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
我闭上眼睛,任泪水滑落。
想不到,我在小鹿面前二度落泪,真是愈活愈回去了。
三天来,我和小鹿都呆在丽蒂雅宠物医院二楼的活动空间,除了没有病患来访的休息时间能够下楼,过的便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掩人耳目的日子,虽然我过去的生活和现在没啥两样,但主要是心情问题。
想起当初之所以答应使用本名,是因为那小说的内容几乎就是在描写我的内心世界,我把过往持续有在撰写的一些零散的片段,赋予一个超现实的主轴,女主角以母亲为蓝本,用很短的时间完成的,我还记得我得奖的时候,小鹿才刚刚会讲话呢。
唉......早知道会引出这一连串的风波,当初要出版《左手的昼夜》时,就不应该答应使用本名才对。
我懊恼地想。
今天阿庞和阿威都跑来丽蒂雅,据阿庞的理由,说是怕我和小鹿两个人太无聊,和班班一起来和我作伴。但就我个人估计,他是被在工作场所出没的记者缠得烦了,请了长假在家没事干,班班又经常暴睡,一个人寂寞不已才来的。
阿威则是带蓝尼来做定期抽血检查,听说蓝尼最近又开始恶化了,急得阿威整个人都神经质起来,非得要找个人多的地方待着,果不其然,蓝尼被钟医生判定要开始长期住院观察,阿威正考虑要不要和我一块儿住在这。
趁着两个钟头的休息时间,小鹿拖着刚睡醒的班班到浴室去玩吹泡泡,阿威在楼下隔离病房照顾蓝尼,我和阿庞坐在楼梯间进行阿庞所谓的『男人的对话』。
「嘿,韶昕,我记得......高中的时候你就一个人住了吧?」阿庞抬头想了一阵,接着笑道:「真怀念啊!那时候在班上,全部人我就对你印象最深刻,没想到在我有生之年,竟然可以遇到大剌剌啃着只有白饭和半颗咸蛋的便当还面不改色的人,让我这个在温室生养的大少爷从此体会到民间疾苦,发誓要当你的好朋友,好好救济救济你不可。」
我痛苦的高中时代,竟是因为便当而拉开序幕吗?
见到我极度不以为然的表情,阿庞嘻嘻笑:「开玩笑的啦!其实......」
阿庞说,我当时在班上简直是异类中的异类,模样生得很好看,个性却阴阳怪气的,任何时候都是自己一个人默默地做自己的事,不与外人打交道,开学三个礼拜了竟没人听我说超过三句话,直到有一天中午休息时间......
『韶昕同学,我发现你每天都是这么吃耶?』一名留着长发的女同学凑了过来,其他人似乎发现和我说话的契机,一个一个围了过来。
『是家里有困难吗?真可怜......』
『就是、就是啊!吃这种东西怎么会饱嘛!大家说是不是?』
『我上次在办公室听老师说,你一个人生活啊?爸爸妈妈都不在身边......』
『唔哇!那不就更可怜了吗?你一定很寂寞吧......』
当时阿庞和另外一批同学坐在斜对角聊天打屁,见我四周围闹哄哄的,不禁好奇地注视着我。
只见我当时缓缓放下餐具,用不带一丝热络地冷淡语气,说了自开学以来最长的句子:『我不觉得自己哪里可怜,你们与其在我身上投注过度泛滥的同情心,不如先管好自己的事情如何?』
之后我在一次全国模拟大考获得第一名,不仅拿了一笔高得吓人的奖学金,还免除三年学费,从此以后再也没人为我艰困的家境付出无谓的同情,我用实力告诉所有人我并不想当一个可怜人。
「那件事到了毕业典礼,还有人忿忿不平地提出来讲呢,可是我当时心里只想着:天,这家伙实在是酷毙啦!」阿庞回想着过往的时光,相当愉快。
正当我听得无聊呈现放空状态时,阿庞突然伸手勾住我的肩膀,朗声说道:「来,跟你最好的哥儿们说吧!你和钟医生一照面就尴尬,别以为我看不出来,肯定有麻烦事......不会是你跟人家告白结果被拒绝了吧?」
再一次对阿庞的敏感感到惊讶,虽然方向偏得离谱,但能嗅出我微妙的变化也是相当不容易。
要跟他说吗?我和小鹿的事。
但我实在无法预测说了之后阿庞的反应......还是就这样让他以为我告白失败好呢?
