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睁开眼,看见几缕黑色的长发垂落在宽宽的肩头,拥抱他的人穿着深灰色长袖衬衫,肤色很白,他的脑袋靠在对方的肩上,正好落入眼帘的,自唇部到颈部的轮廓硬朗而美好。
不过这半年以来,他一直看习惯了皇乙轩柔和的轮廓线条,忽然之间,觉得有点不顺眼。
他抬头,然后就看见了连相柳搁在自己脑袋上的脸孔,漆黑的眼睛也正半垂着看他,两人四目交叠地呆了许久。
连相柳坐在床头,半边身子靠着墙沿,将鸦整个搂在怀里,那种姿势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是保护的姿势。
鸦既而感到浑身都很酸疼,同样的经验曾经在皇羽门时出现过一次,由于从事雇佣兵职业的关系,他对于自己身体状况的熟悉程度是十分敏感的,察觉到自己体能流失很厉害,一时半会即使想动也未必动得了,他保持着微微蜷缩的姿势窝在连相柳的怀中,那一刻真是尴尬得像挖个地洞钻下去!
很久很久,连相柳都没有放开他,他保持不动的姿势继续窝在这个男人的怀中,慢慢感到不安。
“呃、那个……相柳可以放开我吗?”
很奇怪,当他说完这句话的时候,环住自己的臂膀不但没有松开,反而拥得更紧了,好似恨不得把他嵌入身体里,瘦长的手指在他的肩头捏紧了,突出发白的骨节。
鸦身体依旧没有动,只有眼珠不停地转来转去。
林威家的客房乌鸦很熟悉,曾有一段时间来住过,现在房间里很乱,茶几凳子都翻到在地,红酒的瓶子也横在地上,附近还有敲碎的玻璃杯,米色的地毯上是斑斑红酒的湿迹。
他又瞧了瞧床铺,乱七八糟的,简直就像是刚刚干过那事……
这么一想,脸颊立刻就热得发胀,“相柳……”
“你受伤了,”低沉的声音,有着低音贝司那种混浊沙哑的质感,感情冷淡,可是却透着仿佛要刺穿心灵的坚决,重复道,“右边肺部直接被洞穿,还好,是右边肺部……”
鸦感到说话的声音有些微的颤抖。
“你刚才动作太激烈,伤口可能又裂开了,你躺下不要动,我带来了医生,让他们帮你检查一下。”
像牧师念着圣书上的颂词,连相柳的口吻有种刻意的平静,把鸦放下时也刻意地回避着目光,但是他在床边站了很久,手里拄着一根短杖,衬衫上还有宴会才会戴的领结,鸦注意到他像是从某个宴会上急急忙忙赶来的,所以连衣服都没换。
连相柳低头看鸦的眼神有点冷漠,那种一丝不苟的严肃使得鸦不明白他的意图。
“相柳——”
“你好像已经恢复了……”连相柳再度打断他,接着匆忙离开了房间。
他的长发在身后飘逸,步伐利落,或许是夏季衣着单薄的关系,鸦觉得他整个人小了一圈。
啊,半年没见了啊……鸦心里暗暗地想。
相柳家的医生总不如皇羽门的温柔,鸦在接受检查时暗自苦笑,也可能是自己心理作祟吧。
折腾了大半天后,天色已近黄昏,鸦还是没有安分地躺在床上。他走出卧室下楼,客厅里全是连相柳的人,黑压压的好像葬礼一样。只有连相柳坐在沙发上,姿势端正无匹,闭着眼宛若沉思者,林安依旧像根柱子,安安静静守在他身后。
林威和梅杜卡显然不在,他们可能在碎的地下实验室,如是想着,鸦走下楼梯,连相柳朝他看了一眼,很快又移开视线。
这人……有点装模作样的。
“为什么不在床上躺着?”说起话来还是那股子严厉训斥的味道,鸦缩缩脖子,“林威……他们几个呢?呃,相柳,你怎么会到这来?”
