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长期的动物都这样,要是你担心,晚点去给钟医生看看。」
「嗯嗯,就这么办......」
阿庞碎碎念了一阵,还很自动地开了电视,趁着转台的空档,擅自拿了我的手机玩,我的手机最大的功能就是接听电话,除此之外一无是处,故没什么避讳的任他摆弄,阿庞一打开就大惊小怪,里头起码有三十几通未接来电,绝大部分是编辑的夺命连环叩,我不想被打扰于是关了振动,才一直没接到。
电视机的吵杂声传到厨房,转过几个早上八点多重播的娱乐节目和连续剧,阿庞换到新闻台打算看气象,然而时间还没到,新闻正播报最新的社会消息:
『今天清晨标准时间五点四十五分,有民众前往深溪钓鱼,赫然钓上一具浮肿的无名男尸,本报记者访问目击民众及刑事办案员警,死者尸体被利刃毁容,身中多处枪伤,疑似黑帮份子所为,警方将循线追查死者身份......』
「哇!一早就看见这么倒人胃口的新闻,我还吃得下饭吗?」
「倒胃你还看?」我将瓦斯炉熄火,一手拿着单柄小锅的玉米浓汤,一手端着三明治走出来放上餐桌,将围裙解下挂在椅背上,准备去叫小鹿起床。
「我好奇嘛!」阿庞见到四人份的早餐,愉悦地朝我咧嘴嘻嘻笑。
班班闻到浓汤的香味,动动鼻子迷迷糊糊睁眼,咬咬阿庞的手指流口水,幻想自己在啃鷄翅膀,没多久就被自己的饥肠辘辘声吵醒,开始生龙活虎起来,看来阿庞又有得忙了。
我避开阿庞射出的友好光波,直奔卧房,不忘带上门免得泄漏一室春光。
小鹿果然在睡,我坐在床边摇摇它,小鹿正皱着眉头,揪着棉被缩成一团发抖,脸色不自然的潮红,小鹿过高的体温让我觉得不对劲,赶忙俯身贴上小鹿额头。
糟,发高烧了,小鹿已经不是在睡觉,而是陷入昏迷,怎么叫它都没有回应。
掀开棉被,手脚俐落地替小鹿换上衣服,到浴室弄条湿毛巾给它盖上降温,接着冲回客厅,阿庞惊愕地见我惊慌失措地奔到他面前拿起桌上的手机,拨打钟医生的私人号码。
「怎么了?」阿庞睁大眼睛,嘴里还咬着三明治,含含糊糊地问。
班班也好奇地爬上阿庞的肩膀,金色瞳孔直盯着我瞧。
「小鹿发烧了。」
耳边听着仿佛永无止尽的嘟嘟声,心跳突突狂奔、手心盗汗,我骤失平时的冷静,不知不觉竟浑身颤抖,有股深层的恐惧不断冒出,爬上我的背脊,流入我四肢百骸。
该死!韶昕你慌什么?莫名其妙!