见我许久不说话,阿庞挑起眉头:「喂喂喂......我说,你也不用摆出这么为难的样子,什么大不了的事不能说啊?你老这样谁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
为难的表情?我吗?
忽然想起多年前的某日。
母亲和刚上中学的我一前一候走在街上,两人浑身上下彻底湿透,才刚经历过一场亲戚间丑恶的唇枪舌剑,两人都已经精疲力尽。
我在倾盆大雨中,遥望着母亲逐渐远走的娇小背影,内心止不住的鼓噪。
『妈,你恨我吗?』
不知不觉,我已经这样大喊出声,视綫已然朦胧,我始终分不清楚我当时的心情,到底是难过到什么样的境界,竟让我连藉着雨水掩饰、尽情流泪都办不到,干涩的眼球,在被雨滴猛烈的拍打之下,只留下疼痛而已。
母亲缓缓停下脚步,不发一语。
『为什么不说话!你老是这样、老是这样,知不知道我觉得很烦!就算恨我、厌恶我也罢,说出来啊!有什么话不好说非得由着别人说三道四不可?让我知道那些不堪入耳的批评对我有什么好处!』我大声质问着,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如同泣血般嘶吼出声,脆弱得经不起半点挫折,那时候,我只是个孩子。
母亲转过身来,那一幕我这辈子忘不了,她向来淡漠到几乎没有温度的美丽脸庞,隐隐浮现出为难万分的表情。
在冰冷的雨滴拍打下,这样的表情,却比任何时候都伤人。
我真的......和我的母亲是一个样子,即使我曾经如此痛恨那样的态度。
「......昕,韶昕。」阿庞的呼唤声让我回过神来:「怎么说着说着你就神游去啦?」
我还没反应,便看见小鹿拖着又睡成大字型的班班出现在楼梯口,浑身湿答答、沾满肥皂泡泡沿途奔过来,看样子待会儿肯定又要清理了。
小鹿单手抓着脸盆,兴奋地喊着:「昕、昕,你看,我弄出好大好大的......阿哩?泡泡不见了......」小鹿望着空空如也只剩下肥皂水的脸盆,小小的泄气了。
我起身走到它身边,每接近一步,勇气就多一分,当我将失落无比的小鹿拥入怀中时,内心已经被幸福涨满,再也没有恐惧,同时下定决心。
于是,我撇头对身后的阿庞问:「你真的想知道?」
阿庞闻言微微一愣,随即双眼放光,咧嘴爽朗地笑。
阿威一边替蓝尼按摩复健,一边疑惑地向我问道:「韶昕,阿庞怎么一副呆滞的样子,发生什么我不知道的事了吗?」
只见阿庞手里捧着睡着的班班,拿张椅子坐在隔壁病房的一角,双眼化为两颗绿豆,嘴巴开开的魂飞天外去了。
「没,只是有点接受不了事实而已,别理他。」我说。
小鹿已经换过干净的衣服,此时脸红红的靠着我磨蹭,沉溺于我不久前形同爱的告白的言论,久久无法抽离,现在还在飘飘然呢。
「这样啊......」
阿威似乎了然于胸,和阿庞比起来,阿威聪明得多了,或许他早察觉了也说不一定。
眼瞧着休息时间快过了,我决定带小鹿回二楼去,正要离开,便听见最里面用帘子挡起来的病床,传出阵阵痛苦的哀呜。
阿威顿了一下,停止按摩的动作,接着转头对我说:「韶昕,麻烦你去叫一下钟医生,我去看看状况。」
不久,钟医生随我一起回到隔离病房,病床得拉帘已经开了一个人大小的缝隙,阿威的背影刚好挡住里面的患者,阿威柔声说着一些安慰的话,但很显然效果不彰,痛苦哀呜声不断。
只听受伤的宠物含含糊糊的说了一些话,阿威刚开始拒绝,宠物便擅自伸出包满綳带的手臂,越过阿威拿了什么东西。
就在这个瞬间,丽蒂雅综合宠物医院,隔离病房内,响起了凄厉无比的惨叫。
