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在何席优的战舰上,则是另一番令人啼笑皆非的情景。
当鸦被告知,必须组织特殊部队执行拯救任务时,他一脸笃定的表情,对指挥官说:“这不是正好吗,就让他待在尹正那边吧,这叫‘完璧归赵’。何必去辛辛苦苦把人偷出来,反而搞的像我们在抢人家压寨夫人。”
“……”何席优实在忍不住了,想抿嘴憋着,却还是笑得直不起腰来。边上的韩邵叹了口气:“乌鸦中校,你确定你的成语没有用错么。”
何席优摊了摊手,坐在写字桌边,略抬起头来看站成军姿的鸦,总算是还有点指挥官的模样,说:“闪公爵明确表示了,他是新约联盟重要的‘财产’,不能白白送给别人。”
“哪里是送,本来就是人家的,我看他自葛心里也正乐得吧!”
“乌鸦……”何席优歪了歪脑袋,忽然有些正经八百地抬头仰视古铜皮肤的年轻人,“你是军人。”他郑重地指出。
“我现在能申请退伍么?”鸦摊手无奈道,当然,他知道这是不切实际的玩笑话,所以马上调整了情绪,正一正军帽,甚至连军装领口都整理挺刮了几分,以标准的军礼英气地回答,“行,我服从命令,长官大人!不过,请准许给我十分钟,不,十五分钟的自由时间解决一下私人事情。”
何席优冲韩邵看了一眼,隐晦地笑了下:“批准,不过要严格守时。”
“了解!谢长官!”
其实,战争的残酷在于有选择的牺牲,既定的作为必然的牺牲而被指挥官抛弃,或许纵观大局这是无可奈何,但对被决定了牺牲而自己没有发言权的人来说,这就叫“悲剧”!
鸦不相信,这世上有哪一位指挥官会考虑打一场不流血、没有牺牲的战争,除非那个人天真得就像疯子。
这个假设,当然也包括看上去懒懒散散的何席优准将。
长长的边廊,他奔得很急,大约在几百步之外,高高瘦瘦的男子身姿英挺地站在视野开口的平台尽头,从那里透过复合玻璃可以望见外面的云海和沙石地。
鸦猛地吸足了一口气,一直憋着那股劲儿,等奔到男人身后时才呼呼地喘了起来。
连相柳一只手扶着栏杆,回头看见弯腰喘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乌鸦,冷冷的面容像是太习惯冰封的状态,而在想要露出一点温和表情的时候,却显得心有余而力不足。
他的手指在栏杆上抓得有些用力,声音则很平静:“是有任务……马上要出发吧?”
鸦慢慢地直起腰来,直视连相柳的目光似乎从来没有这样用力,这样专心致志的:“是,所以在出发前,我想必须来见你……我想这是有必要的。”
他把同一个意思重复了两边,然后像做错事的孩子那样心虚地低下头去。
连相柳的身影没有大的动作,好像对此漠不关心似的,淡然地把头转回前方,去遥望复合玻璃外的景致,不过他的眉宇微微地拧在了一起。
鸦觉得自己不适合煽情的或悲情的场面,所以在走到连相柳肩旁后,一同眺望天与地,那种万物似乎都不能比拟的磅礴气势自古以来就是男儿向往的胸襟。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在精神上与连相柳心有灵犀,他想这样安静地站一会,待在相柳身旁。
“……鸦。”似乎是做了考量而喊出的名字,连相柳目视前方,声音没有波澜地道,“我出生在一个族谱风光荣耀,但是到了我父亲这一代家族已经衰亡败落的权贵之家,我的祖宗曾经威名显赫、功高盖主,于是那样的荣耀就变成了子孙必须奉守的传统。”
对于忽然说起这样深沉的话题,鸦不置可否,不过他耐心地听着,对连相柳能够敞开心非地诉说自己的过去而感到心里踏实。
“我从出生开始,所受的教育便是要掌握一切,做一个权力的信奉者,出人头地,把别人踩在脚下,这是身为权贵世家的子嗣似乎理应扞卫的职责,这种职责也许在你看来,还不如一碗粥有价值。”
“……不,没有,我没有这么认为。”鸦摸摸鬓角,笨拙地申辩着。因为连相柳的语气听起来有一丝悲凉,他试着想说点好听的,让连相柳的心情能好一点。
因为他现在不是政治家,也不是高官厚禄的权力者,他几乎什么都不是,一无所有,甚至一贫如洗。
但在鸦眼里,他是他,这时候才做了个真正的自己。
鸦想表达这样的意思,但是被连相柳侧目望来的目光打断:“我过去曾认为弱肉强食是天经地义的事,为了得到权力和地位可以牺牲一切,放弃一切,我接受的教育是这样教导我的,像我这样的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背信弃义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我是一个或许连爱人都可以亲手杀掉,充满了仇恨和嫉妒的男人。”
鸦的目光清亮亮的,如溢满了清澈的泉水,即使听了这些也没有因为丝毫阴暗的情绪而污秽了他眼底的澄透。对于这样的一个人,内心布满了黑暗泥潭,坑坑洼洼潮湿阴晦的连相柳都忍不住慧心地笑了一下。