悠着点,小鹿只是发烧,之前也发生过,没事的。
我烦躁地抓头,阿庞在一旁屏息,忧心忡忡,低声唤班班到房里照看小鹿,班班难得听话去了。
电话终于接通,听见钟医生的声音:『喂,韶昕吗?这么早打来什么事?』
我简洁扼要地描述小鹿目前的状况,钟医生沉吟一声表示了解,随即道:『听起来有点糟糕呢,你不要慌,现在就带它过来,我先替你开好门。』
收了线,我三步并成两步,务必以最快的动作将小鹿送医院。
「韶昕!」阿庞急忙喊住我。
我撇头脸色不善地瞪他:「干嘛?」
「你最好看看。」阿庞手指着电视机里的新闻。
荧幕中赫然出现我所居住的公寓,从画面中显示,四周围正被许多摄影机和媒体包围,女主播站在镜头前,口齿清晰地播报着:
『插播一条最新消息......传言《左手的昼夜》作者韶昕,居住于离市中心一段距离的独栋公寓,经过几天几夜的等候,稍早终于捕捉到韶昕友人A进入公寓的画面,因此各家媒体都集结于公寓楼下等待进一步的消息......』
「不会吧,我上你这来也能被查到,我明明就已经......」阿庞尴尬地接着说:「耶,我说,我们......该不会被困住了吧?」
「应该是吧。」按照这种情形来看的话。
阿庞一下子颓软下来,他前阵子的确花了不少精力替我打点,因此有关我的消息原就取得不易,即便媒体神通广大地靠着『韶昕』二字,千辛万苦取得我的照片,也休想登出来,这才让我和小鹿的生活得以一如往常。
然而现今只要我ㄧ踏出公寓门口,记者人多势众,天皇老子来也压不住了,只消一家电视台做个现场SNG连綫,就等于自动解禁,我韶昕摇身一变成了让人免费参观、拍照的动物园猴子,登上娱乐版头条新闻只是时间的问题。
「小鹿得去看医生。」我说。
「那该怎么办?」
「不怎么办,就走出去呗。」
「......跟你说话怎么一点冒险犯难劲儿也没有。」阿庞好失望。
我用膝盖想都猜到,阿庞希望我以壮士悲凉壮阔之姿横扫千军,上演『韶昕大战无良媒体』的戏码。
阿庞无谓的想望与嫌弃,理所当然的换来我一阵好打。
「啊啊!韶先生!你可终于下楼啦!你瞧,他们不讲道理,硬赖着不走,全都是找你的,我不让进,就一个个开骂,老刘我实在挡不住,住户抱怨电话都打到我专綫来了,韶先生可得想办法哪!至少......至少请他们先离开吧。」一楼的大楼管理员老刘,无所适从地搓手,可见记者才刚驻扎没多久,老刘就受了不小的精神虐待。
「知道了,我会处理。」
手中抱着即使已经裹了好几层毛毯,仍烧得直打哆嗦的小鹿,清秀的小脸蛋都皱一块儿了,怀里过热的温度,使我内心泛起止不住的疼,我知道,我已经不能再浪费时间了。
阿庞背上背着再度睡过去的班班,老大不爽地透过毛玻璃门瞪着黑压压的人群叹气:「你说咱们的赏烟火聚会还成不成啊?」
「等明年夏天吧。」我嘴角微微泛起一丝苦笑。
老刘替我开门,一边粗着嗓子朝外头喊:「你们别吵哩!韶先生来了!」
摆出将任何人事物都隔绝在外的一号表情,我一踏出公寓外,记者群瞬间静默了三秒,但过不了多久,一阵阵刺眼的闪光,及众人齐声吵杂的嗡嗡低语便迎面而来。
「是韶昕哪!」
「哪来的消息说他长得面目可憎不敢见人?快,快多拍几张,铁定吸引买气!」
「咦?他手中捧着什么?」
「是宠物啊!原来韶昕也是专卖店的客户。」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一名中年女记者趁着其他人还在热烈讨论,哗一声排开众人挤到我前头来,拿起麦克风就直接抵在我面前,其他记者惊觉,也一并跟进,转眼间麦克风已经像捧花似的拦在我眼前。
只听众人劈哩啪啦一阵乱喊:「韶先生您多大?估计二十出头吧真年轻啊!」
这......与你比起来我年纪的确年轻。
「您对于获得科幻大赏以及成为年度风云人物有何感想?您的模样如此春风得意,肯定开心得不得了,恭喜您啊!」
是吗?我怎么觉得该是满脸菜色才对。
「《左手的昼夜》女主角琴音描写得非常活灵活现,是否有用现实的人物当作馍特儿?该不会是您前女友吧?如果真是如此请务必要来上我们『真情一百』节目,我们会替您寻找您那失去的另一半,来,这是我的名片......」
书中女主角的模特儿是我已故的母亲,要是找得回来,估计你的节目要改名『惊吓一百』,小鹿爱看。
「噢,这是您的宠物吗?多漂亮的小鹿,脸红得关公似的。」
因为它发烧了得送医院,而我却被你们堵在这儿。
「您对目前吵得沸沸扬扬的『是否饲养半兽宠物』这项具争议性的议题有何见解?」
阿庞见我已经陷入木然状态,觉得有趣便在我后头随口插了一句:「很无聊。」
「喔!您是说那是不具意义、浪费社会资源、对国家无丝毫裨益的无谓争吵吗?果然是高见,写下来写下来!」
那句不是我说的,不,重点是这位男士能够把仅仅三个音节扩大到这种地步,已经令人叹为观止。
一阵炸开锅的混乱,拍照声伴随着喧闹声以及主播连綫报导此起彼伏,最后在有人一句『请韶昕先生向电视机前的观众朋友问声好!』之下,将麦克风凑得更近,现场再度非常有默契地静默下来。
空气里飘散着机器运转声之外便再无它响,众人屏气凝神等着『行踪成谜的神秘作家』首度于荧光幕前开金口。
「别挡路。」
没有半点起伏的嗓音,没有丝毫热情的回应,我淡淡吐出这三个字。
摄影机的镜头发出沙沙沙的声音,拍摄着我那张没啥表情的脸,主播与记者一下子接不了话,全僵成一块儿了,正当他们兴奋的笑容不约而同尴尬地凝在脸上、一片错愕之时,远远传来刺耳的刹车声!