「什么事、什么事?」阿庞从呆滞中惊醒,连睡梦中的班班也因此抖了几下。
「昕......咿唔唔......」小鹿泪眼汪汪朝我扑过来,很显然被吓得不轻。
「医生......给我叫医生来!医生!」一把拔尖的纤细男声,正歇斯底里地吼着。
阿威不知所措,转头看向钟医生,钟医生赶紧越过我,走向前去喀沙一声拉开帘子,一名年轻的男子倒卧床榻,挣扎着要起身,一头瀑布般翠绿色混杂明黄色、红色与淡紫色的长发随之滑动,颇有落难摇滚歌手式的頽废感,脸孔却是标准的古典美人。
这样与众不同的发色,衬得它即使浑身上下伤痕累累,额头上、手上,以及背部透露它种类,与发色相近的一对翅膀都捆上一圈又一圈的纱布,整个人看上去华丽非常,甚至连伤都像一种装饰,完全可以想像它穿着造型别致的皮衣皮裤、身上挂满一堆叮叮当当响的饰物的模样。
「它是......」阿庞皱起眉头,猜不出有什么宠物长的这样骚包的。
我倒是从它的翅膀看出来了,是以『天使』为概念培育出来的鸟类宠物,翅膀纯粹是身体的一部分,并没有飞行的功能,如此五颜六色,又是专卖店一贯贩卖的大众宠物,相信应该是鹦鹉的一种。
鹦鹉颤着指尖,举起钟医生忘在矮柜上、给宠物修剪耳朵毛时用的小镜子,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大口地抽气,好不容易才憋出一句:「我......我......我毁容了!不--我这举世无双独一无二的美丽脸蛋,天啊!这里、这里、还有这里,全都是擦伤,呜呜呜......我不美了......我一点都不美了......死了算了,我不活了......」
刚刚听那声惨叫,害得众人以为事态严重,紧张兮兮,闻言不禁一片鸦雀无声,只剩鹦鹉悲凉的啜泣独自缭绕。
一只......自恋的鹦鹉。
沉默了老半天,阿威第一个反应过来,语气生硬地说:「......所以我不是告诉你,脸上那点小伤并不会怎么样好吗?」
听起来阿威似乎破天荒动了肝火,对他而言,轻易言死是非常不礼貌的事情。
「你这人从刚刚就罗哩八唆的,我哭我的干你屁事?怎么?你是医生吗?」鹦鹉靛青色的瞳孔上一秒还沁着我见犹怜的水光,下一秒就大翻脸,狂妄的态度叫人不敢恭维。
阿威一听更是火大,勉强按耐住脾气,沉稳地回道:「将来是。」
「哈!我还以为你多厉害呢,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哪来的什么『将来是』,还没当成医生就少在这装模作样一边儿站去!」
......多少年以后,阿威才透露自己就是听了这句话以后,彻底燃烧了(怒火?),不顾父母的反对,隔天一早就冲到大学办事处填了转科表呈上去。
「喂我说你怎么说话哪!阿威是关心你才安慰你的。」阿庞为阿威忿忿不平,没想到却被华丽丽地反打一拳。
「瞧你这德行就知道一副多管闲事的脑残样,好好先生少当吧你,迟早得吃大闷亏,到时候欲哭无泪别说我没告诉你啊。」鹦鹉一脸不屑,阿庞嘴都气歪了。
......而这句话也在不久之后的将来应验了。
「你他妈叫什么名字?我何宇庞今天不把你揍成残废我就不姓何!」阿庞露出恨不得将鹦鹉拆吃入腹得表情,我赶紧拉住他,免得他真的扑上去,对负伤得宠物动手动脚。
「行了,别吵了。」钟医生充满威严地说道。
「你......」鹦鹉被钟医生按倒在床上,它虽然想反抗,无奈体力不支,只好乖乖听话。
