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你真乖。」
阿威接过靠枕,朝小鹿展露笑颜。
一瞬间,我还以为他所遭遇的伤悲,全都化为一阵春风消失不见,然而定睛一瞧,它只是高明地隐藏在笑容里面,不想让外人看见。
小鹿被称赞了,觉得高兴,拉拉我的衣袖,一脸期待的模样。
我伸手摸摸它给予赞赏,这下它更是愉悦得眯细了眼睛,直往我怀里钻,我心窝都被它的鹿角给戳疼了。
「先生,我似乎见过你。」
阿威一瞬不瞬地凝视我的面容,我没多做反应,只是点头。
他立即醒悟过来,接着说:「啊啊......我有印象了,我们便是在这儿见过吧!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韶昕,它是小鹿。」
我按着小鹿的肩膀示意,对这突如其来的介绍,小鹿微惊,整张脸都刷红了,它有些害羞地拉拉耳朵,最后竟把酡红的脸埋到小手里面。
除了阿庞和编辑,我很少有机会将小鹿介绍给别人,不习惯也是正常的,但也没必要这么害羞啊?这让我有点摸不着头脑。
「韶昕和小鹿吗?嗯,我记住了,你可爱的小鹿都长这么大了呢!」
简单寒暄两句之后,阿威便不再将焦点摆在我们身上,他索起蓝尼的手,在蓝尼身边坐定。
阿威是很会自言自语的一个人,这个习惯也一直持续到现在,他不断和蓝尼说话,说的都是生活中一些零碎的小事情,但蓝尼已经不再像过去一样专注地聆听,也不再拉着阿威的手撒娇,只是用一片木然的神情盯着前方。
我怀疑,蓝尼基本的视力和听力已经退化了,而身体也虚弱到几乎没有感觉。
一具会走路的植物人。
我脑中闪过这个词,不由得伸手抱住小鹿。
「昕?」
小鹿被我抱得疼了,却没有躲开,它隐隐约约察觉到我内心突如其来的慌乱,仅仅唤了一声,便乖巧地给我抱着。
亲眼看着自己宠物生命逐渐流逝,那是什么样的感觉?
又什么样的坚强,才能让饲主可以一如往常的温柔对待?
我没有问,感觉上,那并不是现在的我能够去承担的问题。
我就这样沉默地等待着,等什么我自己也不晓得,感觉着小鹿规律的呼吸,我相当庆幸,庆幸我的小鹿很健康。钟医生说,它只要多喝水多休息,就会好。
蓝尼会好吗?
我很难肯定,它的模样实在太憔悴,憔悴到下一秒,它微弱的烛光就会给一阵风吹熄,独留还落着泪的蜡炬。
阿威与蓝尼,我与小鹿,坐着和过去同样的位置,度着同样长短的日子,然而他们的时间却行得飞快,转眼间已凋零,唯一不变的,是他们依旧紧紧依偎着的身影。
等候区静谧哀伤的气氛,在半个钟头以后阿庞和班班出了诊疗室,宣告结束。
他们一出来便吵吵闹闹的,小黑豹正活蹦乱跳地挂在阿庞身上叫嚷,想来是没什么大事,健康着呢,阿庞一副心力交瘁的模样,比赶十几场秀还要狼狈,看来那活泼的小家伙,的确消磨了阿庞一些精力,从他最近很少上我这来胡搞瞎搞就可以看得出来。
他一见蓝尼和阿威,先是诧异了一下,快人快语的问:「下一个到你啊?需不需要帮忙?」
阿威有些反应不过来,连忙说道:「不用了,我可以......」
「容气什么呢,哪!你旁边有个免费劳工,尽管使唤。」
「你说谁啊你!」我狠狠白了他一眼。
阿威显然被我一声怒喝给吓着了,想不到一向没什么表情的我,会突然这么大反应,一时之间只有瞠目结舌。
阿庞将班班扔到小鹿怀里,据说小鹿身上的嫩肉味,可以让班班安分好一阵子只顾着流口水,这不,班班钻进小鹿的怀里到处闻,害得我提心吊胆的,就怕班班咬小鹿一口,到时候我肯定把阿庞给吊起来打三天三夜,打到他脱皮为止。
「耶,你宠物怎么回事啊?生病了?」阿庞一点也不避讳,蹲到蓝尼面前,伸手摸摸它。