叽----!
箱型车一个漂亮的甩尾,准确地停在对面,车窗缓缓降下来,一名有着波浪卷长发的大美女,脸上带着与她巴掌大的脸不成比例的黑色大墨镜,嘴角沁着一抹甜笑,纤纤玉手伸出车外,朝我的方向比了个大拇指。
苗晶晶,美丽的三十六岁资深女编辑,出动。
二话不说,我和阿庞立刻朝她的方向艰难地移动。
见我要离开了,所有记者反应过来,一窝蜂往前挤,成了我前进的阻力。
「韶昕先生,请问您会出席记者会吗?」
「您真的是XX教的教主吗?」
「您公然支持饲养半兽宠物吗?如果被罚您是否会缴纳罚金......」
「请您回答我的问题......」
我被人潮逼得快要窒息,除了四周围高分贝的提问,三不五时还会让麦克风、摄影器材什么的磕磕碰碰。阿庞在后头鬼叫,负担一只脱油瓶班班的他,被挤得怨声连连,连一向被他斥为没有格调的三字经都爆出来了。
稀薄的空气、严重的挤压使小鹿开始难受地呜咽。我咬咬牙,执意地要走到箱型车旁边,说了不下数十次『滚、闪开』,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才摸到车门,赶紧哗轰一声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我和小鹿上车了,回头一望,阿庞还被卡在半道,烦躁地大吼:「啊!可恶!」
阿庞使出九牛二虎之力,挣扎着终于坐进车里,防怪兽似的拉上门,在记者们拍打车窗户的情况下,加速离开、扬长而去。
一切归于平静。
后座依序坐着抱着小鹿的我,以及惊魂未定的阿庞和腿上正处昏睡状态的班班,在飘扬柔和音乐的宽大车厢内,各自因为不同的理由,在内心吐出一口长长的叹息。
「呼呼呼!当名人的感觉怎么样哪?大作家?」编辑豪迈地开着越野箱型车,从后视镜打量我,甜笑着问道。
「糟透了。」我不甚舒爽的哼哼。
「哎呀,别生气嘛!我也没想到记者那么快就找上你啊,虽然我一直希望你参加记者会打响更大的知名度,不过晶晶我啊在这方面可没泄漏半句喔,谁知道那群狗仔这么神通广大,真是见鬼了。」编辑风情万种地拢拢一头长卷发。
小鹿靠着我的胸膛,呼吸略为急促,用手背量小鹿的体温,发觉又升高了,我赶紧将出门之前收在外衣口袋的退热贴撕开,贴在小鹿的额头,希望能够多少有一点帮助。
「小鹿怎么了?病啦?」编辑问。
「嗯,我要去丽蒂雅综合宠物医院,麻烦快点。」我相当焦急,编辑也听出来了,一口应允:「没问题,再过一会儿,就可以到前面的小巷路口放你们下车,那条小巷通到你住的街的对面,虽然走路会花一点时间,但是不容易被发现喔!他们一定也会开车追上来,到时候我就到处绕绕当障眼法。」
「谢了。」
「不客气!」
「你......是苗小姐吧?韶昕的编辑,你怎么会来啊?」阿庞惊诧地问道。
我与编辑通常都是电话或信件联络,必要时也是我自己到出版社找她,因此阿庞没见过编辑,不过见我与她相当熟稔,也听我提过一、两次,这才猜出来。
「没错!叫我晶晶就好,我呀,得到韶昕受困的消息之后,就立刻赶来,还留了一点时间给韶昕打求救电话,结果怎么等都等不到,人家都要伤心死了!最后人家只好自己来了,你们还在上头时我就发了简讯了呢!」这娇嗲的声音,还真没有几个男人抵抗的了。
