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誓————月名

作者:月名  录入:04-27

  「清文大哥。」她微微福身,乐清文上前扶起她。
  「梅妹妹还是如此多礼,一路舟车劳顿,还是快进来吧。」乐清文牵著她的手走向李宁儿,淡淡介绍:「这是内人,李宁儿。」
  听见李宁儿之名时,梅疏影楞了楞,但很快的回神,欠身行礼。「疏影见过少夫人。」
  牵著两名孩童,李宁儿连忙摇手。「叫我宁儿便是了。」
  「就叫嫂子吧。」乐清文笑著,欲领著梅疏影踏上石阶。「梅妹妹,今日留下让我好好招待?」
  「这是自然。」梅疏影笑著,却停住脚步,蹲下身仔细观看两名孩子。「你是小纪、你是竹风,你们可以叫我梅姨,我带了许多布料给你们裁制新衣,希望你们会喜欢。」
  乐纪与乐竹风乖巧的叫了一声梅姨,梅疏影绽开一抹欢欣笑靥,身後下人又送上文房四宝等礼品,乐清文看了,却只是淡然说道:「何必破费?」
  「这些东西又不是送给清文大哥,是疏影要送给这两个孩子的,嫂子将这两个孩子教得聪明可爱,真是清文大哥的福气!」
  李宁儿羞赧的笑了笑,脸上满是欣喜之情。「梅妹妹与相公许久不见,定要好好叙旧,我这就去准备茶水。」
  正说著,乐清文却开了口:「娘子不必忙著招呼梅妹妹了,还是回房休息吧,这儿有我及景岚便行。」
  李宁儿听了,顺从地带著乐纪及乐竹风退下休息,乐清文一面吩咐准备梅疏影爱吃之物,一面带著梅疏影走向往年下榻之处,看著眼前熟悉的风景,梅疏影笑得十分开心,落坐亭内之时,却又黯淡了笑意。「清文大哥,对不起,庄主及二夫人过世时,疏影皆未能亲至吊唁。」
  「不怪你,莫要挂心。」当年解除婚约之事,梅家难以谅解,在乐清文娶妻後更是单方面地与鸣麒山庄解除多年来的合作关系,但乐清文什麽也没有说,只是默默地承受一切。
  「清文大哥,我很高兴你撑过去了。」梅疏影自然知道失去梅家之後鸣麒山庄将陷入何种境地,但当年的她却无能为力。「清文大哥,疏影今天来除了叙旧外,还想恢复当年乐梅两家的关系,清文大哥以为如何?」
  「这嘛……自是在商言商。」乐清文淡然笑著,梅疏影却听出当中的玩笑之意,随著笑开,景岚为他们送上了春茶与糕点,茶香弥漫间尚有百花芬芳,眼前风景一如往年,但他们都已不再年轻,过往的关系能够修复,但总有些事不能挽回。
  梅疏影为乐清文倒了一杯茶,同样的动作总会给人错觉,像是时间并没有过得那麽快,但即将日暮黄昏。「清文大哥,你过得好吗?」
  乐清文却没有回答,手中捧著热茶,却那麽专注地看著远方,一切都和当年相同,却又那麽不同,梅疏影看著,不知为何却顿感鼻酸。「嫂子温柔贤良,是清文大哥的福份。」
  「是啊。」乐清文没有多说什麽,只是放下了手中的茶盏,看向梅疏影的眼神那麽和善却又那麽陌生。「见梅妹妹过得好,我也放心。」
  「清文大哥,你幸福吗?」缓缓的,她终於问出这一句话,多年来,她总是挂念著乐清文,即使嫁予他人、即使夫妇和谐,她依然时时想著乐清文,多希望他幸福、多希望他能像自己一样幸福……
  乐清文笑了,笑靥淡然温煦。「梅妹妹千里迢迢而来,可就是为了这一句?」
  他知道,梅疏影别过了脸,无法克制地泛红了眼。
  乐清文站起身,像是对著自己说:「我知道,你和宁儿相同,你们总是用一样的眼神看著我。梅妹妹,你可知我迎娶宁儿时向她说过什麽?」
  她摇头。「疏影自是不知。」
  「我对她说,她将是我的妻,我会一生一世照顾她、疼爱她,而我对她没有任何要求,唯独一点……她不能向我要求任何我没有给她的。」他顿了顿,又笑著说道:「梅妹妹,当年你若决定嫁给我,我也会这麽说。」
  乐清文转过身,黄昏的红洒满他一身白衣若金,他还是在笑,但眼神却清冷寂寥,像是什麽都再也动摇不了他,但那是因为他已不在乎任何事情,梅疏影看著他,明明那麽近,他们之间的距离却像是天涯般远。
  「梅妹妹,你想知道的,是我早已舍弃的事物,而你们在我身上寻求的,我早就没有了。」
  梅疏影没有哭,泪水凝聚在眼眶,但始终没有落下,她静静地看著茶水冒出的热烟,这十年来她偶尔总会想,如果当年她嫁给了乐清文,一切会不会有所不同,今天的乐清文会不会因为她而快乐一点……但原来一切都是空想,她曾经那麽喜爱的那个少年其实已经死去,而她年少的爱恋早已无所依从,也许是因为她总抱著疑问,所以她一直放不下,但她终於明白,无论是谁都不行,无论是她或是李宁儿,再没有人能够填补乐清文心中的空缺!