前一句是装饰,后一句才是重点。他说话不分主次,连相柳却严谨地逐一回答:“他们几个在碎小姐的地下室开会,闪公爵有任务交代。我是早上从东城过来的,有人告诉我你受了重伤,可能保不住命了……”冷漠的眼睛朝鸦这边瞄了一下,“哼,有人故意谎报实情么。”
鸦看着连相柳嘴边一丝冷冷的讽刺,心里暗自叹息。
当时在郊野林中,他的枪已经瞄准了对方,距离大概是五百码左右,绝对是必中无疑的目标。
他开枪的同时,背后射来的子|弹打穿了他的身体,所以他和被他射杀的那个人同时倒下,梅杜卡扶着他跑了一段路,对方来了一队支援人马,大概有十多个,似乎是准备赶尽杀绝的样子,可是半途却撤退了。
对于这一点,他也觉得很奇怪,司徒空为什么会放过他们?
“闪公爵有什么任务交代?”他转向连相柳,忽然有些咄咄逼人,轻轻蹙起的眉宇散发着战士的英气。
他对连相柳有一点警惕,而连相柳显然也感觉到了,昂起头轻轻笑着,冷漠中透出讥讽:“有关决定,如何处理皇乙轩的问题。”
“乙轩?!”惊愕之下,鸦情不自禁地紧张起来。
连相柳深沉的目光投向他:“皇乙轩现在人在司徒空的城主府中。”
鸦再度惊讶不已,半响后,思量着,忐忑不安地说:“乙轩……难道想投靠司徒空?”
很久很久的沉默以后,他听到了回答。
“小妖,你有时候很机灵啊。”连相柳嘴角带着一点笑容,却让人说不清那是讽刺还是感慨,他保持着将双手安放在交叠的膝腿上的坐姿,继续说,“皇乙轩和司徒空本来就是同父异母的兄弟,论常理,他是应该站在司徒空那边的,而且和他有密切关系的两个人,都是司徒空的帮手。”
“你说小正和……”鸦黯然低下头,握住双拳,心里的滋味五味俱全。
和皇乙轩有密切关系的两个人,的确,怎么排也没有他的位置吧……
连相柳冷笑一声,沉下嗓子说:“他本来作为皇羽门的主人,顾虑到皇羽门的立场,才会和司徒家族对立,但是这几天,他一直留在辉夜城内阁院,没有回皇羽门。司徒空很擅长攻于心计,你和皇乙轩在一起待了大半年,应该了解皇乙轩这个人,司徒空只要稍加花言巧语,或许他就会动摇。”
鸦用力努嘴,带着不满的情绪,很直白地说:“我也不希望他被相柳你利用。”
真坦率啊……
连相柳闭上眼,不禁想起那些照片,轻轻扯动嘴角,僵硬地冷笑,“你这是站在他的立场,替他考虑吗?如果他决定和司徒空结盟,你也照样欣然接受?”
鸦非常用力地攥紧拳头,甚至手在腿侧不自主地颤抖,臂膀上的血管微微地凸起在肌肤上,“我不知道……”他老实地坦白自己内心的矛盾和茫然,如果可以一直无忧无虑地在皇羽门的庭院里看莲池,什么都不用去烦恼,那是最好。
但是他也不希望自己一直停留在原地不动,毕竟还有很多问题等着要解决,他不喜欢逃避。
“相柳,如果皇乙轩和司徒空结盟,你是不是会把他当作敌人,除掉他?”他大胆地,毫不含糊地大声问道,语气铿锵有力,眸神斩钉截铁,像一把斩马刀,有着坚韧的硬度以及劈开巨型物体的锋利度。
连相柳看他那一鼓作气,不畏艰险的果敢劲头,温温地笑了:“决定皇乙轩命运的人不是我,那个人马上就到莲芝城了,你要不要见一见他?”