不过阿庞庞没有因此就两颗眼睛变爱心,看来工作上经常接触模特儿的阿庞,对编辑的放电跟我一样具有抗体。
「难怪,什么『不怎么办』,原来早想好啦!我还在纳闷韶昕怎么老神在在......啊,但这么说来,你老早就在现场,干么不早点出现哪!」阿庞问。
「哎呀!开玩笑,我可是会一起让电视台拍进去,不补个妆怎么成哪!」
「......原来如此。」
「韶昕、阿庞,你们终于来了,我好担心!来,快进来。」
阿威站在丽蒂雅医院门口,张目顾盼,终于见到我和阿庞两个人一路躲躲藏藏、奔得满身大汗得出现在他面前。
「阿威,你、你怎么在这?蓝尼......该不会、该不会是蓝尼......出什么事了吧?」阿庞上气不接下气,忧心忡忡地问道。
班班被阿庞像扛布袋一样扛在肩上,表情豪迈地睡着,还不时发出惊人的磨牙声。
「没事、没事,它在病房里休息。钟医生昨天下午回医院,刚好送来一只状况蛮糟糕的宠物,一时忙不过来,刚好蓝尼也该换药了,所以我就自愿过来和丽蒂雅一起帮医生做杂事,她做了初步止血缝合,接着等宠物恢复些许体力,看顾了整晚,刚刚才进去开刀,所以......等等可能要由我帮小鹿做紧急处理。」我点头表示了解。
我依照阿威的指示,将小鹿抱到开刀房隔壁的隔离病房,里头的床上铺的是干净的病患专用粉红色的床单及枕头,左手边的粉红色拉帘半开,里头睡着蓝尼。
阿威轻手轻脚地越过蓝尼的床位,从最边边的墙角拉了活动式小型诊疗车,坐在小鹿旁边仔细量小鹿的体温,微微抿了一下唇,阿威稍稍准备了一阵便给小鹿打针,若是小鹿清醒着,铁定又要大哭大闹了。
阿威本身是学医的,而且为了当兽医,对宠物也很有研究,再加上长期照顾蓝尼,从他打针的动作感觉得出来非常熟练也非常专业,虽然阿威还是个学生,不过基本的诊断似乎已经难不倒他。
「小鹿还好吗?」我忐忑不安,站在一旁不知如何是好。
「嗯......怎么说呢,是还不至于要到住院的地步,只是现在吃退烧药可能效果有限,所以刚刚我给它打了退烧针,之后就需要好好补充元气,好好休息调养,之后再请钟医生详细的检查。」
「我明白了。」
那便是暂时还没有大问题就是了,我松了口气,无意间紧皱的眉头缓解开来,总算是放下心中悬着的一块大石。
阿威腼腆地笑笑,对于我信任他的建议似乎感到相当高兴。
小鹿闭着双眼,脸颊红得过了头,它有些急促地呼吸着,鹿耳朵很没精神地下垂,鹿角的色泽黯淡,显现出不健康的病态。虽然我有仔细处理善后,不过小鹿会生病,肯定跟我没有节制、过度贪求有关系,不禁感到既心疼又懊恼。
下次......得好好磨练磨练,增强小鹿的体力。
生活方面就先从基本饮食开始做起吧!以后不管它怎么不愿意,都不准挑食。
嗯,就这么决定。
丝毫没有反省过错的我,拨了拨小鹿的浏海,露出它饱满的额头,它终于有点出汗的迹象,安心之余,我握住小鹿的手,提到唇边落下细碎的吻,每一吻都倾尽所有的心思,任何人看了,都会觉得我和小鹿之间的关系过于缠绵悱恻,但我也理不了那么多了。
阿威眼睁睁看在眼里,却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默默地离开,让我和小鹿独处,一个人走到蓝尼身边,凝视它日渐憔悴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