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稹撑了撑手,发现脱臼的手腕重又归了位,除却有些隐隐作痛,收举如常,不由感激地看了凤溶一眼,便待坐起身来。
武帝下意识地伸手摁住他:"别乱动,你的身体需要静养。"
少年无可无不可地复又稳稳躺好:"累帝主废心了,谈稹深感惶恐。"
凤溶明丽的双眸闪过一抹异样的情绪,抬头对著宁、卓二人吩咐道:"好了,你们下去吧!"
日、月二侯互望一眼,冲著武帝弯腰行礼,缓缓退出房外。
小院子里秋意深浓,宁琛随手折下一片黄叶,与卓云舟并肩走出院外方才低声道:"让你出手轻一些,险些把人弄死了。"
卓云舟不服气:"只是弄折了他的手腕,谁知道这样也会死人啊?"
宁琛摇摇头,忽而若有所思:"云舟,你有没有觉得帝主很奇怪?"
月侯皱起了眉:"说实话,让我来教训这人的也是帝主,怎地後头一听说他快死了竟然慌成那般模样?又不是没见过人死。"
日侯慢慢背负双手:"莫非帝主他......"
卓云舟连连摇头:"不可能,你总喜欢瞎琢磨,帝主定是怕弄死了他,手里少了一份筹码。"
日侯轻轻叹息:"但愿如此......"
卓云舟习惯性地揽住他的肩膀:"我们是和帝主一起长大的,他那种性子,我们还不清楚吗?要他动心,除非天地倒转,更何况是这种不起眼又无趣的瘦瘪孩子。"
宁琛点点头,仍是有些犹疑:"你说得也对......"
月侯得意地扬眉:"我说得当然是正确的,琛,将夜了,我们回房好不好?"
日侯若有若无地瞥了他一眼,并不搭腔,却任由卓云舟拉著向其居住的殿阁走去。
小院屋内,凤溶仍旧坐在床沿边,一只手探到被下,扣住谈稹的腕脉,似乎是放下心一般轻轻舒了口气:"脉相总算平稳了。"
少年瞧著他,眼神有些古怪,想笑却再没敢笑出来:"多谢帝主挂念,在下已经没事了。"
凤溶抽回手:"你不用如此客气,是本座手下有失分寸。"
谈稹望著他,额尔缓缓转过目光,直直瞧向帐顶:"其实是我自己身体太弱了,帝主怕也想不到世上还有我这样的人,折个手腕也有可能危及生命。"
武帝似在忏悔:"总是本座律下不严,累你受苦了。今晚想吃什麽?本座让厨房做来,算是陪罪。"
少年复又投来目光,眼中尽是了然之意:"帝主不用如此废心,其实我自小到大不知道有多少回差点就死了,能重新活过来便是没什麽问题了。说来还要感谢帝主,在下猜想,定是帝主亲自救了在下。"
凤溶点点头:"让你猜准了。无论如何,总是本座的属下行事太过鲁蛮,本座责咎难逃。"
少年忍不住微笑:"帝主果然是个仁慈有礼的君子,也不枉在下对您如此上心。呵呵!"
武帝怔住,实不曾料到眼前这人居然就这麽轻轻巧巧把心思说了出来,活了这麽多年,遇到的爱慕者不计其数,有慷慨激昂赌咒发誓的,有含羞带怯表露情意的,却无一人如床上这位半死不活的小侯爷一般把那种话轻描淡写、浑不在意地说出口来,瞧瞧那神态,仿佛不是在说他自己,而是讲的另一个、与他毫不相关的陌生人的心意。
第十五章
少年仍在笑,笑容平静淡然,连眼神都没有发生半点转变,凤溶瞧著他,努力想找出一点点不自在来,却终是失败了,不由微微挑高了修眉:"你......喜欢本座?"
谈稹点点头,诚实地回答:"不错,帝主人中之龙,在下想不喜欢都不行。"
凤溶突然起了不悦之心:"这种事......你怎麽能够随随便便便说出口来?"
