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澄也开始觉得冷了。他知道如果任由这种情况继续发展下去,这个冷库就是自己的葬身之地。死不死的,千澄并不是很在意,但是自己已经答应逢魔浩的事,却容不得自己做不到。
也许——千澄想——凭自己左手所具有的超乎常人的力量可以从这里爬上去,然后再下来救琉璃。但是没有人能保证在自己离开的这段期间琉璃不会发生什么意外。毕竟今天的意外已经够多的了。
千澄挽起长发,一只拳头大的紫色蝎子赫然出现在他的背上,那是在作雇佣兵的时候被人强行纹在身上的标记。背起神志不清的琉璃,千澄打开了电梯的门。先把琉璃经由通风口放在电梯顶部,然后千澄自己也爬上去。几根钢缆从黑黝黝的上方垂下来,幽长的看不到头。从这里向上爬无疑是对体力、耐力和心理的巨大考验。但是已经别无选择了。千澄把枪别在腰后,然后用衣服把琉璃牢牢地绑在背上。
目光不经意的落在散发着清香的佛珠上,千澄忽然想起了曾戴着这串佛珠在人群中翩翩起舞的母亲。母亲留给自己的,除了这具躯体,就只有这串佛珠了。
心情竟然开始平静下来,千澄用纤细修长的手指牢牢抓住钢丝乱翘的牵引缆绳,小心翼翼的向上爬去。不知过了多久,粗糙的钢缆刺破了掌心,右腕的伤口也开始流血,向上望,依旧是一片漆黑,而向下望,同样深不见底,身上布满汗水的千澄感到非常疲惫。而此时最让他担心的是,琉璃千万不要在这时醒过来。如果她吓得叫起来,自己一定没有力气继续抓住钢缆的。
累到一定程度,身体开始变得麻木,然后反而有一种很舒服的感觉。千澄暗叫不妙,知道自己已经到达极限了。拼命克制住想张开双手任由身体坠落的欲望,千澄的视线越来越模糊。
已经……已经不行了……
就在他想放弃的瞬间,一阵脚步声在左上方蓦然响起。
“美浓小姐死了,杀她的凶手还困在冷库里,可是教主在闭关,暂时联系不上……”好像是一个人在走来走去打电话的声音。
千澄暗道侥幸,看来事情还有挽救的余地。既然诺亚方舟的教主在闭关,那么只要把看到自己的人全都杀掉,再把闭路电视录到的画面毁掉,短时间之内对方抓不到证据与组织起冲突。这种互相利用的关系应该还可以想办法维持到一个月之后。
第三章
当那个黑衣男人看到像幽灵一样突然出现在眼前的千澄浑身是血望着自己的时候,抓在手中的电话咚的一声掉在了地板上。他的心念甫转,还没有决定是拔枪抵抗还是跪地求饶,耳畔响起飕的一声,接着脖子上发凉,然后他的眼睛生平第一次看到了自己的后背。
收起钢琴线,千澄将滚落在脚边的人头轻轻踢到一边。他感觉到身后射来的两道惊惧的目光正盯着自己的一举一动,却根本顾不上安慰那个刚刚恢复意识、现在可能又快要昏倒的女孩。
“你在这等我,我十分钟后回来。”千澄脱下无头死尸的衣服穿在身上,然后想了想,又摘下那人腕上的手表,扔给靠在门边的琉璃。
