的经验告诉他,遇著褚麟能避则避,否则只会自惹麻烦,便是离宫一个月,这经验都在潜移默化地感染著他,以至於在亭外三尺处便下意识停住了脚步。
褚麟眼色一沈,站起身,冲著他便要走过来,刚步下亭阶,身後的武帝缓缓开口:"殿下还是不要乱动的好!"
这话等於是命令,扶著谈稹的黑衣人忽然长剑出鞘,剑刃晶晶亮地搁在少年的脖间,金乌最後的光辉撒落剑身,黄灿灿地刺得人眼睛生疼。
褚麟顿时收住了脚步,双眼微微眯起,并不回头:"你想怎麽样?"
武帝扬了扬手中一张薄薄的纸:"只要殿下同意本座的条件,本座自然会将小侯爷完完整整地交还给殿下。"
褚麟定定地望著谈稹,平静淡漠的少年此时已垂下目光,长睫细密地掩住眸子,脸上无惊无怒,似乎那剑并不是架在他的脖子上一般,没有半点情绪的表露。
褚麟突然觉得有些控制不住,近乎呢喃地开口:"这段时间,你......好不好?"
剑架在脖子上,谈稹不能点头,只是微微一笑,双眸稍抬,清澈如水:"有劳殿下牵记,微臣很好!"
褚麟倏地愤怒了,我苦苦找了你一个月,日夜寝食难安,你说你很好,你居然说你很好,好你个谈稹!
忽尔转身:"凤溶,凭他,你竟提出这麽多条件?"
武帝神色不动,随手端起石桌上的茶杯:"若是殿下觉得划不来,那麽小侯爷嘛......"他似是不经意地晃了晃手中的杯子,褚麟十分敏锐,觉得不妙,再回头看时,少年白皙纤细的脖颈间一缕血丝缓缓流下。
谈稹仍是没有任何异样的表情,相反的,长剑迫得他微微仰起了头,眼光上抬,望著天际将落未落的血色夕阳,嘴角莫名勾成了一个弯曲的弧度,竟是在......微笑。
褚麟的怒气益发压抑不住,我为你费心费力,你这是什麽态度?如此忽视自己的生命吗?谈稹,好好好,你想死是不是?我就是不让你死,我让你......让你永远逃不出我的掌心!
回身伸出手:"拿来!"
凤溶眯了眯眼:"什麽?"
褚麟冷冷地瞪著他,一只手探入怀中,取出一个红绸包裹的物事。太子慢慢打开红绸,众人眼前一亮,绸缎下莹润的方印端端正正,正是大褚皇帝御用的玉玺。
凤溶拍了拍桌面:"殿下果然有诚意。"示意宁琛将薄纸送到褚麟面前。
褚麟沈声道:"把剑放下。"
武帝微微一笑,挥挥手:"把剑放下,可别再伤著小侯爷了!殿下,快些用玺吧!"
褚麟恨恨地瞧了他一眼,双手提起玉玺,就著宁琛的手按下方印,再抬起时,红红的印迹清清楚楚。凤溶随意瞥了瞥,忍不住失笑:"殿下这印盖得果然地道!"
宁琛呵呵笑著收起薄纸,冲著褚麟抱拳一揖:"多谢殿下,武林与朝廷终於回归以往,和睦共处,互不侵犯,实是件大快人心的喜事啊!"
太子冷冷地哼了一声,快步下阶,走到谈稹面前,怒从心底起,突然挥起一巴掌,结结实实落在少年的左脸上:"都是因为你!"
谈稹被他打得踉跄几步,险险跌倒,褚麟伸手抓住他的胳膊,堪堪拉稳了他的身形。
凤溶眼神一闪,脸上露出些许不解之意,回头瞧瞧两名下属,却见那二人笑意朗朗,一副悠然看戏的模样,心下揪然不乐,忽地站起:"事已完毕,我们走吧!"