蓝尼对外人的碰触也没什么反应,仍旧空洞的望着前方。
「嗯,是病了。」阿威苦笑,握紧蓝尼的手,希望让它知道,它的主人还在身边陪着。
「喔,那可得快点进去给钟医生看看,我扶着它,你只管握它的手。」
「那个,真的不用了,我......」
阿威还要婉拒,阿庞没理他,自顾自地跟我说道:「喂,韶昕,帮忙推点滴架,小心针头啊!」
敢情他是使唤我上瘾了啊,算了,反正到底还是会帮的,这笔帐我就先记下。
我心里犯嘀咕,还是依言照办,转头对小鹿说道:「小鹿,顾着班班,要是它咬你就把它踹飞听见没。」
小鹿一边把正在含着它手指的班班捧在怀里,朝着我乖巧地应允。
「喂!谁说能踹,踹不得。」
「那它要是咬小鹿呢?」
「大不了我给你啃。」
「我啃你干什么,又没好处,说不准嘴巴还会烂呢。」
「什么?我庞大少还没被人嫌过呢,全部人就你最会嫌......」
「噗呵!」阿威无预警的笑出声,连忙用手掩住嘴巴,涨红一张脸不知所措。
阿庞也不介意,朝他露齿笑了笑,用力地拍上阿威的背。
「这下子脸色好多了吧!笑是要打从心里笑,主人开心,宠物什么病都会好的。」
我总算知道我在等什么,我在等阿庞那个没药救的大傻蛋,他也就是这种时候最有用,大剌剌的处真态度,意外的非常细腻,懂得别人心思,虽然不想承认,不过我的确也曾经被他感动得一塌糊涂。
阿威闻言,果不其然,眼框立刻浮上泪水,又哭又笑的,这下他也不再拒绝了,坦率地接受我们的帮助。
一条又一条的管子,全扎蓝尼的手臂里输液,我站前头,小心翼翼地推着点滴架,就怕一不小心扯掉了;阿庞稳稳地扶着蓝尼一步一步向前,往诊疗室去,阿威默默牵住蓝尼的手,心底誓言这辈子都不放开。
从丽蒂雅出来以后,阿庞就提议大家带着宠物到附近公园晒太阳,阿威想这样对蓝尼身体也好,于是便答应了,我也觉得小鹿经常跟我一起关在家,是时候出来放放风,在路上简单买个食物,便往公园的方向去了。
一到社区规划的无障碍小公园,大家帮着蓝尼在凉亭找一个通风的地方坐下,享受久违的新鲜空气,这边才刚忙完,那边班班一见到草皮就发了疯似的冲出去到处滚。
「班班,要是敢离开我的视线范围你就试试看!」阿庞知道劝不住,只好扯破喉咙大吼。
「庞庞好罗唆!」班班满头杂草,还不怕死的做鬼脸。
「啊啊?你说谁罗唆!」阿庞气炸了,挽起袖子就朝班班的方向去,大有不教训它势不为人的气势。
当然免不了又是一阵追赶跑跳碰。
小鹿看着羡慕,大眼睛朝我贬两下,我对它鼓励的笑笑。
于是小鹿也欢天喜帮的奔出去,却不小心滑倒摔了一跤,灰头土脸,含着泪水回凉亭:「昕......」
「摔到哪里?」我拉着它的手问。
小鹿垂头丧气地指指磨破皮的膝盖和手臂,我卷起小鹿的裤管和袖子让伤口通风,接着让小鹿坐我腿上,照平常安抚它的方式,揉揉它头发、亲亲它脸颊,绝口不提它刚刚摔倒的事情。小鹿才重新提振精神,颠颠的又跑去看看花、逗逗蝴蝶什么的。
我一直对小鹿的双蹄有深深的遗憾,刚开始或许觉得新鲜方便,然而越到后来,我体会到这对小鹿来说有多么不公平,阿威似乎也明白我的心情,因此即使刚刚小鹿摔倒的姿势有多可笑,他也没有笑它。
阿威陪着蓝尼,我眼睛盯着小鹿,两个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顺道啃着刚才买来的午餐,中间还穿插着阿庞的怒吼和班班的嘻笑声,缓缓度过悠闲的时光。
等到班班终于闹完,开始昏昏欲睡时,已经快下午一点了,阿庞才上气不接下气地抱着班班回凉亭,班班找着空旷地窝着便睡,那狂野的姿态真叫人不敢恭维。