  「清文大哥,疏影对你总是挂心,我知道清文大哥不会让自己快乐,因为你已经亲手摧毁了太多人的幸福。」对年少的她而言,嫁给乐清文是幸福、对李宁儿而言,拥有一个真心爱她的丈夫是幸福……「那个人呢?清文大哥可曾想过,也许对那个人而言,能与你一起并肩而战,那怕最後死去,只要能够握著你的手,今生足矣,纵然清文大哥是想保护他,但你可曾想过也许他要的不是这样!」
  乐清文只是听著,沈默的背影拒绝任何人的靠近,日更红了,而烹煮茶水的火已静静灭去。
  「清文大哥,我知道那个人在哪里,所以……」所以请去见他,十年过去了,当年的不得已已经不成理由。
  乐清文却轻轻地笑了起来,梅疏影只是楞楞地看向他。「梅妹妹,他不在你知道的那里。」
  梅疏影惊讶的站起身,款步走到乐清文身旁,侧面看见的他的神情满足而坚定,彷佛洋溢著年少的轻狂,於是她忽然像是了解了什麽,然後静静地笑了,而眼中的泪水潸然滑落。
  她喜爱的那个少年原来一直在远方活著,抛却一切而终生静默,只为好好守护一个人。

  江湖誓 六十九

  那一夜,乐清文站在严禁任何人进入的书房二楼,静静地笑了,而稀微烛光轻轻摇晃,映照著满地杂乱相叠的卷宗,几乎连地面都已经看不见,而房内除了一方桌椅外,只有一架一架的书橱,触目所见都是白色的纸,一张一张,划满他的岁月,这些年来除了鸣麒事务,他便只拥有这些卷宗,而这座书房便是他的堡垒,他躲在这里,却日日夜夜不眠不休的经营。
  卷宗很乱,除了他没有人看得出端倪,拿起桌面上一封以蜡密密封实的信函,他想著又是一年过去,年复一年,十年的岁月堆叠出这满地的纸张,像是编织精细的蛛网,还有多少个十年,若再过一个十年,这里又会变成什麽模样?他笑著自己的胡思乱想,打开了信,专注的神情像是面对著极为重要的事物,他拨开满桌的卷宗落地,磨墨提笔,这一夜,他便只是不断地拆信回信,偶尔拾起地面的纸张观看,夜很静,而他的笔无声无息。
  金乌东升之际,他搁笔,想著等会儿得下楼与众人一同共用早膳,并为梅疏影饯别,想起梅疏影时他笑了,边笑著,疲倦地揉揉额角,明白也许再不会有人这样了解他关心他,但有些路只能一个人走。
  他总是在这里,乐庆全死时、苏静卉死时,甚至是李宁儿死时,他都在这里,没有人知道他在做什麽,只说他是伤心,後来,他将这座楼改了名,就叫「思宁阁」,人们都说他爱妻甚深。
  将庄务交给乐纪後,他便住进了思宁阁,每日会有神秘的马匹送来书信,而这些信件总是由景岚秘密地交到乐清文手上,每个夜里他提笔书写,而地面的纸张越为积厚,偶尔他会烧去一些,但总赶不上增加的速度,他索性就搁著,直到那一天,他收到一封奇特的黑色信函,看著白色纸张间那样刺眼的黑色,他只是默然地坐在椅上,没有急著拆开信,过了很久很久,他烦躁的揉乱长发,紧咬著下唇终於还是拆开了信,信中只有一行字,乐清文看著那一行短短的字,呆坐到天明,没有留下任何消息,他便孤身一人离开鸣麒,直到了京城才捎信回去,但信中只是说明一切平安,十天後他风尘仆仆的归来,更是消沈更是落寞,乐纪什麽也不敢问,乐竹风即使问了也总是得不到答案。
  约莫十来天後,景岚递上了一封红色的信函,景岚一直弯著腰,奇怪著乐清文为何迟迟不接过信件,他微微抬起头,第一次看见乐清文这样的神情,他没读过多少书,也不会说话,所以他无法跟其他庄人说明,那是多麽绝望的神情,像是世界已经崩裂了,而乐清文巴不得自己下一刻便死去!
