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默倘要害他,凭那时的他,根本不堪一击。尹默的确是值得信赖的守护者,从来,就没令他失望过。阎朝锲而不舍的追杀,他仍一直安然无恙活到拥有足够与之对抗的能力。而现在,尹默会背叛他么?为了那个可有可无的女人?
尹默没有开腔,以沉默表示遵从。这,算不算是虞烨的秘密,一个唯独他知道的虞烨的秘密,他理所当然会保守好。
"不过,既然今夜有大师兄作陪,按照惯例,此剑还是交由大师兄保管罢。"虞烨将落花剑递到尹默面前,尹默怔忡地盯着剑。
落花剑,不同于匕首,那是虞烨花费比旁人更多难以想象的努力,常常练功练到遍体鳞伤,天赋才能于最短时日发挥到极至,最终得到璇玑老人认同的标志。
虞烨等了半晌,犹等不到尹默接剑,不满地凑上前,居高临下审视尹默。
英俊挺拔的面容,深遂的五官,时常紧抿的唇角自然而然显露出坚毅,这样一个看上去就值得依靠的男人,难道也会背叛?
委实太近了,尹默情不自禁退缩,但背后紧贴床褥,上身又被虞烨压住。虞烨的呼吸近得吹拂脸颊,吐气如兰。
尹默的尴尬逃不过虞烨的眼眸,凭借绸窗浸进的朦胧清光,观察尹默良久,虞烨忽而笑道:"那把佚朝的金龙匕首,可还在大师兄之处?"
虞烨退回旁边侧卧,尹默长长舒了口气,安下心神回道:"陛下当年所赐,臣随身携带,一刻不敢轻离。"
"早说今晚是你我师兄弟言欢夜谈,勿需君臣之礼,大师兄怎还改不过来?"
随着话语,虞烨又靠近几分,尹默慌忙往旁挪了挪,苦道:"小师弟,你就莫要再靠过来,为兄怕要掉下床去。"
饶是虞烨闻听此言,也不禁一怔,随即失笑道:"放心,朕这龙床,宽阔得很。"
"还言为兄谨礼,小师弟还不是自称为朕。"
"这倒是......朕的过失了。"
二人倏忽不言,同床而卧的躯体,却不经意间拉开了不易察觉的距离。君,与臣的距离。
沉默片刻后,虞烨忍不住又靠过去道:"今晚多饮了些,身子酸泛得紧。"
尹默释然而笑,轻责道:"都当了皇帝,怎还不知爱惜身子。"
虞烨倒不恼,也笑道:"所以还要劳烦大师兄帮小师弟我揉揉骨头,就如以往那般。"
本不愿收他入门的璇玑老人,初时对他分外严苛动辄得纠。而他则用坚忍不拔的努力,换来璇玑老人的认同。但过程,几乎可用惨烈来形容。
司徒昭蕴会为他跳脚怒骂甚至找璇玑老人声讨不公,卫仲光与瞿君瑞也会怜悯他的不幸对他时常多加照顾。尹默从来只在一旁默默注视,却不知何时开始,每晚临睡前会一言不发为他按摩练功练到酸痛不已的身体。
尹默就着侧躺的姿势轻轻拿捏虞烨的肩膀,感觉肌肉并不僵直筋健倒绷得甚紧,尹默皱眉,饮酒促进血液循环只会令人身子虚软,而虞烨的情形,分明是因焦虑产生的症状。
虞烨,已身为暗朝帝王的他的小师弟,还有何事需要焦虑到这种地步?不由加重手力,顺着肩膀捏到后颈,再沿着背脊向下。
虞烨舒坦到翻身趴伏床上,当尹默的手按压至腰际,虽隔了层褥衣绸料,敏感的肌肤还是随着那手或重或轻的揉捏,渐渐燃起如火烧灼的炽热。
那个该死的男人,不但损害了他的自尊与骄傲,还残留给他这样一个可耻的身体。虞烨一边暗暗咒骂,一边按捺不住地喘息,发出若有似无的呻吟。
尹默身子一僵,踌躇着缩回了手。
斜斜的眸,略略倾侧睨向尹默,因强忍住的情绪,暗夜中泛出漾漾水溢的光。带着几分抱怨,几分不悦,虞烨开口道:"正舒服呢,大师兄怎不继续了?"