还是小鹿贴心,它在外头编了个花圈给蓝尼,希望它早日康复,当然它也编了一个给我,为了不让小鹿出现失望的表情,我只好抽搐着面部神经,认命地戴在头上,换来小鹿花一样的笑靥,但免不了被阿庞这个没良心的损友嘲笑一番。
「谢谢你们。」阿威今天很开心,而这包话也已经说不下数十遍。
「说了不用客气的嘛!」阿庞边咬着饭团充饥,口齿不清地道。
阿庞向来热情又主动,不用花多少时间,就跟阿庞混得跟十几年兄弟一样熟,让我不禁回想起高中时代那段不堪回首的时光,不论说出再难听的话,阿庞依旧像个黏皮糖一样沾上来。使出浑身解数和阿庞拚搏的结局便是,从此我的生命里,多了一个赶不走的苍蝇庞(而且抗议无效)。
天南地北的聊下来,才知道身为丽蒂雅长久顾客的程晟威,公寓也在附近,只是因为反方向,我又不常出门,因些极少碰见他。
阿威现在还是个学生,自己搬出来和蓝尼一起住,就读医学系三年级,前程似锦的好青年,原来是读人体外科的,如今因为宠物蓝尼,积极的想要转入兽医组(包含普通兽医及半兽人兽医),可是家里认为兽医组太没保障,若是普通兽医还行,半兽人兽医的证照不是由政府核发,而是那个什么莫名其妙的宠物专卖店赞助,将来不管就业或开店,也是向他们申请登记,政府压根不承认。
也因为这样,比我和阿庞小四岁的阿威,一方面要照顾蓝尼,一方面还要搞家庭革命,一堆事闹腾着呢,然而他始终无怨无悔。
阿庞则完全相反,都已经二十五了,还是想干什么干什么,工作换了好几个,因为养宠物的关系,好不容易才定下来。从小就立志当个万人迷的他,长大后不当偶像明星,反而混了个薪水不错的艺术总监工作,参加过国内许多大规模的服装秀,看过半裸的模特儿、明星不计其数,也算是相当适合他的行业。
「那你平常会跟钟医生讨论将来的出路吗?」阿庞向阿威问道。
「会啊,钟医生给了我很多建议,我才知道当半兽人的医生多不容易,而且还得接受宠物专卖店的控管,和分担固定的罚金。」
「罚金?」我直直坐着一动也不动,任小鹿在我头上不停的插花,听到这我忍不住问了。
「嗯,政府的『宠物卵法条』还是在的,一般民众要是不被人检举,就没啥感觉,不过专卖店太招摇,总是固定被罚,小钱累成大钱,卵的成本本来就很高,买卖的价钱虽然订得很高、赚了不少钱,但对他们来说还是一笔多余的开销,而宠物医院又一定得和专卖店定契约,不知不觉变成宠物医院要交给专卖店的一种税了吧?当然好处也是有的,像是最新的客户名单、医疗技术及药物什么的......」
「怎么这么麻烦?那『宠物卵法条』根本就是莫名其妙。」
连头脑简单的阿庞都这么认为,可想而知那法条有多荒谬。
虽然我能够理解当初的立意,不过因为支持有半兽人宠物和反对有半兽人宠物两方意见产生强烈的拉锯,才会出现这样奇怪的现象。
「啊,算了算了,不谈这个的话题,想得我头疼,我有个问题想要问你们。」
阿庞难得严肃的说道。
「什么问题?」阿威好奇地回道。
我没理他,迳自把小花别在小鹿的耳上,惹得小鹿咯咯直笑。
「你们的宠物在班班这时候有长得这么壮吗?最近总有它力气越来越大的感觉,还是我的错觉?它应该会生得细细瘦瘦小小只,就像小鹿那样吧?」
「......」
「......」
我和阿威两人沉默地对看了一眼,再看看睡得直打呼的班班。
阿威轻咳了一下,小心地问阿庞:「阿庞,你......当初在订购卵的时候,专卖店人员有跟你解说吗?」
「有啊!」
「那你有认真听吗。」我问他。
「没有。」
我顿时有种脱力的感觉。
阿威尬尴的猛冒汗,接着说:「嗯......以班班的种类来说,力气越来越大是正常的。」
「可是小鹿就不会啊!」
因为它是鹿!
