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誓————月名

作者:月名  录入:04-27

  春季已过,杨称天的葬礼备极哀荣,於诛邪一役中立下大功的乐清文却因病缺席,当他醒转,已是初夏,而冒亭湘如他所料坐上了盟主之位,乐庆全在这段时间的委曲求全并没有得到任何好处,鸣麒山庄仍是十大山庄之一,却已明显处在边缘,若和一边说著,乐清文只是淡淡笑了。
  苏静卉看著乐清文的笑靥,无法说明她的孩子究竟失去了什麽,只能无力地看著他消沈淡漠。
  「二娘,婚事还在筹备吗?」放下药碗,乐清文突然开口问道。
  苏静卉一惊,手中整理的花枝几乎落地,她强自镇定的一笑。「早停了呢,庄主不在,你又大病。」
  「二娘,继续准备吧,我想尽快迎梅妹妹入门。」
  苏静卉楞了楞,思考许久,还是开了口:「清文,二娘不想逼你。」
  「成家立业,何来逼迫之说?」乐清文走下床,大病一场的他仍是一身白衣,像是连微笑都透明。「二娘,为我准备吧。」
  苏静卉点了头,大红的喜缎不断地搬入鸣麒山庄,但随著这些而来的,却是梅疏影淡紫的身影,乐清文与她坐在亭中,梅疏影为他烹茶,当茶香弥漫,梅疏影遣下了所有人,他只是看著,也随之挥手让若和退下。
  「清文大哥,请用茶。」梅疏影捧过一盏茶给他,他才真正看清梅疏影的面容,似乎比起以往更瘦了一些。
  「多谢。」
  梅疏影也捧了一盏茶,却没有喝,只是看著烟雾袅袅,良久,才终於开了口:「清文大哥,疏影懂你,疏影与你自小一块长大,自是明白龙非池中物。」
  「梅妹妹过誉了。」梅疏影说她懂自己,但他却不能同样的说他懂她。
  梅疏影浅浅一笑。「不知是否因为身体虚弱的关系,清文大哥处世总是淡漠,无欲不争,疏影极爱你笑起来的模样,却也总觉清文大哥冷淡无情,无论是对我,或是对其他人……可清文大哥并不只是这样,你有不输给任何人的聪明才智,却只是沈默处於众人之外,疏影总想,其实清文大哥已经比这些人走得更远更远了。」那时,她总是在心中小小自傲,这样的人将是她的夫君。
  乐清文没有说话,只是听梅疏影缓缓说著:「清文大哥,疏影第一次见你真心的笑、第一次见你伤心的哭,都是为了同一个人。」梅疏影没有说出那个名字,乐清文也没有任何反应。
  「清文大哥,疏影一直梦想著嫁给你,为你生儿育女,给你幸福的生活。」她说著,有些羞赧却不退却,她爱著这个人,从小到大,她总是梦想著他们的未来,并将那些喜悦的想像一针一线的绣入自己华美的喜服,可是,原来那些想像终将落空。「但是,清文大哥想要的幸福,疏影真的无法给你。」
  看著梅疏影的泪水,乐清文只是握紧了手中的茶盏,他不知道该说些什麽,也不能说些什麽。
  「清文大哥,疏影不能嫁你、疏影不能嫁你。」以手绢掩著嘴,梅疏影努力的不想哭出声音。「你怪我吗?清文大哥。」
  乐清文摇摇头,没有笑。「不怪你,你是对的,嫁给我,不会是幸福的。」
  闻言,梅疏影更是哭得梨花带雨,也许她想听见的不是这个回答,但这个答案却是那麽绝望的惹她心伤,乐清文来到她面前,温柔地拍了拍她的肩,然後,什麽也没说的转身离开,踏出第三步时,梅疏影唤住了他。
  「清文大哥,你为什麽不去呢,为什麽不去追你的幸福呢?」她知道乐清文不会那麽轻易放弃,这个看来淡漠无争的人其实比任何人都更执著也更坚持,既已选择了方向,他便会一直走下去,那怕身旁风光总是残酷血花,但他为什麽还在这里呢,两个人一起走不是更好吗?