他伸出手,去轻轻地抚摸鸦的脸颊,皱起眉头,看起来有些无奈:“那样的我,纵使有力量,却也保护不了你……”
鸦露出了一些不安的情绪,连相柳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他的手是冰凉的,就好像体温比正常人低一些似的,但是鸦还是觉得,他的掌心里有余温。
“我时常这样想,如果你还是那个舞台上的妖精,你过着你的生活,依然是那么自由的,没有因为我而被卷入这样血腥的世界里……”连相柳的声音极其的低沉,就好像他的气息很微弱,“是我把你带进了这样的世界,而促成这一切的我,却又同时希望你能安然无恙,这就好像我一边用匕首捅进你的身体,一边说着我爱你……”
或许这应该是个悲哀的主题,如果换作别人,也许这时候一定满脸哀愁苦涩,但是鸦却噗哧一声笑了,把连相柳弄得莫名其妙。
鸦忙解释道:“相柳,你果然骨子里还是个政治家的思维模式,这方面真是和那个司徒狐狸一模一样,总以为是自己主导着别人的命运,一边随心所欲,一边向对方道歉……”
连相柳沉默,脸上微微地露出一点儿尴尬,他实在没想到鸦会拿自己和司徒空相提并论。
鸦又说:“还好我不是夙,很多话听过了也不会放心上,我一向是自己怎么想就怎么做,别人都说我缺心眼。”
他往栏杆上趴了趴,向下俯瞰,脚下是空荡荡的了望大厅,三三两两的有人在自动扶梯上路过。
军舰慢慢地在云海中航行,明明吹不到风,鸦却好像感受到了风的清爽,深深吸了一口气:“相柳我老实告诉你,我爱上了皇乙轩,但是被他拒绝了。”
连相柳没什么动静,单手紧紧地握住栏杆,脸色很平静。
鸦道:“我不知道人会因为多么深厚的感情才能在一起,我从小时候就有一个梦想,要和深爱的人在一起,要很爱很爱他,对他好对他忠诚不予,我觉得这是两个人一起过下半辈子,许下爱的誓言的责任,但是现在,对这个认识却迷茫了。”
鸦没有去看连相柳,他看着底下的人影,脸上泛出青涩的笑容,就好像他还是个对爱情十分懵懂的大男孩:“其实我曾经真的非常喜欢相柳,那时候对相柳的感情我发誓,绝对是一心一意的。但我不是圣人,我没有办法在被伤害的时候还那样继续深深地去爱,没有办法在觉得自己被抛弃了,难过得要死的时候,还去执着地爱那个人……”
“像夙那样,明明爱得要死要活,却也老喜欢折腾得要死要活,伤害对方也伤害自己,那种要命的感情,我没办法理解。”
“但是相柳这样的人,”鸦忽然转头看过去,带着一脸清爽的笑容,“爱上了谁,就一辈子也不会改变,就算那个人背叛了你的感情,你还是把他放在心里,这种爱人的方式我很想逃避,可是却又对这样的相柳放心不下。所以,我回来找相柳你了。”
“出于这种原因和你做 爱的我,是不是不负责任?”鸦在说道最后的时候,表情认真的有些严肃了。但这种时刻,即使是他也笑不出来。
连相柳低下头,自顾自思索似的,轻轻低语:“就算是施舍的感情,我也——”
“别说‘欣然接受’这种话,这样子我没办法离开你,去一心一意完成任务!”鸦不自觉地忽然大声喊了起来,而在发泄了一通后,却又迅速意识到自己失去了理智,无力地靠着栏杆,低头扶额,“真是的,为什么你们一个个的感情都那么不正常,我认为正常人的爱情观不应该是这样的,应该能够轻松地相处,能够带来安全感和幸福感……”
“……”
“你说,我为什么要为了一个连自己应该所处的阵营都搞不清楚的家伙去白白葬送性命,我心里明明觉得他就应该待在那,那才是他该去的地方,为什么我要去救这种白痴的家伙!我不懂,就算我对相柳不是爱得这么深,可是待在相柳身边我也很高兴,那个白痴难道觉得离开他所爱的人会比较开心吗?!莫名其妙!”
“……”
意识到自己爆发得有些歇斯底里,鸦哭笑不得地捶捶脑门,叹道:“对不起,我不是常这样发火的,但是现在真的有点火大……”
“……鸦。”
“什么?”
“我不太明白……你到底想对我说什么。”
“……”鸦重重叹了口气,“相柳,你的脑子除了思考政治问题以外,其它方面也很愚钝嘛。”
“……”
鸦在栏杆边显得浮躁地晃了晃身体,苦笑:“我想表达的意思是,夙如果自愿待在司徒空那边,我就可以用这个理由向何席优准将拒绝营救他的任务,那么我也不用去送死了……所谓的新约联盟重要的财产在我看来,只是用来牵制司徒空,留作保底的一张王牌而已,小桫椤在组织手里,他们还想怎样呢。对于这个默不作声的夙又是怎么想的。还有,尹正绝对不会是钓到一条鱼就收手的人,他会盘算的应该是怎样大获全胜,也许他会不杀我而劝我投降,尹正他打这场仗,根本就是为了把我们这些叛徒都收押回去。”
“但是上官七戒,没那么容易摆平。”连相柳低沉地说道。
鸦大大地吸了一口气,把自己的肺腔填得鼓胀起来,“你知道,夙为什么加入新约联盟吗?”