少年有些奇怪地望著他:"怎麽随随便便了?"微微叹了口气:"昨晚之前我还不确定,不过经过一夜,我已经想清楚了。喜欢便是喜欢,即使帝主对我无意,我也没办法改变自己的心了。"
凤溶慢慢站起身:"你说这种话,不怕本座把你赶出玄帝宫去?"
少年转过目光:"帝主不是觉得我还有用吗?"顿了顿,双眸微动,重又望向武帝的脸:"其实帝主您弄错了,我是个无足轻重的人,朝廷和陛下不会在我身上花费心思......"
凤溶打断了他的话:"是不是无足轻重一个月後自有定论。"眼光闪动,似是悟出了什麽,缓缓伏低腰身:"你绕了这麽大的圈子,说什麽喜欢本座,又说自己没用,可是想让本座放了你?"
谈稹怔了怔,脸上的笑容慢慢收起,低喟道:"看来在下骗人的本事还不曾学好,这点点小心思居然被帝主发现了。"
凤溶冷哼:"你还真是死性不改,差点就去见了阎王,这会儿居然还在耍心机。"
少年瞧著他,神情愈发地沈静:"不管在下是不是耍心机,在下在朝廷、在陛下心中确实没有份量,这是真话。"
武帝不愿意再和他多说:"你连自己的感情都能拿来随意编排,本座如何还能相信你所说的是真话?这一个月你就好好住在这儿吧,念在你好歹还有些身份,本座不会让他们再来找你的麻烦,但你自己也得知道安分守己,若是你自行惹事,本座也是护不了你的。"
谈稹想了想,微微点头:"在下明白,只是有一件事想问问帝主。"
凤溶的眼光回暖了几分:"什麽事?"
少年诚恳地望著他:"若是一个月後,在下果真对帝主无有半点益处,帝主该如何处置在下?"
到时送你回去!险险地,凤溶发现自己差点将这句话脱口说出,却在临到喉边时生生咽下,果真要送走他吗?忽然犹豫了,这个人......天下唯一一位曾经进入过自己身体的人......匆匆摞下一句:"这件事到时候再说!"急急甩袖,转身出了房门。
高挑修长的身影被门板挡去了一半,谈稹微微仰头,目注那个只能仰视的人愈走愈远,片刻後再也看不见飘洒的衣袂,方才慢慢重又躺好,嘴角若有若无一抹浅笑,闭上眼,疲惫渐渐涌上心头。
一名窃窕的女子慢慢蹩进屋内,悄悄走到床前,瞧了瞧床上紧闭双目的少年,似乎有些犹豫,眼神中还有些後怕,缓缓伸出青葱般的手指探到谈稹鼻下,额尔轻轻吁了口气,正待转身,却见少年的双眸倏然睁开:"姑娘......"
素情退後一步,有些懊恼:"你醒著?"
谈稹笑意温和:"觉得有些渴了,能否劳请姑娘替我倒杯水来?"
女子犹豫了片刻,莲步微移,走到桌前倒了杯热茶,回转床前,见少年撑著手臂已吃力地坐起,下意识地劝道:"别起来!"
谈稹背抵著床板,缓缓摇了摇头:"没事,过了那一关便不要紧了。"伸手接过素情递来的茶杯:"多谢姑娘。"
女子有些迟疑:"你究竟是什麽病,怎麽前头还好端端的,一下子就差点过去了?"
少年抿著茶水:"其实也没什麽要紧,只要发病的时候能救回来,一时半会儿不会有事。"
素情垂下头:"是不是......是不是我......"
谈稹打断了她的话:"和姑娘没有关系,这是我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我的父亲也是如此。"
女子默然半晌,突然抬起头:"快夜了,差点儿就忘了。我去取晚膳,你不要睡,等用过晚膳再歇息。"
少年点点头,眼瞧著美丽的女子匆匆走向门外,堪堪将要跨过门槛时,轻声唤道:"姑娘......"素情回身,谈稹冲著她感激地微笑著:"谢谢你!"