尹默哪里还敢继续,无言躺好,闭目待要安歇,又被虞烨吵闹。
虞烨的手搭到尹默胸前,借由轻晃的动作,不着痕迹抚摸。尹默,如果真是那个男人,这样的黑暗,长夜漫漫,又怎能平静。一如他的心,此时已然狂躁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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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烨的手搭到尹默胸前,借由轻晃的动作,不着痕迹抚摸。尹默,如果真是那个男人,这样的黑暗,长夜漫漫,又怎能平静。一如他的心,此时已然狂躁不止。
敛了敛心神,又若无其事道:"睡不着,大师兄替小师弟哼哼曲子,就是以往你常常哼的那首。"
尹默何曾常常有哼曲子,此生唯一哼过的曲子,不过是哄年幼的虞烨能够安然入睡罢了。
小小年纪,已经承受过太多的辛酸,到底还是个孩子。每每睡梦中惊厥一张小脸尽是惶惶无措的虞烨,也令他同情之心油然而生,迫不得已才硬着头皮尝试哼唱曲子,来哄虞烨安睡。
尹默移开虞烨的手,默了一会儿,终敌不过虞烨的亲口相求。
沈稳温和的声音,静夜中起起落落的响起,尹默的声音作为男性来说,应算相当悦耳。但悦耳声音哼出的曲调,却荒腔走板到连自呱呱坠地之日起,除了尹默就再没享受过任何人包括亲生母亲哼曲子哄眠的虞烨,也能清楚分辩出这首由尹默哼唱的曲子,铁定与原来的样子截然不同。
可就是这样不成曲子的曲子,对于年幼时的虞烨来说,总如天籁般动听。连亲生母亲都从未善待过的孩子,生平首次也可算唯一享受到的童年光阴,就是在聆听这曲子的时候。
今时今夜恍惚重闻,依然会让虞烨情不自禁地沉溺。
怕打岔似地,悄无声息靠得更近一些,想要侧耳倾听,何料曲子骤停,传来轰然巨响。
懵懵地看着尹默无可奈何地从床边踏脚凳上爬起来,虞烨愣了良久,想到原来他们睡的不是龙床实经不起折腾,忍捺不过暴笑出声。
若非第二日张藻禀报,昨夜安排先送希颜去往大王爷府的马车半路遭逢劫持,虞烨早已全然忘记还有这么一回事。
明目张胆的劫持,劫走希颜的,正是二王爷瞿君瑞。本想让二人蚌鹤相争坐收渔翁之利的计策,他这一变故,倒将尹默撩了个干净,不过,昨夜已万般挑逗还能无动于衷的尹默,应该不是罢。
虞烨催促张藻备轿,急急去安慰刚刚分手告别的尹默。尹默也是才闻消息,还没醒过味来,就听下人奔入禀告君王亲临。整了整衣饰,于大门外迎驾,正要跪拜,君王已下轿搀起。
"你我师兄弟不必拘礼。"虞烨扶住尹默,尹默谢恩,恭候虞烨入内。
二人坐到厅里,下人奉茶,虞烨接过轻啜,这才好整以暇开口道:"朕听说了二王爷之举,此事关联到大王爷,朕也不好定论。"
"还望陛下开恩。"尹默闪过慌乱,隐忍下来,并未急着表露,却已让虞烨着实不爽快。
"他抢去的可是你的女人!"虞烨挑眉。
"托陛下赏赐。"尹默敛眉低首,虞烨看不清尹默的表情。
"你真要为老二求情?他可还伤了朕的好几名侍卫!"
"陛下,不过几名侍卫......"尹默跪到了虞烨的脚前,乞求的话语,虞烨却听出一丝责备。
是看出不过他的借口吗?那些侍卫一见是二王爷,眼巴巴任由瞿君瑞带着希颜扬长而去,其实并无一人受伤。自从伴随他身先士卒冲入阎朝皇宫之后,就仿佛忏悔当年罪行不再握剑的尹默,何时也变得不顾惜下人,还是因为撼动到了瞿君瑞的安危?