  总有些痛,无法言说,跪在满地白纸之间,乐清文将红色的信函抱在胸前,紧咬著牙,不敢发出一点声音的哭泣著,泪水沾湿白纸,渲染过一层一层的墨迹,写著的原来都是一处一处的地名与人名,但这些如今都已经失去意义,什麽都不再有意义!
  他将自己关在思宁阁中三天三夜,而神秘的马匹再也没有来过,继之而来的,是有著冰蓝眼眸的美丽少年,慕吟。
  慕吟交给他一样东西,以红色锦囊呈装,不需要打开他也知道那是什麽,他总是将那个锦囊放在袖袋中随身携带,夜里,他便将锦囊取出,紧紧地握著,复而松开,他已经很久没有呼唤那个人的名字,这二十年来那个名字像是一个封印,依然鲜血淋漓地刻印在他心里,即便未曾一日或忘,但他总是不敢将那两个字说出口,像是听见声音便会使现有的一切全然崩毁,但一定是这一夜的月太美,他站在思宁阁二楼,月光洒落,而一地蒙尘白纸若雪,他傻傻地站在那儿,手中依然握著那个锦囊,良久,他打开锦囊,滑落手中的是一块红色玉牌,圣血御炽令,这是当年步云缺的赠予,他甚至还记得他誓言的吻,但玉上已无馀温,乐清文抚过玉上繁复的镂空花纹,想起慕吟的笑那麽神似步云缺,於是,他便也温柔笑开,双唇开阖之间,那个名字像是陌生了多年般的难以说出,断断续续而窒碍呼吸。
  「云……缺。」
  只是轻轻地说出这个名字,便心如刀割,但疼痛的那麽幸福,而滴滴鲜血滑落他的唇角,在白纸上开出朵朵红花,他仍在笑,却想起慕吟与乐纪的身影,他不插手,给他们当年自己所没有的自由,他知道慕吟会收手,就像步云缺从来也舍不得伤害自己相同,这对师徒便是这样的嘴硬心软,心口更疼了,而漫出的鲜血已经停止,这样的日子总会过去,这些苦痛是他应得,梅疏影说得对,他为了自己而放弃了步云缺的幸福,所以步云缺不会原谅他,但痛恨的理由却不是慕吟口中的背叛,而是太深太深的爱,所以他甘之如饴!