“诶?”鸦莫名地眨眨眼,连相柳沉静地说,“他和皇乙轩有着一模一样的容貌,一模一样的声音,两个人如果站在一起,你可能分不出他们谁是谁。”
“他……难道是……”
“他和皇乙轩,是孪生兄弟,是皇羽门原来的继承人。”连相柳讽刺地笑了一下,面容肃穆而深沉,“哼,皇乙轩,不过是他的傀儡。”
【163】
司徒空神志恢复清醒时,麻醉剂的效力还没有散尽,所以他躺在床上依然动弹不得。
那是一间光线昏暗的卧室,连着客厅,整个空间十分宽敞。墙壁是舒适的奶白色,壁灯精巧独特,没有什么家具,只有他躺的这张床,大得足以能躺七八个他这样个头的人,还有小客厅那边有沙发,有茶几,有一排酒架。
窗户全部附上了一半的花色窗纸,透过上半截,能看见外面还有铁窗封死。怎么看,这都是间不能让人觉得舒适的房间。
空调的温度偏低了,由于浑身麻痹的关系,血液的循环一定也非常缓慢,司徒空感到有一点冷。
他的身上盖了一条薄薄的毯子,滑稽的是,除了内裤,身上没有一丝衣物,胸膛上的导管接着心脉仪表,假肢上绑着无数输液管,他只看到头顶上挂了些瓶子,也分不清各有什么用途。
“那些是营养液和抗生素,你不用紧张。”
尽管他没有动,坐在客厅那边的男人还是察觉到他醒了。无悲无喜的沉冷声音,别人无法效仿的素静感,这个男人的声音司徒空一辈子也不会认错。
他想笑一笑,不过觉得脸部有点僵硬,笑容生涩:“爸爸,我体质从小就很差,抗生素用多了,以后恐怕小毛小病都免疫不了了。”
客厅那边传来两声男子的轻笑,云淡风轻,还是一样的听不出人情味来:“空儿,你在害怕吗?”
细细琢磨,他好像听出司徒静王的语气里有那么一丝愉悦,让他打从心底颤栗:“爸爸,您这么突如其来对儿子狠下杀手,儿子怎么能不诚惶诚恐。要是飞艇上的定时炸弹再早一点爆炸,儿子现在就去地府里报道了。”
“但是你现在,不是好好地躺在这吗?”司徒静王悠闲地打开一瓶红酒,倒了半杯,同样的冰蓝色眼睛里倒映着红酒的色泽,顿时让那双沉静的眼睛瑰丽妖异。
他年轻的脸庞隐约倒映在玻璃杯上,淡雅的一丝浅笑,旁人无法察觉。
“半年了,父亲想见一见儿子,不可以?”
“爸爸的盛情款待,儿子实在受宠若惊。”司徒空冷冷讽刺,眼神忽而冷厉,“只是爸爸既然喜欢见到儿子这样躺着,您不如杀了儿子,找口棺材封起来,以后随时随地,您想见了就打开棺材来看一眼!”
这话他说得恶毒而狠绝,浓重的火药味在空气里弥散。父子之情薄如一层纸,捅破了之后令他们之间只剩下针锋相对。从来没有人理解过他们父子古怪的相处模式,过去是犹如君臣相见如宾,如今则似仇人刀光剑影。
而天下人都想看他们父子闹翻的好戏,尤其是司徒家族那些被压制了多年的宗族势力,他们恨不得看到这对父子相互厮杀,血肉相残。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司徒空过去曾竭力想维护家族本宗的权势,不让旁人有机可乘,才处处对父亲迁就忍让,但是,他累了。
“你还在计较我委托相柳找人警告你的事啊?”司徒静王悠悠笑道,言辞中根本就没有一为父亲对儿子的关爱疼惜。
司徒空心寒,脸上没有一点笑意:“哼,子|弹不长眼睛,您本来计划的是,那一枪瞄准我,上官七戒会替我挡下吧?!”
他的语气格外重,狠狠逼向他的父亲。如果不是现在动不了,他会扑向父亲,揪起衣领来质问,甚至还可以试一下,拗断父亲的一只手臂,看一看这个仿佛躯壳里没有灵魂的男人是否会有痛觉!