  乐清文自嘲地笑了,但梅疏影却没有看见,只听见他轻轻地说:「因为,我承担不起一点风险。」唯有对那个人,他一点风险也承担不起,他愿意付出一切只求保他周全,却不愿冒险与他天涯相随。
  他一步步离开,即使听见身後的梅疏影伤心哭泣,他也没有停下脚步,他一路走到练剑坪,过往一切犹历历在目,他甚至还记得步云缺将糖袋放入自己手中时的雀跃,但他已选择了自己的道路。
  云缺,我今生唯一心愿,只是你能在远方过得好,我愿付出所有生命,为你铺展一条平遂道路,只要你平安活著,我宁愿你的身旁没有我。
  只要你平安活著,乐清文今生於愿足矣,其馀……不过奢侈空想,那怕是那麽甜美的空想。

  江湖誓 六十四

  「清文!」苏静卉急急而来,乐清文却已明白她要说些什麽。「你与疏影是怎麽了?她与梅夫人今儿一早便急急离庄……你──」看著乐清文平静双眼,苏静卉突然静默了。
  「二娘,梅妹妹冰雪聪明,是我配不上她,与梅家的婚事就这样算了吧。」乐清文淡淡笑著,随後走出房间,苏静卉在他身後静静跟随,听他说著,「二娘,婚事就这样继续下去吧,我总会找到愿意嫁给我的姑娘。」他依然笑著,即使婚姻大事亦如此云淡风轻。
  「清文,为何那麽急?」
  乐清文看著她,突然叫了她一声:「娘。」闻言,苏静卉浑身一震。看著她的反应,乐清文又笑了。「二娘,你总不让我唤您一声娘,是否怕我因您而忘了自己的亲娘,还是怕众人以为您刻意抢去我亲娘的地位?您甚至不让庄人唤您一声夫人,那怕已经名正言顺……二娘,为什麽我们总是那麽迂回的去逃避自己真正想要的?」
  苏静卉只是楞楞地看著乐清文,无法回答,她的确是怕的,她循规蹈矩,不敢略有行差踏错,即使她真心疼爱乐清文……她真的怕,但她从未想过乐清文竟是那麽深刻的了解,她以为她隐藏得很好。
  「二娘,别怕,您真的做得很好。」乐清文敛了笑,想起那麽久以前的往事。「二娘,您记得吗?您唯一一次打过我,便是在我小时唤您一声娘後,您打了我,却又哭著抱住我,二娘,那一刻起我便明白,原来我们永远不能真心以对……您知道吗?对我而言,二娘就是我的亲娘,可方才那一声是最後的了,我再不会那样唤您。」
  苏静卉不能言语,连若和亦傻了,乐清文却只是轻轻一笑後转身离去,苏静卉像是追赶什麽一样的向前几步,又畏惧的停住,脱口而出的只是万般歉意。「清文、清文,对不起、对不起……是二娘做错了、是二娘对不起你!」
  乐清文停住脚步,却没有转过身,他的背影像是拒绝了所有人。「二娘,您没有错,错的是我们都在这里,同样身不由己。」
  若和跟上那孤单的背影,不敢再去看身後的苏静卉,随著乐清文走出鸣麒山庄,药爷不许乐清文骑马,他只能乘轿,而轿夫平缓的步伐总是摇晃著许多想法,其实他不需要说,但他还是说了,明明应该伤心难过,他却觉得十分痛快,那怕痛快的背後是深沈的无力。
  轿子来到热闹的城镇中,若和不知乐清文要去哪里,於是只能让轿夫一直往前走,他们路过了已然残败的夜留香,正道没有放过这里,但更令人纳闷的是在正道来到之前,这里已是人去楼空,像是有谁先来通风报信,总之,正道扑了个空。乐清文没有掀起轿帘,他像是根本不知道夜留香已经在他身旁,直到眼前出现一处空阔广场,传来摊贩此起彼落的吆喝之声,而其中一处更是人群聚集、议论纷纷,他让轿夫停了轿,带著若和走上前,若和为他排开众人,而人群中心原来是一名跪在地上低垂著头的女子,一旁还有块木板写著难以分辨的「卖身葬亲」。
  乐清文走上前,女子抬起了头,泪光茫茫让她看不清眼前这位白衣公子是谁,甚至看不清面容,但白衣公子朝她伸出了手,她怯怯地伸出手并站起身,身旁一位看似随从的人给了她一张银票,上面的数目是她们一家人辛苦一生也从未拥有过的!