何必对所有人都温和相待,对才相识的希颜是,对向来误解颇深此时又抢走希颜的瞿君瑞是,对身边的所有人皆是,当然,其中也包括他在内。
在尹默心里,到底是谁更加重要?难道所有人皆一视同仁,又或者只有当初甘冒不讳从他身边带走的希容,对尹默而言才稍有那么一些不同?
整个暗朝唯一能够对他用责备的口气说话的人,是缘由他的纵容,但现在,虞烨突然不想再纵容下去。
"大王爷难道还要包庇不成!此事朕意已决,不必多言。"
与昨夜迥然不同的尹默,令虞烨也不知生了那门子闷气,用力杵下茶盅,仓促告辞。
尹默恭送出府,虞烨安坐轿内,随行之人都清晰听到君王愤怒咆哮:"你们听好,二王爷之事任谁也不许再来求情!否则,罪加一等!"
窗幕外一如既往沉默转过身去的影子,闻言一顿,匆匆回首,匆匆一瞥,又无可奈何地背去。
回宫途中,软轿内传出帝王冷峻的命令,调头去二王爷府。瞿君瑞同样在大门外迎驾,虞烨同样下轿扶住,说了同样的话。
"你我师兄弟不必拘礼。"
"说得也是。"瞿君瑞轻笑一声,没有执着于谢恩。
二王爷府的大厅与大王爷府的大厅陈设相似到一般无二,若非面前坐的人是瞿君瑞,虞烨差点错觉自己并没有离开尹默。
下人奉茶,虞烨接过轻啜,诧异地放下茶盅。
"这茶?"
"怎么,味道不好?"
"不,挺好......"
好是好,可在短短时间,饮了两杯同样的茶,不仅仅是茶叶,水质,连泡茶的手法都没有丝毫差异。两杯同样的茶,溢了满腔同样的苦涩,虞烨反倒品尝不出茶水原本应有的甘香。
"陛下此来,是兴师问罪?"
虞烨被茶水的苦涩噎得怔忡不语,到底还是因着尹默的求情,退让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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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想要什么?军权,还是臣的性命?"
"二师兄言之过重了,本也不过一名舞伶,只是二师兄不该贸然伤了宫里的侍卫,总应有个处置,省得底下那帮大臣又造谣生事。"虞烨尽量婉转言道,他何曾担心过旁人闲言,他是暗朝独一无二的帝王,谁又敢说他的不是。
"那么就是军权了......"
是考虑要趁此机会夺回军权,那种东西落在别人手里,更何况,还是他正疑为凶手的人手里,也总叫他难安。但犯罪之人如此坦然道来,倒让虞烨委实不好应声。
瞿君瑞唤来王府总管,吩咐去取兵符,要立即交还虞烨。末了,笑道:"那东西不好收拾,便搁床头了,陛下莫要取笑。"
"不会。"虞烨尴尬地取过茶盅,忆起是与大王爷府同样的滋味,饮不下去,只得随手又放回去。
总管很快捧来一个青玉雕龙的小匣子,瞿君瑞打开来,亲手奉到虞烨面前,却又道:"这匣子乃陛下当年一同赏赐,兵符奉回了,匣子可不可留给臣,也做个念想?"
闻听此言,虞烨只觉那匣内的兵符十分烫手,取也不是,不取也不是。
"其实陛下想要的东西,只需言语一声便可,不必弄得陛下烦恼。"
瞿君瑞等了半晌,仍不见虞烨动作,索性拿出兵符塞入虞烨手中。收了匣子,令总管放回原处去。
揣好兵符,虞烨苦笑道:"二师兄难道就无半分不舍?"
瞿君瑞的举动,已足够令他烦恼。与其它师兄不同,太过聪敏的瞿君瑞,往往使他疲于应对,生怕一个不察,已被瞿君瑞堪破心思。以往师门学艺,瞿君瑞便是他最少交谈的对象,比较陌生人,也不过多了个师兄弟的名头。当年举事,还满以为瞿君瑞不会相随,倒没曾想瞿君瑞会二话不说跟了来。
"陛下忘了,兵符原就是陛下所赐,陛下随时想取回都是天经地义,臣没什么好舍不得陛下更没什么可犹豫。"
瞿君瑞啜了口茶,又道:"就如这茶乃是贡茶,陛下赏赐给大王爷,臣厚着脸皮讨了些来,但若陛下不许臣饮,臣不饮就是。"
虞烨忍不住也取茶浅饮。原来如此,所以茶味相同,但同样的茶也会泡出不同的味道,才有一茶百味的说法,何必弄得连手法都全然相同。而且这茶,与兵符又有何关系?他也还没专制到不许别人饮茶的地步吧?