日、月二侯连忙退後几步,凤溶冷冷地瞥了他们一眼,径自出了亭,并不再理会另一头褚麟与谈稹的纠葛,宽袖飞摆,扬长而去。
少年喉口微动,强行咽下体内猛然翻涌升起的血 腥气,眼光不由自主瞧向了那个丰神俊秀的背影,突然勾起了嘴角。该走的终於头也不回地走了,这一别,自己与他或许再无相见之日了!
第二十二章
武帝专用的马车已被赶到林外,凤溶甫一出林,便见著马车边立了一个亭亭纤秀的身影,不由双眉上挑:"清妍......"
星侯的眼眶微红,福身一礼:"恭喜帝主,如今天下大安,武林当是稳妥了!"
武帝的一只脚已踏上了车阶:"原来是你,莫怪乎本座适才发现有人偷窥,幸好不曾出手。"
慕清妍垂下头:"我......我来瞧瞧......"
卓云舟凑过来:"你还在为那个痨病鬼忧心哪!没瞧见褚麟为了他不惜将玉玺都带到这儿来吗?真是有意思,这太子好像对痨病鬼挺有情义啊!"
星侯喃喃道:"那一巴掌......"
凤溶向车内的身形顿了顿,并未说什麽,折身进了车厢,厚实的车帘垂落,遮住了车内风秀的人影。
宁琛走上前,宠溺地抚了抚慕清妍的秀发:"好了,事情解决了,武林又能恢复安宁,这是件好事。清妍,这一个月,你在外面东奔西跑著实辛苦,回头我与云舟请你去兰桂斋好好吃一顿。"
星侯脸色黯然,美眸瞧向枫林深处,轻轻叹了口气,脚步迟沈地走到自己的坐骑前,飞身上马,发泄似地猛一挥鞭,白马人立长嘶,"噅儿"呼吼著四蹄蹬起,向前冲去。
宁琛摇摇头,卓云舟翻了个白眼:"女人哪......"
日侯拍了拍月侯的肩膀,一时也不知该说什麽话,索性纵身跃向马头,高喝下令:"回宫!"
车辘滚滚,烟尘顿起,一行人越走越远,终至再不见踪影。
枫林内转出另一群人,褚澜一只手钳制著谈稹,语意森冷:"出宫一个月,你的心思都飞了,怎麽,瞧上了那个长得和女人一样的娘娘腔?"
少年面无表情,目光竟有些呆滞,愣愣地望著官道一路沿伸至尽头,眼前迷迷糊糊,心脏处似被一只无形的手揪住了一般,疼得他透不过气来。不管怎麽样,自己仍是个人哪,既然是个人,如何能够完全无动於衷!
勉强稳定心神,发现自己与太子离得太近了,下意识想要退後,却觉胳膊被拉扯得生疼,垂目瞧了瞧,低声道:"多谢太子相救,是不是可以回宫了?"
褚麟瞥了他一眼,见他识趣,不再拿话讽刺,抬手轻轻一挥,一名侍卫连忙飞身入林,额顷,一顶青衣小轿抬出林来。太子扯著谈稹来到轿前,将他塞进轿子里,自己跃上侍卫牵来的汗血宝马,沈声喝道:"回宫。"
几个人做贼一般,并不走正路,进了城後,专拣僻静的小道绕圈子,绕到夜色黑沈,方从皇宫的偏门进了宫,青衣小轿随著太子一直抬到御花园深处一个偏僻的小院内方才停下。
褚麟挥退众人,自己掀开轿帘:"下来吧!"
谈稹歪歪地靠著轿壁,体内钝痛层层翻卷了起来,心里倒是明白的。昨晚消耗过度,今日一起身便即赶路,虽说也休息了很长时间,毕竟自己的身体比不得常人,稍有劳累便会引发宿疾,傍晚下马车时便觉得不舒服,到这会儿更是疼痛入骨,以至於轿子停下褚麟出声都没有被他发觉。
太子等了片刻,轿中仍是没有动静,隐隐听到压抑的呼吸声急迫紧促,微微皱眉,索性探身进了轿子,目光过处,纤瘦的身影一动不动地歪歪靠著,双手垂落,眼睛虽然明明白白睁得大大的,却是瞳光散乱、全无神彩。
褚麟脸色忽变,伸臂将他抱了起来,少年的脑袋在他臂弯间软软垂落,细弱的呼吸似断非断,这一瞬间,病势竟似又加重了几分。
太子的声音急躁而狂怒:"来人!"