“如果、如果过了十分钟,你没有来,我怎么办……”琉璃有气无力的说道。她的衣服已经支离破碎,现在身上穿的是千澄的衣服。尽管意识恍惚,她也明白千澄之所以要穿那被血浸污的尸体的衣服,并不是为了掩护身份,而是不想让更多的人看到他的身体。
“如果十分钟后,我没有回来,那你就找把枪自杀算了。”千澄放下长发,冷冷丢下这句话。
这间屋子似乎是一个控制室,墙角放着一排监视器,刚才那个人就是站在监视器前的台子旁打电话的。琉璃并不想和那个身首异处的男人挨得太近,因此她靠着门边没有走过去。但是二十秒之后,监视器上的画面开始改变,琉璃睁大眼睛,不由自主的走到了那排电视墙前面。
琉璃的专业,并不是杀人。严格说起来,琉璃应该算是一名黑客。她加入蔷薇海峡,既不是自愿,也不是被迫的,反而像是一种吸引。蔷薇海峡几乎不从外界招募成员,大多数成员都是家族式的。望月家族二战前在日本也是名门望族,但是战后到了琉璃父亲那一代就开始衰败。如果不是曼秀莱恩的全力支持,也许早就破产了。琉璃加入组织,却并不是为了报恩。那种时代剧上才有的古老情感,无法成为为了实现自身价值才活在世上的现代青年的价值准则。喜欢冒险、崇尚自我、骨子里的无政府主义,那才是琉璃的本性。组织并没有卑劣到要求受到资助的成员家族,必须把子女培养成组织的奴隶。琉璃的父亲对组织忠心耿耿,却也在得知女儿的决定后大发雷霆。他为女儿设想的将来是做一名贤妻良母,结果,这位父亲大人忽视了性格遗传的作用,眼巴巴的看着女儿不但通过特训,并且很幸运的成为了在罗马总部工作的十三人中的一员。
而琉璃,却并不承认自己只是一名黑客。她的枪法和她的头脑,曾得到拉古沙管家的夸奖。蔷薇海峡名义上的领导者是逢魔浩,实权人物是逢魔浩的保镖阮千澄,而最终左右大局的,却是历经曼秀莱恩家族三代的大管家拉古沙。得到拉古沙管家的认可,也就是得到了最高的荣誉。第一个死于琉璃之手的是中东某国的王子,而第二个,是美国国会议员。后来的几个,同样做的干净漂亮,琉璃对自己作为一名职业刺客的天分很满意。
可以接触组织核心的女孩,一直认为自己已经窥见了曼秀莱恩这座冰山的全貌。
但是,幽蓝的荧光屏反射出的苍白面颊上,琉璃发现不知何时,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把杀人也称之为艺术和天分的自己,是不是幼稚得可笑。
有些人只对不认识的人下得去手,有的人却只对熟悉的人下得去手,有些人对仇人下得去手,而有些人却只对恩人下得去手。还有一些人,只对自己下得去手。有些人杀人是为了钱,有些却是为了名,有些为了仇恨,有些只是为了好玩。
有些人杀人时的表情很紧张,有些人却很兴奋,有些人眼睛一眨不眨,有些人却不停地眨眼。
而被杀的人,有的会觉得无奈,有的会觉得恐惧,有的会觉得绝望,有的会觉得愤怒,也许有人会觉得刺激吧。
自己是哪一种呢?
自己杀人的时候,是什么表情呢?
而当自己被杀时,又会是什么心情呢?