钟医生不理会鹦鹉凶神恶煞的目光,居高临下地盯着它:「你需要好好静养,除了翅膀上的伤口恢复不易,其他地方都恢复得很好,以我的技术不会留下疤痕,不必杞人忧天,也希望你对这里的所有人都保持尊重。我是这里的医生,同样也是这里的主人,你要是不想以后的日子太难过,就安分点。阿威,麻烦你替我到柜台拿新的綳带来,他伤口裂开了。」
果然,鹦鹉活动过于剧烈,身上某些较严重的部位,已经开始渗出点点血迹。
阿威闷闷地应声,埋头去了。
「阿庞,你先带班班到外头去。韶昕,时间到了,先上楼吧。」
我点头,拉着小鹿干脆地转身离去,阿庞还在后头恨得牙痒痒地,而我对鹦鹉留下了不算太好也不算太坏的印象,至于小鹿则是搞不大清楚状况,只知道有个喜怒无常、既大叫又哭泣再生气的人把丽蒂雅里的人搞得火气一个比一个大。
回到房间,小鹿就直扑卧房特地为它安置的玩具区,滚得不亦乐乎,我走到房里原来就有的书架前,钟医生的藏书相当齐全,各式种类都有,我还无意间发现到她也买了我写的书。
我挑了一本没看过的蓝皮书便席地而坐,专注地看起来,我看书时,整个人会相当投入,几乎听不到外界传来的声音,除了--
「昕。」
「嗯?」我的视綫离开书本,专注的对象从文字变成小鹿。
小鹿眼睛瞪得铜铃大,一副没料到我会回应它的模样,随即脸红到耳根,说了句『没事』。
我虽然感到疑惑,却也没太在意,重新投入书本里。
就这样过了十分钟。
「昕。」小鹿又喊我。
我再次抬头将注意力集中在它身上,对于它煞有其事地在不远处正襟危坐感到一头雾水。
「嘻嘻......没事,叫叫看而已。」小鹿的眼里绽放出愉悦的光芒,心花朵朵开。
我挑起一边眉头,考虑要不要问清楚它频频叫唤意欲何为,刚好书本正看到精彩处,思考了一阵,便决定继续埋首书中。
又过了十分钟。
「昕。」这次小鹿稍稍贴近了一点,满怀期望的在一旁猛盯着我。
我没有挪开视綫,而是直接将书本啪的阖上,摆到一旁,伸手将小鹿勾过来紧紧抱住,小鹿吓了一跳,意思意思挣动了几下,便乖乖的待在我怀里。
「昕怎么不看书了啊?」小鹿羞答答地问。
「你不就是要我陪你才这么烦人?」我说。
「才、才不是......」小鹿结结巴巴地喊,一点说服力也没有。
「还说不是。」我掐住小鹿小巧的鼻头,趁势在它额头上印下细碎的吻,另一手在小鹿纤腰间温柔地游移。
小鹿的睫毛颤动着,赤红着双颊,主动凑上来轻啄我的嘴角,我任它尽情地品尝,在小鹿专属于我的同时,我韶昕也同样的专属于它。
「昕......」
「嗯?」
我用手指轻轻挑开小鹿的浏海,小鹿在不知不觉中又成熟了一点,少年的影子正一点一滴地淡去,可爱娇俏的脸庞,除了更加精致漂亮以外,也多了一丝丝雄鹿该有的气宇轩昂,相信不久以后,会更加令人移不开目光。
「那个啊......昕对阿庞说的话,我可以......再听一次吗?」小鹿和我互相厮磨,传递彼此的体温。
『阿庞,我这辈子,只有小鹿了,所以,你就打消未来和我作亲家的念头吧。』我紧紧牵着小鹿的手,坦诚的同时,我也感觉到内心无比踏实。
「那句太长了。」我坏心眼地婉转拒绝。
「唔唔......」
小鹿不满意,啃住我小小任性了一下,可惜我一旦决定不说,就是不说,有时候情感浓烈到一个极限,非是言语可以道尽,只能心领神会,这么说虽然听起来有些抽象,但这便是我真实的心情。
我微笑着,对自己的想法感到有些羞涩,难道是被小鹿的害羞给传染?
为缓和逐渐失序的心跳,我刻意转移注意力,悄悄地将手滑入小鹿衣襟当中,一路往下。
「昕、昕,你在碰哪里啊......」
「你说呢?」
「会、会被钟医生他们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