侯在院外的几名宫庭侍卫立时飞奔而入:"殿下!"
褚麟转身向屋内冲去:"去太医院,把当值的太医都叫过来。"
一名侍卫当即腾身出院,另几名侍卫跟著太子进了房间,房内烛火通明,早有太监宫女侍立屋中。
谈稹并没有闭眼,到这会儿,神智居然还保持著清醒,明明白白地感觉到微弱的气息在自己口中流转,全身上下疼得麻木,连个小指头都没办法动一下。
褚麟将他放在床上,一时也不知道该怎麽办才好,定下心来,想起以往的经历,知道这种情况最是危急,来不及多做考虑,真气运到掌心,单手抵上谈稹的胸口,用内力护住少年脆弱的心脉。
太子居然在对自己施救!这情况让谈稹觉得莫名其妙,褚麟究竟是怎麽了,从愿意与凤溶和谈,到此时急皮子上脸的表现,实在让人猜不透这个从小脾气古怪的太子到底打著什麽样的主意。
十来个太医风急火燎地赶了过来,闹烘烘地进屋正待跪拜,却见太子挥起了手:"别拜了,快过来!"
一名须发皆白的医正连滚带爬地扑到床前,伸手搭上谈稹的腕脉,汗粒层层迸出:"殿下......"
褚麟眼神狠戾:"怎麽样?"
老医正急急磕头:"小侯爷的脉相虚弱至极,这个......这个......得用参汤......"这样的病势谁能救得了,他老子以前经常用人参吊命,死马当做活马医,也给他灌参汤得了,总不能和太子说救不活了吧!
褚麟阴沈著脸,一脚将老医正踢翻:"还不快去熬药,要是耽搁了时辰,本太子要了你的老命。"
老医正灰头土脸地爬起来,忙不迭冲出房门,大大舒了口气,总算出来了!
一干医正没得太子吩咐仍旧跪在冰冷的地面上,一个个面面相觑,颇有惊惧之色,长安侯这副模样,和归天就差一口气了,果然是一碗参汤便能救过来吗?
褚麟的手一直抵在谈稹的胸口处,一丝一毫不敢移动,感觉掌下的心跳越来越迟缓,心里又急又怒,偏偏参汤只是不来,太子额上的青筋一根根暴起,眼见著便要大发雷霆。
凌厉的寒意逼得众人心头冷瑟瑟的,特别是伏在地上的一群太医,没人敢抬头望一眼盛怒的太子此时是什麽模样,几个胆小的已经在轻轻颤抖,只怕殃及自己落个倒霉的下场。
门外传来急乱的脚步声,一名宫女端著参汤进了屋:"殿下!"
太子伸手:"拿来!"
宫女不敢怠慢,连忙送到床前,褚麟并不接汤碗,就著宫女的手取汤匙舀了一勺浓浓的参汤,小心地喂进谈稹嘴里,眼看著少年喉口轻轻起伏,知道他尚能吞咽,方才松了口气,能吃得下去便好。
参汤喂得很慢,偶尔流出嘴角的,褚麟总是取了丝帕擦拭干净方才再喂,这样磨蹭下来,足足喂了半个多时辰,一碗参汤方才见了底,太子扔了汤匙,挥手示意宫女退下。
一屋子的人都在擦汗,谁都不曾想到,自小对小侯爷不待见的太子此番居然性情大变,这是怎麽回事?难道今年的冬天刮的是南风?