但是不论哪一种情况,杀人的人会让人觉得可怕,而被杀者会令人觉得可怜,这个事实,却不会因为任何原因改变。
一边嘲笑自己的软弱,一边胡乱地擦干泪水,琉璃看看表,差十五秒就到十分钟的期限了。但是她知道自己用不着找枪自杀,因为千澄马上就会回来了。
“一共二十七个……加上地下的四个……这的一个……还有美浓……你总共杀了三十三个……人。”琉璃捂着肩膀上的伤口,回过头对千澄黯然一笑。
千澄的身上全是血。
清晨,窗外小鸟在歌唱,玫瑰花的香味弥漫在空气中,把淡薄的晨雾染上一层迷人的粉红色。
琉璃在华丽的大床上睁开眼睛,看到对面墙上的克罗蒂亚公主在对自己微笑。
“早上好。”习惯的和公主打过招呼,琉璃坐起来,发现自己肩上的伤已经被妥善地处理过了。揉揉太阳穴,琉璃回想起黎明时分,千澄将那一栋埋藏恐怖内幕的大楼炸毁之后,带着自己登上直升飞机,而自己在途中再度昏迷。那应该是三四个小时之前的事吧,看来自己并没有睡多久。
她重新在柔软的床上躺下来,却无论如何也无法把这芳香美好的早晨与那灰暗绝望的夜晚连系起来。
“啊,真像做梦一样——”琉璃伸伸懒腰,却因为不小心触动伤口而痛的龇牙咧嘴。
第四章
千澄回到罗马总部,把琉璃交给家庭医生,然后谢绝了海因茨医生要为他疗伤的好意,在没有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回到自己的房间。
他知道自己的状况很不好,尽管膝盖上的针头在从电梯爬上地面时就已经想办法弄了出来,但是现在腿已经肿得打不了弯了。双手的伤虽然很痛,却不致命。比较令人烦心的是,腹部被子弹贯穿的枪伤好像很严重,而且不知道是被注射了不知名注射液、还是在冷库里呆得太久的缘故,千澄在发烧。
这就是一连串估计错误的结果。千澄咬着下唇想到。
脱下被血浸透的衣服,千澄一丝不挂的走进浴室。千澄讨厌照镜子,所以简陋的浴室连镜子都没有,因此他也不用看到自己的惨状。冰凉的水从花洒中喷出,打在他火热的肌肤上,然后带着暗红色的血污流入下水道。腹部的伤口血流不止,而受伤的手虽然不再流血,可是掌心和虎口已经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肤。冲着冷水澡,身上却越来越灼热,仿佛被火焚烧般难过。千澄打了个寒颤,然后剧烈咳嗽起来。
洗完澡,千澄熟练地包扎好身上的伤口,然后换上了一套干净的衣服。因为失血过多和发烧,他熟麦色的肌肤此时呈现出一种很艳丽的玫瑰色。而他随手选的衣服,却并不是逢魔浩指定的绿色,而是像破晓的天空一样的灰色。
翔华,父母亲都是中国大陆人,出生于斯里兰卡,在罗马生活了六年,在黑手党、警察局和非法移民中知名度很高。被人们称为“堕落天使”的翔华,当然并不真的是从天堂来的圣徒。他既不贩毒,也不参与暴力活动,但是黑白两道的人却都对他讳莫如深。原因倒是很简单,而且和他的职业有关。翔华曾以二十四岁的年纪出任某名牌大学的医学系客座教授,在国际医学界也是鼎鼎有名的颅脑外科专家,并曾成功的给某国领导人施行了蛛网膜出血的治疗手术。本来翔华前途似锦,却因为八年前回到出生地、正在打内战的斯里兰卡,被上帝遗弃而走上了命运的歧途。因为传出进行人体试验的丑闻而被吊销行医执照、并被国际医师联合会除名,成为既不能自己开业、也永远不会被任何一家医院雇用的罪人,翔华背负着沉重的罪的烙印,他没有为自己辩解,而是选择了沉默。
在罗马的非法移民聚居区出没的翔华,抛去了耀眼的天使光环,蜕化为一名非法无照行医的堕落天使。
在罗马警察局被称为“医学恐怖分子”的危险人物和被黑手党视为操纵命运的死神翔华,在那些非法移民的眼中,却不啻是纯白色的天使化身。