  「这些够你埋葬双亲吗?」
  她猛力摇头又点头。「太多了……」
  乐清文没有多说什麽,只是随口问道,「你叫什麽名字?」
  「我、我叫宁儿,李宁儿。」
  听见她的名字,乐清文微微一愣,像是想起了什麽,却很快的回过神来。「我是鸣麒山庄的乐清文,待你处理完双亲丧事後,若无处可去,便到鸣麒找我吧。」说完,他便带著若和离去,而李宁儿只是楞楞地抓著手上的银票,目光离不开乐清文,旁人则哄哄闹闹地向她说著鸣麒山庄多麽了不起多麽好,在那儿当个侍女好过上天,李宁儿却只觉得那个白衣公子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很久以後她才明白,原来那种感觉叫做伤心。
  当她拿著剩馀的银两来到鸣麒山庄前,等著庄人通报的时候,她一直想著她要把未来一切都奉献给白衣公子,要好好服侍他、他说什麽都要听、为他做好一切,白衣公子终於走出来,亲切地带著她走入鸣麒山庄,听她含含糊糊什麽也说不清地说要做牛做马服侍他时,却说他不需要侍女,李宁儿听著几乎要哭了,但乐清文却握著她的手,那麽温柔的对她说:「李姑娘,我不需要侍女,但我需要一个妻子,你可愿意嫁我为妻?」
  什麽?听著,她傻傻的楞住了。
  「你什麽也不需多想,只要告诉我,你是否愿意嫁我为妻?」
  李宁儿一直不懂,为什麽那时她会点头,也许是因为白衣公子的眼神,她想,应该没有任何人可以拒绝那双眼睛的主人,只要他愿意提出任何要求……见她点了头,乐清文淡淡一笑,李宁儿想,只要他愿意笑也就够了。
  「那麽,宁儿,从这一刻起,你便是我的妻子,我会一生一世照顾你疼爱你,但我只有一个要求。」李宁儿点点头,乐清文握著她的手,透著微微的凉意。「你不能向我要求任何我没有给你的。」
  其实李宁儿听不懂,但她还是点了头,然後傻傻地看著乐清文笑了。
  这桩婚事应该要受到反对,但苏静卉却意外地没有多说什麽,甚至接受了乐清文的所有要求,包括婚事不需铺张、不要宴客,因为简单所以婚事筹办的极快,乐庆全接到消息赶回鸣麒山庄时,曾经为此大发雷霆,但乐清文却没有理会,而乐庆全也终於在苏静卉及药爷的劝说下接受了这桩婚事,毕竟李宁儿虽说不上知书达礼,门户亦不相当,但却是个温柔和顺的好姑娘,重要的是,乐清文说过非她不娶。
  於是,乐清文穿上大红喜服之日,不过是步云缺死後二十日的事。

  江湖誓 六十五

  分明是大喜之夜,乐清文却站在纪云栈前,身上的喜服在月光之下更显豔红,但他面色森然若雪,神情恍如诀别。
  他一直看著纪云栈,看著那面匾额、看著庭中的海棠树,甚至是不需要看见他也记得的房中摆设,他的龙纹美人榻、海棠花围拔步床,墙上一幅狂草写著江湖,然後,他看向西厢房,西厢房摆设极为普通,他也几乎就要记不清了,但他还记得那人挂刀的地方,还记得他的一切。
  几乎是苏醒後他便搬出了纪云栈,他不能在这里了,周围的一切因为熟悉而成为沈重的压力,因为那个人曾经碰触过而成为午夜梦回的一场梦魇,他总是在每个摆饰旁看见他,美人榻上、拔步床里,他总是看见那个人笑著对他说话,他不能待在这里,记忆那麽甜美,他却不能拥有,他不能只是耽溺在回忆中,他还有更重要的未来,那个人的未来!