褚麟不吱声,一众太医仍是跪著,没有一个人敢发出声响,屋内虽然满满堂堂全是人,却是十分的安静。
谈氏这种病,只有人参对其有效,那位老医正虽然是没有办法想出来的敷衍主意,却被他歪打正著摸了个准。参汤喂进去半个时辰左右,谈稹微微动了动,细弱的呼吸慢慢有力了起来。
褚麟感到掌下的心跳渐趋正常,缓缓放松了精神,这才发觉自己全身冰冰凉,内衣竟被冷汗浸透了。
挥挥手:"都下去吧!"太医们如蒙大赦,争先恐後涌出房门,就怕落後一步著了太子的脾气,得个要命的结果。
第二十三章
初冬的夜开始凉得沁骨,褚麟伸手摸了摸谈稹的双颊,灯光下,原本带著些青紫的脸色渐渐恢复了一贯的苍白,太子却皱起眉头,触手处冰冰冷,明明是活人的脸庞,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似乎有风吹过发梢,褚麟转眸瞧了瞧,沈声道:"把窗子关了!"
奉汤的宫女连忙走到窗边,轻轻悄悄地关上窗户,努力不发出半点声音。
谈稹这会儿缓和了下来,体内的剧痛渐渐变成轻微的隐痛,转了转头,是自己的房间,橱柜、桌椅......每一样都是熟悉的,不熟悉的是......人......
算来两人也是从小一起长大,却偏偏并不亲密,太子并未真正见过谈稹突然发病时的模样,而方才一场急乱,让褚麟深切体会到了谈稹的不中用,稍微不注意,这个现下还在被窝中喘气的人便有可能躺进棺材里。
心底深处蓦地一寒,褚麟的语气明显有了改变:"方才只是喝了汤药,饿不饿?"
谈稹实在没办法适应他的温柔,隔了半晌方才回过神来,撑著手臂待要支起身体。褚麟见他坐得吃力,连忙帮衬著托住他的後背,随手拎起软枕竖放,让他靠坐在床头。
少年低声道:"多谢殿下!"侧著身子仔仔细细打量四周,眼中升起一丝疑惑。
褚麟坐到床沿边:"你在找什麽?"
谈稹转眸瞧向他:"殿下,香袖呢?"
太子怔了怔,似乎想到了什麽,嘴角划过一抹诡异的弧度:"香袖?哦,是那个伺侯你的小宫女。她麽......"
谈稹心下一紧:"她怎麽了?"
褚麟眯起眼睛:"你很担心她吗?"
少年瞧著他,一字一句缓缓道:"殿下,您与微臣之间的恩怨和她无关,还望殿下高抬贵手,微臣感激不尽。"
褚麟倏地沈下脸:"本太子与你有什麽恩怨?"
谈稹闭了闭眼,整个人陷进厚软的枕垫里,声音带著明显的疲惫与无奈:"殿下,香袖在哪里?"
他的气色虚弱苍白,衣服搭在纤瘦的身体上,褚麟可以明显地看到单薄的胸口起伏轻缓......神情顿时又软了下去,冲著侍立在旁眼观鼻、鼻观心的年轻太监吩咐道:"把香袖带过来!"
谈稹认得这个太监,正是褚麟的心腹,东宫的总管石京。此人是个难得的实诚人,虽然太子屡屡和谈稹为难,他见到谈稹却总是恭恭敬敬、有礼有节,从不像别的宫人一般爱使大小眼。
石京得了太子的指派,立时行礼退了出去,褚麟又冲著奉汤的宫女点点头,那宫女会意,敛身微福,转而出了房门。谈稹乏力到了极点,硬撑靠坐著只是为了得到香袖的消息,除了方才站在床前的东宫总管脸庞儿够熟,别的一应人等俱都提不起精力去辩认。何况他虽然从小长在深宫,却很少走出自己居住的院子,故而宫里新人进进出出他并不清楚,当然也不认识。
屋子里安静了下来,太子不说话,伺侯的太监宫女连一口大气都不敢出,谈稹虽然平稳了,精神却仍是焉焉的,这会儿已不由自主闭上双眼,闪跳的烛光下,脸庞白得透明。
"吱呀"一声房门重又打开,先头奉汤的宫女端著一个方方正正的木制托盘进了房,褚麟点点头,屋中另一名宫女取了小几放在被褥间,奉汤的宫女将托盘摆在小几上,二人弯著腰退到一旁站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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