女子愣住,似乎有些尴尬,胡乱地摇了摇头,闷声不吭地走出了房间。
谈稹靠坐著,阖目静静休息,突然觉得这地方真的很不错,至少自己差点死了,居然还能被救活,这个玄帝宫果然和皇宫一样强大,虽然不知道是用什麽本事把自己救转了过来,至少暂时应该是死不了了,有保障了。
而且经此一事,估计玄帝宫那些尊贵的人这一个月内应该都不会再来找自己麻烦,伺侯自己的姑娘似乎也和善了几分,谈稹忍不住又想笑,人生还是很美好的!
此後一段时日,果然如他所想的一般,再不曾有人前来无故挑衅,便连凤溶也不见了人影,独独素情转了态度,虽然不见亲密,却再也没有横眉怒对,偶尔起了兴致还会与谈稹闲谈几句,有一次甚至帮少年拿回几本书供他无聊时打发时间,有了这些转好的条件,便是渐渐进入了初冬时分,谈稹也觉得没那麽寒冷了。
这期间二人互通了姓名,素情仍然未曾将少年看作什麽主子,自从知道了名字後,总是直呼其名,连"公子"二字都懒得唤了。谈稹本就是个无为的人,不仅没觉得这样不对,反而感到如此随意更好,向来是有呼必应,倒使素情去了不少戒心。
这日午後,阳光点点洒洒临落小院,谈稹在屋里读书读得闷了,索性出屋走走,他从不走出院子,故而那名盯梢的黑衣人和素情也从不约束他在院子之内的活动,以至於有一日他突然又觉得青苔刺眼了,索性向素情要了一把小铲子,将院子内所有的青苔统统铲尽,其时他蹲在地上铲著青苔,素情目瞪口呆地站在他身後发著愣。
慢慢闲逛,少年数著脚步,从正屋门到院子门足尖抵足跟地走需要一百步,从右墙到左墙足尖抵足跟地走......现下已经过了七十步了,还有......
"你在做什麽?"清越的声音带著几分临人之气响了起来,少年心头微动,缓缓抬高目光。院门外,立著一位白袍滚银边的仙人,衣袂随风微扬,这一瞬间,少年有种迷惑,仿似是洛神乘风而来,华彩逼人。
放弃了继续数脚跟,走过去抱拳微揖:"帝主!"
凤溶盯著他,眼神有些复杂:"你在做什麽?"
谈稹笑著,用手微微比划:"我想量一量这院子有多大。"
武帝缓缓问道:"量出来了吗?"
少年先是点点头,後又摇摇头:"从房间门口到院子门口比我在宫里的那个院子大些,只是两边墙的距离在下还不曾量好帝主便来了。"
凤溶仍然死死盯著他:"这里不是皇宫。"
谈稹赞同地回答:"不错,这里比宫里还要好。"指了指身上的衣服:"帝主莫要见笑,我已经很多年没穿过新衣服了。"
武帝似乎有些迟疑:"你在皇宫里生活得并不好,怨不怨褚澜?"
少年怔了怔,额尔摇头:"陛下自有苦衷,我能理会得......"语气难得地带上了几分怅然。
凤溶仍是在犹豫:"本座此番来,是要告诉你一件事。"
谈稹直觉不是一件好事,双目定定地瞧向武帝:"帝主要告诉我什麽事?"心下一跳,莫非与陛下有关?
第十六章
凤溶绝丽的双眸观察著他的脸色,似乎是下定了决心,一字一句缓缓道:"褚澜死了!"
少年倏地愣住:"陛下......崩殂了......"他一直四平八稳,很少露出情绪,这会儿居然变了脸色。
凤溶有些担心,伸手抓住他的胳膊:"谈稹......"
少年回过神来,望著他轻轻一笑:"我没事,陛下居然......过世了......从没听说陛下染疾,怎会突然崩逝?"
武帝淡淡道:"听探子回报,半个月前便没了,褚麟好手段,居然瞒过了天下人的耳目,将这件事压了这麽长时间,便连本座的手下也一直不曾探得消息。"
"半个月前?"少年怔忡,依稀半个月前自己差点就死了,其时在混沌中看到了爹爹,还有......陛下......