反正与瞿君瑞言语,总是绕得辛苦。既然兵符到手,虞烨决定其余暂缓,与以往一样避之为上。
刚思忖告辞,瞿君瑞就笑道:"陛下难得来臣这府中一趟,莫急着走,臣这两年费心修筑了个好去处,陛下不妨参观参观再走不迟。"
"不用,朕还有要紧事,这就......"
虞烨正起身,瞿君瑞打断他话道:"自陛下登基至今,去过大王爷府八十五次,三王爷府居然有一百零二次,连四王爷府也有七十六次之多。来臣这儿却不过二十八次,算上今天连三十次都不足......每次来还都匆匆忙忙......"
耳畔声声挥之不去的幽怨,虞烨开始后悔不该亲来,收兵符这种小事,差张藻来办不就好了。
他的确不常来二王爷府走动,若非瞿君瑞每逢生辰节庆之类,都会大张棋鼓庆贺,还在朝殿上隆重其事递贴子邀请他,他也不想偶尔勉为其难跑来露露面。
瞿君瑞极自然地执着虞烨的手,穿过曲曲折折的回廊,繁花似锦的后院。
怀里兵符还未揣热,虞烨自觉此际还不好翻脸,只得言语抗议道:"两个大男人,手牵手地旁人瞧了去,成什么样子!"
瞿君瑞回眸一笑,似醒悟般道:"陛下所言极是,是臣僭越了。还当成是在师门那阵儿,师父交待的功课都做完了,总有一人还躲开来独自偷练,每次都是愚兄去寻到,非要逮住那人的手,那人才肯乖乖跟愚兄回去吃饭。"
说归说,瞿君瑞仍毫无松手迹象。虞烨郁闷地任由瞿君瑞牵着手,埋头走在后方。
那时候出来寻找他的人不止一人,最后能找到他的,总非瞿君瑞莫属。为此还常常变换藏身地点,可不出意外仍会被找到。从那时起,他就认定瞿君瑞绝不是个容易对付的人,存了戒心刻意疏远。
此时,仅是手间相触,仿佛他所有心思,都会被瞿君瑞觑个精光。
"你抢来的女人,怎没瞧见?"虞烨顾左右而言他,似无意问出。
"那个女人么,昨夜受了惊吓,在翠雅苑休养罢。"瞿君瑞漫不经心,随口道来。
虞烨暗暗心惊,并不在意的语气,既然如此,何必非要抢去不可?难道聪明如瞿君瑞,已经知道什么?若真明白,不加理会,岂非更能明哲保身?猜测不透瞿君瑞的用心,对瞿君瑞来说,又会是谁更加重要?
不知不觉行到类似密林之处,虞烨仰头看时,不能不惊讶。
瞿君瑞竟会在府中建造森林,欢鸟吟唱,溪涧清澈,兔起鹿隐,好一派世外桃源景象。虞烨不由懊恼当初论功赏赐府邸,这地界是否不小心圈大了些。
亭亭藏于密林深处,是潇竹掩映的草庐小院,但又不是寻常草庐小院。
瞿君瑞推开院门柴扉,一边引虞烨进去,一边笑道:"陛下可还满意?臣花了不少心思才建成,与当年师门学艺时住过的一模一样。"
果真一模一样,无论房屋格局,还是屋内陈设。虞烨真是不解了,虽然他从来就没懂过瞿君瑞。
"为什么?"
"陛下问为什么......当然是为了怀念。"
怀念么?仅因为怀念,就花费心思重造出曾经住过的草庐。不过除了怀念,这草庐也委实再无别的用处,若与王府内其它房屋相比,只能沦为简陋。
瞿君瑞领虞烨走进一间屋内。窗畔的桌凳,靠墙朴素的床,角落暗漆的衣柜。其实草庐内所有房屋俱是一样,但依位置判断,这屋应是他曾与尹默同宿过的那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