  这一日,听著乐纪急急来报,说是盟主与残月庄主无预警的到访,他却一点也不惊讶,他知道他们会来,甚至明白他们为何而来,於是他甚至摒退了傅晚照,而厅中仅馀他与恒罪月、白少邪三人,默然相对。
  「盟主……」正想说些什麽,与白少邪耳语的恒罪月却突然抬手制止了他。
  「庄主脸色似乎不佳,是否先让少邪为庄主把脉问诊?」
  乐清文似乎还想说些什麽,但白少邪已款步而来,有些冰冷的指搭上了他的手腕。「庄主近日是不是有事烦心?」
  「武林中人哪一日得以清閒?」
  笑著,白少邪摇摇头。「少邪为庄主开些药方,还请庄主按时服用。」
  「那就麻烦残月庄主了。」
  「庄主,罪月有话直言,你不要见怪。其实,若非当今武林盟主正是罪月,只怕,你也不一定能够收留慕吟,是吗?」
  乐清文看著恒罪月,轻轻笑了。「盟主果然对当年之事略知一二,那麽,我也不便阻挡盟主一见慕吟,只是,希望盟主能够答应我,让慕吟做他想做的事。」
  「即使……他想要杀你?」
  乐清文淡然轻道:「他不会杀我。」
  「庄主,你对罪月今日的到访似乎毫不惊讶。」转了话题,恒罪月仍是一派悠然。
  「我想,盟主对我的回答也不会太过惊讶。」他敛了笑,放下手中的茶盏。「盟主若有话想说,便直言吧。」
  「乐庄主果然龙非池中物。」听著他的称赞,乐清文却没有笑,清亮双眼更显暗黑。「自接任盟主後,罪月便一直感到奇怪,当年正道大败无圣盟之事似乎略有蹊跷,深入追查後,不但对其中复杂情事感到讶异,更令罪月纳闷的则是步云缺多年来的行踪。」
  正道盟主之下有一迅风门,其虽看似为一个门派,但事实上却是众人皆知的正道耳目,专司传递消息与收集情报,虽则迅风门自瑾然山庄命案後便不断追查步云缺的下落,每每看似已有斩获,却又总是落空,就像是中间有谁操控了一条无形丝线,消息是对的、方向也是对的,只是总有些微妙的时间差距,所以他过了很久才起疑,於是他亲自接过迅风门的所有消息管道,花了许久的时间才发现在迅风门之外果然还存在著一个情报网络,这个网络就像是编织得更精细繁复的蛛网将迅风门收纳其中,而正道所接到的消息其实都已经过一层又一层的筛选,是真实的,但却是片面的,他为此震惊许久,如果这一切是真的,那麽正道自多年前便已纳入另一人的操控之中,於是他隐密地循线追索,终於找到一个人,知道他的人都尊称他和爷,但他还来不及见到和爷,他便因急病死去,本以为已断的线索,却因一个意想之外的人而复苏。
  「乐庄主是否认识和爷?」

  江湖誓 七十 (完)

  乐清文笑了开来,此举虽是无礼,恒罪月却没有多说什麽,只是静静地看著乐清文的气质由沈静而张狂,他一直都觉得乐清文是个神秘的人,却没想过原来这才是真正的他,当年的正道耆老总说乐清文的演技高超,竟能一人骗过无圣盟,只可惜那些人都死了,否则他们真应该瞧瞧,原来乐清文的演技高超如斯。
  「若和,为我与云缺付出一生。」他笑著,猖狂笑意却转而嘲讽。「若非我前往京城见若和最後一面,盟主恐怕永远也猜不著这个结局,为此盟主想必懊恼许久?」
  「是。」他坦然承认,发现事实时,他第一次那麽深刻地体认到挫败。
  他敛了笑,像是又恢复那个沈静如月的乐清文。「盟主不必懊恼,若和已死,云缺亦亡……我对正道再也不感兴趣,迅风门完璧归赵。」
  「乐庄主,对不起。」恒罪月站起身,那麽诚挚地欠身作礼,而白少邪随之站起,亦深深颔首示意。「我们来不及保护步云缺。」
  若和一死,他手边的消息跟著大乱,这麽繁复的工作本就不是所有人都作得来,他在京城时日以继夜地整理庞大的卷宗,并将之交给若和手下足以信任的人,但若和的死拖垮了这庞大讯息流量的一角,只是那麽一角,他竟来不及守护步云缺!
  看著恒罪月与白少邪,他却没有任何动作,这些歉意对他而言没有意义。「盟主何必挂心,这本与你无关。」
  「但我想告诉慕吟一切实情。」
  「有何意义?」乐清文淡淡一哂,却又摇头。「盟主欲为之事,其实亦与我无关。」
  乐清文不再说话,恒罪月与白少邪亦静默以对,像是过了许久,乐清文才站起身,亲自打开了大门,对著守在不远处的乐纪招手,吩咐他带著恒罪月与白少邪前往慕吟所在之残香栈。
  而恒罪月与白少邪所说的那个故事,已经与他无关……景岚随著他走回思宁阁,但乐清文却止步於後园庭中,抬头楞楞地看著那块匾额,景岚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麽,只也跟著静静看著。
  思宁阁、思宁阁……宁风,还要多久我才能到你身边?
  泪水滑落之际,他摆手遣退竟岚,而大雨落下,模糊一切曾有过的幻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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