"原来如此!"近乎於呢喃地轻叹,引得武帝扬眉:"怎麽了?"
谈稹摇摇头:"没什麽事,太子即位了吗?"
凤溶沈吟著:"这件事目前只有玄帝宫探出了风头,褚麟还在想尽办法瞒著消息。"
少年有些不解:"太子为何要瞒紧消息?陛下过世,他本应立时即位才是,何况陛下仅他一子,实在没有隐瞒的必要。"
武帝缓缓点头:"本座也觉得甚是奇怪,不过,看来褚麟对你比褚澜更上心,这半个月来,不仅不曾撤出寻你的旨意,反而连下三道密旨,令各地反复查探,甚至连边荒之地都不曾放过。"
这个消息比前一个消息更让谈稹觉得震惊,莫名其妙地望著凤溶:"太子......寻我?"突地笑了起来:"这是个什麽状况,太子怎会找我?"
凤溶扬了扬眉:"或许......"
话未说完,一名女子抱著一摞书从院外走了进来,瞧见武帝连忙跪地请安:"帝主!"
凤溶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去哪儿了?"
素情垂下头:"谈......公子托奴婢去找些书来。"
武帝点点头:"好,起来吧!"不再多话,向著屋内走去。
素情起身,凑近谈稹:"帝主怎麽来了?"
少年面色是少有的沈凝:"我......一位亲人过世了,帝主来告知一声。"
女子皱皱眉:"你是朝廷的侯爷,你的亲人?难道是什麽皇亲贵族死了?"
谈稹仰首望望蓝天,眼中闪过一抹哀伤:"死者已矣......素情,烦你将这些书放在床头。"
素情有些不悦地瞧著他:"又想晚来读书?"
少年笑笑:"反正睡不著,读读书还能增些困意,多谢你了。"
女子望他一眼,欲言又止,终是轻轻叹了口气,抱著书随他进屋,将一叠书放在床头。
凤溶坐在桌边,轻轻挥手示意素情退出去,瞧了瞧床头的书,微微蹙眉:"住得不惯麽,晚来睡不著觉?"
谈稹摇头:"有劳帝主关心,这里住得很好,只是在下自己不争气,可能是因为身体的缘故,晚上不太容易睡得安稳。"
武帝继续追问:"是住到这儿来方才如此?"
武帝继续追问:"是住到这儿来方才如此?"
少年温和地回答:"以前在宫中便如此,其实到这儿来以後,还能睡一会儿,在宫里有时候整夜睡不著。"
凤溶将手伸向前:"过来!"
谈稹不解地望著他,只是不动,凤溶不耐烦了:"过来!"
少年不欲与他争执,柔顺地走过去,武帝一把拉过他的手,三指搭在脉搏上,少年领悟,轻轻一笑:"帝主废心了,这段时间,身体还算不错。"
凤溶摸著他的脉跳虽然平稳,却总嫌薄弱了些,微微沈吟著:"不太好,回头让医署送些药材过来好好调养。"
少年不著痕迹地抽回手:"在宫里的时候陛下也经常赐些大补的药材,吃了十八年仍是这样,父亲生前曾与我说过,这种体质是遗传的,从他开始,谈氏後裔再不能健康,只要每次发作时能熬过那一关,并不妨碍日常生活,实在用不著浪费那些好药材。"
凤溶敛眉:"从你父亲开始?你的祖父并非如此是不是?"
少年点点头:"祖父虽然身体不算好,但并不象父亲与我一般弱不禁风。"
武帝若有所思:"如何到你父亲这一代便弱到这般地步?"
少年似乎也有些困惑,缓缓摇头:"我也不知道,父亲从不曾与我提起过缘由。"
凤溶指了指自己对面的椅子:"坐著吧!"
谈稹淡淡一笑,说了这会儿话方才发现自己一直站著,慢慢走到椅子前,与武帝相对而坐。
凤溶继续问著:"据本座所知,你的父亲在你这个岁数的时候身体并没有你现在这麽糟糕,如何到你这一代病似乎是更重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