连相柳一脸平静地看着鸦,鸦把他骨节清晰的手,五指相扣地握住,然后专注地凝视着,说:“相柳,我们都是爷们,说话直一点,没必要柔情似水的,这时候还说些个肉麻的话。”
连相柳静静等待地,看着鸦,目光深邃。
鸦笑了起来,一双桃花眼忽而妖媚诱惑:“我死了,我会要求夙把我的尸体带回来,带不了整个身体,也得给我把脑袋带回来。麻烦相柳把我葬在南苑的土地上,随便哪个角落都好,我家里还有老母亲和妹妹,别告诉她们,她们会以为我过得很好。还有要麻烦相柳每年清明往我坟上烧柱香,再烧点纸钱让我在地府里过得舒坦些。相柳,我没别的亲戚,所以拜托你要好好活久一点,不然我的坟就没人照顾了。”
看着二十一岁的鸦微笑着如是说,连相柳短促地吸了口气,猛地把他揣进怀里,紧紧地往胸口里塞:“鸦……”
鸦埋在连相柳的胸膛中,闻着他身上一股沉厚的味道,低闷地说:“我和何长官就要了十五分钟,时间差不多了。”
连相柳的身体微微地颤了一下,闭上眼,只是紧紧地拥抱住鸦的躯体。
“对不起,相柳,要你孤孤单单地活下去,人常说最悲哀的事是阴阳两隔,可我实在不太想咋俩鬼魂相见。”
连相柳深深地锁眉,声音颤抖:“我会守着你的坟墓,香和纸钱一样不会少,每年……都给你烧……”
“嗯,谢谢。”鸦轻轻地应了一声,安静地把头埋在连相柳的怀中,只感到一滴冰凉的泪,落在鼻子上,湿润的触感渗入到心里头去……
【241】
很多年以后,尹正卧病在床时,还会想起自己为司徒空“引荐”上官七戒时的点点滴滴,虽然事实上那并不是司徒空和上官七戒的初次见面,只是对移植到十岁身躯里,只保有十九岁以前记忆的司徒空来说,是从零开始,又一次认识了上官七戒。
他想起这位一生的挚友冰蓝色的眼睛总是让人感到它们没有任何的彷徨与畏惧,然而,却藏着世间最真最深的感情。
那种感情,似乎无论什么力量都无法将之从他的生命中抹去。
司徒空这个人被认为捉摸不透、城府极深,用华丽而优雅的微笑睥睨众生,被寄予着常人无法办到的厚望,让人不曾去想过他在一步一步登上顶峰的路途中是否会感到疲惫。但其实,要了解他并不难,只要愿意去理解他的感情。
尹正觉得,自己一生中最值得庆幸的就是做对了两件事,一件是娶了皇乙轩为妻子,另一件就是在南苑之战俘虏了上官七戒。
“其实,你从一开始就计划捕获他吧?”
快要走到囚禁室的时候,安静尾随的司徒空忽然出声。尹正心知,司徒空必然是心里已有了十拿九稳的答案才会开口,回应的时候笑得有点尴尬:“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吗?这种事,你问得这么有把握。”
司徒空不加掩饰地露出精明的笑容:“作弊也要用高明一点的演技,任何人只要分析过那架白色战机的战斗数据,都能发现你指示的应战策略非常精准地针对了它的战斗模式,一步步把它套入陷阱。如果它是个菜鸟,战斗的模式容易把握还可以理解,可它非但不是菜鸟,还是数得上顶尖的单兵作战高手。”司徒空用暧昧的神色仰头向个子高挑的尹正瞄去,眼中的神采流露着睿智的璀璨光辉,“要让人相信你们这是第一次在战场上相遇,很难有说服力啊。”
“……你分析了战斗数据?”
“我只要用眼睛看就可以了,别忘记,我是两届世界格斗术冠军。”
司徒空十九岁的时候,已经拿了两个世界冠军,其后的一年再度卫冕成功,而二十一岁时正是他在红野失去了一条左臂,因伤弃权,此后退出了格斗界。
“呵呵,”尹正耸耸肩,“所以,你更加深信他是我曾经离弃出逃的旧情人?”
“那到不会,如果是旧情人,我想你没胆色把他引荐给我认识。”
尹正一开始没有会意,等反应过来时,对着司徒空小小的却骄傲十足的背影没好气地吹胡子瞪眼睛:“很好嘛,司徒空,你是拐着弯说我尹某人没你有魅力?拜托你别用那小身板在我面前耀武扬威这种事,你现在有那功能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