子|弹不长眼睛,不是夺走七戒的命,就是他自己下地狱!父亲这一招狠绝得让他心灰意冷,再也不想顾念所谓的父子情!
“你还是处处都在惦记着他。”司徒静王发出一声幽幽的感慨,攥着玻璃杯轻轻摇晃时,好像掌心上托着的其实是某人那颗精美的头颅。
司徒静王想要上官七戒的命,无时不刻不在谋划着割下那颗漂亮的头颅。就这一点,司徒空没有办法让自己容忍下去。
过了一会,他打破沉默,问:“爸爸,妖之凰喝的那杯血腥玛丽中,含有MG药剂的成分吧?”
他不轻不重地寻问,司徒静王也不轻不重地回答他:“那是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不过这么一来,妖之凰现在体内有两种MG药剂,不知道是会相互溶合,还是会出现排斥反应。”
鸦中了两种MG的毒,一种是司徒空的研究小组开发的,喷洒在蓝色玫瑰上;另一种是司徒静王下在酒里的,洛之行所服食的那种MG。司徒空忽然想,如果当时的游戏,上台的不是他,而是连相柳,那这出戏似乎会更加精彩。
“哼,我体内不也应该有您下在酒里的MG药剂?”司徒空冷冷地问。
妖之凰大胆地用吻喂他喝下酒液,MG药剂从口腔吞服下肚,情况应该和洛之行一样。但是为什么,他体内的药性没有反应?
司徒静王长长吁了一口气,不温不火地说:“没错,空儿也喝了那杯酒。不过,你从小就注射了疫苗,皇羽门……不,常生家族的血统对你起不了作用。”
这个答案,有些出乎司徒空的意料,“难道前阵子给我注射的,不是类似抑制MG药性的东西……难道真的是破坏神经之类的迷|药?”他最后重重地讽刺,在那一刻几乎就想大声嘲笑。
司徒静王轻轻笑了一声,“空儿,父亲没有对你这么绝。”
“哼……”
“马医生给你注射的,是检验你身体里抗MG药剂的疫苗是否还起作用,毕竟那是在你小时候种下的疫苗,十几年了……”
“爸爸,您那时候就开始在研究常生家族的血统了?”
“呵呵。”
司徒静王离开了沙发,开始在客厅里慢慢踱步,他的身影就和十九世纪的绅士一样,举着高脚玻璃杯,披散着黑色长发,身材修长,衣着考究,手里还有一根金属短杖。
如此完美的人,身体里却有一个冷酷无情,不通人性的灵魂!
忽然,他站定了,说:“空儿,你要保上官七戒可以。”
话语犹如定音鼓的音质那样沉重清晰,司徒空一下子犹如被触怒的警犬,斜眼瞪向父亲的背影。
司徒静王大步来到床边,居高临下地俯视他,刻画在素静脸庞上的那一抹浅笑,也变得像幻觉一样不真实:“你把妖之凰和那件秘密武器交出来,作为交换条件,我不再干涉你和上官七戒。”
那一刻,司徒空像吞了过量兴奋剂那样大笑起来,他瞠目看着父亲,作为一个时常言辞难辨真伪的缔造者,对于父亲的谎言同样不屑一顾。
“哈哈,父亲大人!”他故意使用着敬语,大笑道,“您有什么阴谋,不用在儿子面前故弄玄虚,我即使把那件东西交给您,您也不会放了上官七戒!”
“不,”司徒静王目光忽然柔和了下来,对着儿子露出从未有过的恬静笑容,淡淡的,好像有人在那张脸上罩上了一层属于别人的人皮,“爸爸这次不会食言。我阻止你和上官七戒在一起,是不想你为了他毁掉自己的前途。但是没想到你的决意这么顽固,我们父子走到这一步,全因为他一个人,再闹下去只有两败俱伤。爸爸考虑了很久,感情的事,你还是自己定夺吧。你的脾气爸爸不是不了解,你想要的东西从来就没有得不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