  若和向他走来,气息紊乱,显是跑了许多地方,来到他身後,若和轻声问:「少主为何待在此地?」
  乐清文却没有回答,只是收回目光看向他,看了那麽久,像是审慎的思考著他能否信任,良久,他才开口:「若和,你说过愿意帮我。」
  「是。」
  「即使我将成为正道的叛徒?」
  若和没有迟疑,单膝跪下。「对若和而言,少主便是少主,永远不会有任何改变。」他曾经这样回答过乐清文,他知道乐清文还记得,但也同样清楚乐清文需要反覆的承诺,他的少主已经不愿意相信任何人。
  他点点头,取出怀中的火折子丢向纪云栈,轰的一声,火光燃起,纪云栈烧起熊熊烈焰,若和一愣,终於明白自方才便传来的阵阵刺鼻气味竟是火油,看著纪云栈不断燃烧,若和不禁在红色跳动的火焰前出了神,他一直都负责打理乐清文的一切,所以他总是奇怪,乐清文搬出纪云栈时,却不让自己将他一直心爱的东西带过新房,他还记得乐清文多麽喜爱那张美人榻、拔步床,连桌上的黑曜双龙壶都是乐清文的珍藏,但他什麽都没有带走,整个纪云栈就像他仍在之时,但主人已经不在了……於是他明白,因为那个人、因为步公子也不在了。
  「那麽,你走吧,信中有你需要的所有东西,密道之外,我已为你备妥一切。」
  接过信封,若和点头,知道他将要离开鸣麒为乐清文开拓一条生路,而乐清文的一切都与那个人相连。他正要行礼,乐清文却扶住了他,硬是将他拉起,一字一句说的清楚明白:「从今以後,你我再不是主仆,你与我是一条线上的同伴,我只信任你,若和,我只信任你。」
  乐清文那麽用力的握著他的手腕,若和明白,这不是一条轻松的道路,於是他重重的点头,甚至没再唤他一声少主,便头也不回的离去。
  夏夜的风助长火势,不安的声响终於引动庄人,乐清文缓缓迈入黑夜之中,身後的火光照亮了半个天空,他眼前的道路却让黑影掩盖,身边再没有若和为他举灯,黑暗无限绵延,像是没有尽头,但乐清文一步一步的走入他所选择的道路,步伐坚定稳健,一个人也不要紧,江湖茫茫,谁都是一个人。
  但他会走下去,为了一句誓言!
  这一年,这一天,他的人生为了那个人而改变。
  ☆★☆★☆★☆★☆★
  他醒来,像是死过了一次。
  「醒了就好,别起身,睡吧,你累了。」一只手掩盖了他的双眼,他记得那个声音,但还来不及说些什麽,他再次失去意识。
  这是一个险局,齐云看著沈睡的步云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但乐清文真的做到了,先让步云缺服下解药,当步云缺再喝下毒药後,只会造成假死现象,接著将毫无气息的步云缺送出鸣麒山庄,若不是他的提醒,他也不会想到正道将对付夜留香,於是他让水华带著夜留香的人远走高飞,自己则带著步云缺离开,这段旅途中他总想著,乐清文是如何瞒过众人成功地改变了他自己,又付出了多少的努力才终於救出步云缺,他也想著,为什麽送来步云缺的不是乐清文、为什麽他不跟著步云缺一起来?但他知道这些问题永远没有答案,就像他们的小师弟,没有人会知道他是以什麽样的心情坐上无圣盟御主的宝座,又用尽多少的心思去筹画这一场复仇,也许乐清文与杜寞衣是相同的人。
  步云缺终於转醒,看见齐云时他没有任何惊讶,只是静静地看著自己的手,像是正在确认自己的确还活著的这件事,然後,他收掌为拳,抱著自己的头那麽深刻那麽痛苦的喊出一个名字:「纪倵!」
  他想下床,但却没有力气,齐云来不及扶住他,於是步云缺重重地摔下了床,但他好像感觉不到痛,只是挣扎著想要走出这里。「云缺!」
  「放开我、放开我,纪倵、纪倵,我不要、我不要这样!」他一直挣扎,齐云怕他伤了自己,但他不想让步云缺睡去,他知道痛苦不会因为沈睡而停止,只会不断延伸。
  「你不能去,云缺,为了让你活下去,乐清文用尽心思,你现在去又有什麽用,只是毁了他所有努力,你希望这样吗、你希望这样吗?」
  步云缺沙哑的嘶吼著:「不、不能这样,我不能丢下他,我不要你一个人痛苦,纪倵、纪倵!你不能这样做、不能这样做!」不要、不要,他不要只是活著,他宁愿和他一起战到最後一刻,也不要这样迂回的被保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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