我几乎忍不住想要把眼前这愚蠢至极的人抬去填海了。
「何宇庞先生,」我强迫自己将因他的愚蠢而颤抖的嗓音镇定下来,一字一句地说道:「如果没有意外的话,班班以后应该会长得跟焦希.瓦尔顿强一样。』
「他是谁?」阿庞无限天真地问道。
「世界重量级拳王啊!白痴!」
我与阿庞,都跟阿威交换了联络电话和位址,要是遇上任何问题彼此也有个照应。
一起送蓝尼回到阿威位在某国立大学对面的出租公寓之后,我们约好下次碰面的时间,随后各自打道回府。
我牵着小鹿慢悠悠地走路,回到家已经下午四点多,将频频爱困的小鹿赶回房休息,再去书房将稿仔细部修整一番,待我回神的时候已经过了六点。
急忙准备晚餐、叫小鹿起床吃饭,在餐桌上小鹿硬是不肯吃我给它卤来均衡营养的细碎肉片,为此胡乱闹腾许久。
大概晚上八点左右,又接到编辑说服我参加交流晚会的电话,我再一次拒绝了,但编辑显然还不肯放弃,扬言要每次传真到我家,直到我家被写满『给我去!』这三个字的传真纸淹没为止,当然我依旧选择充耳不闻。
接着,令我头痛万分的时刻来临。
回想过去,我从来没有为一件事烦恼这么久,并且重复烦恼这么多次。
「小鹿。」我面色异常凝重,但这已经是我所能摆出最自然的表情。
「什么事?」小鹿抛给我一个爱心满点的微笑,生得越来越水灵的它,要人不想入非非都很难。
「那个......」我暗暗吞了一口口水,接着说:「我在想,我们以后还是不要一起洗澡了吧?』
「为什么?」小鹿歪头不解,此刻的它,正光裸着白里透红的肌肤,和我面对面泡一个浴缸,手里把玩着我买给它的玩具小鸭和小青蛙,满室升起的热气雾茫茫的,让小鹿看起来愈发有引人犯罪的朦胧美。
「你长大了,真的可以自己洗。」
才刚帮小鹿洗过头,湿漉漉的发丝贴着它泛着樱花色的脸庞和脖颈,水珠一滴滴滚下,有的沾湿它长长的睫毛、丰润的嘴唇、尖瘦的下巴,有的从肩线划过胸膛,点缀胸前两颗柔嫩粉珠之后滑入水中。
眼前的景象,我发觉我必须用相当坚强的意志力,才能克制自己不脸红。
「......我不会自己洗。」
小鹿眼神闪烁,有些敷衍地应着,还把小青蛙抓起来划抛物线,发出咻--碰的声音攻击它的小鸭,然后还一脸难过地呜咽,说它的小鸭鸭受到小蛙蛙致命的飞蛙踢,于是宣告战败......云云,企图转移我的注意力。
「我可以教你。」我用手托着小鸭让它浮上来,将话题延续。
「我学不会。」小鹿又把小鸭弄沉,再次敷衍。
「我教到你会为止。」这次我直接把小鸭捞起来点住小鹿的鼻头,强迫它正视这个要求。
小鹿瘪嘴,一副受尽委屈的小样子,伸手拨开小鸭不说,还抬起蹄子踹我几下,激起一阵阵水花,它难得倔强地喊道:「我今天跟昕一起洗澡、明天跟昕一起洗澡、后天跟昕一起洗澡,每天每天跟昕一起洗澡,就是学不会自己洗,哼!」
「别任性。」我挡开它的蹄,伸手拉住它细白的胳臂,往前凑近它,专注地凝视小鹿,将坚决的意念传入它灵魂之窗。
「没、没有任性。」
小鹿不知怎的,大大的眼珠子转上转下转旁边,就是不肯转向我,死命闪躲着,小脸更显透红,让我怀疑今天水是不是放得大热,要把小鹿给蒸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