被称为“漂流街”的小巷,就是聚集了各种犯罪和人间真情的地方。苦苦挣扎的女人可以为了一美元出卖肉体,走投无路的男人可以为了一块面包而杀人——翔华喜欢欣赏这赤裸裸的丑恶,并且总是可以在这种丑陋中找到美丽的光点。
而真正让翔华甘愿驻足黑暗、并且享受黑暗的原因,却是一个人。
翔华并没有进行过人体试验。在斯里兰卡,他的半个祖国,他只是拒绝了一个残暴的重要人物的荒谬要求,不愿用无辜者为他进行永葆青春的活体试验。他被自由世界的华丽外衣包裹的太久,以至于误认为正义是站在自己一边的。他拒绝得很彻底,没有为自己留下丝毫余地。然后,他为自己的幼稚付出了巨大代价。
莫名其妙的被投入黑牢,然后受尽凌辱,周围所有人都在妄想教会他什么是“现实”。翔华却还是固执的不愿放弃关于人性和正义的幻想。
如果不是那个有着翡翠眼的少年佣兵狠狠打在他脸上的一巴掌,也许直到现在他还沉浸在自己编织的美好世界里畅享呢。
“如果你认为自己是正确的,为什么还要待在这里。正义不是靠别人施舍给你,而是由你自己去抢过来的——”
那个少年被打得浑身是血,翡翠色的眸子却亮的让人眩晕。自己还在祈求公平和正义的时候,他已经赤手空拳撕碎了想要侵犯他的畜生。
“如果你不甘心就这样死掉,那就吃——”别人的鲜血从少年的嘴角流到胸前,做着如此惨无人道的事,却令翔华无法痛斥。被那种残酷的美而震撼,饿了五天的翔华抓起地上那曾侵犯自己令自己痛不欲生、此时却四分五裂的男人的尸块,一边流着泪一边咬噬着,心中二十九年间牢牢构筑的道德天平,瞬间崩塌了。
翔华已经来过这家人这里好多次了。这户罗马尼亚人家,生病的人是爸爸,不到四十岁的男人曾经一定非常英俊,此时却全身皮肤青紫,瘦得皮包骨头,典型的艾滋病晚期症状。他的妻子已经在两个月前死于艾滋病了,留下的女儿刚刚十六岁,好像是某个罗马尼亚黑帮的成员。
即使拥有百万财产,也只能控制艾滋病的病情,不能根治。而如果是穷人,除了受尽歧视然后等死,根本不会有第二种下场。女孩的爸爸很明白自己的处境,所以他对定期来看他的翔华非但不会提些无理要求,反而总是感激涕零。
“谢谢你,大夫,我永远不知道如何表示我的感激。”男人已陷入弥留,他的女儿从早上天没亮就外出,时值中午也没有回来。
“我什么也没有做,你用不着感激我。”翔华站在肮脏的床边,低低的声音说。
男人咧咧溃烂的嘴唇,苦笑着说:“大夫,我可以求你一件事吗?”
翔华点点头,说道:“除了让我娶你的女儿,我可以帮你做任何事。”
男人一愣,在看到翔华黑曜石般的眸子里流露出的悲哀笑意时,了然大笑,可惜只是从因为溃疡而变成黑色的嘴里发出嗬嗬的声音。
“大夫,尽管沙尔娜非常爱你,可是我们大家都知道你已经有心上人了,”男人张开嘴,大口的喘着气,然后说道,“就算我下一秒钟死掉,我也不会以这来要胁你的。我想沙尔娜也不会奢望成为你的妻子,只是希望你可以在空闲的时候替我照顾她,就好了。”
“就这些吗?”翔华看出男人已经不行了,“如果你说完了,我去找沙尔娜回来——”
“不……大夫,请等一下……”男人的面色忽然红润起来,神情亢奋的说道:“请您不要取笑我了,我有事……有事求您。”
翔华弯下腰,看着男人渐渐涣散的目光,等待着他说下去。
“这个……”男人从污黑的枕头下掏出一个美丽的小盒子,“送给你……和你……喜欢的人……愿主……愿主……保佑你……”话音未落,盒子已经滚落在地。
翔华合上男人那混浊的双眼,在他的脸前轻轻地划了个十字。
玳瑁的小盒子,盖子已经摔裂了,翔华打开盒盖,出现在眼前的是两枚镶着水滴型紫晶的乌金石耳坠。
“送给所爱的人……”翔华紧紧攥着那廉价但美丽的首饰,向自己住的公寓跑去。
第五章
千澄用备用钥匙打开年久失修陈旧公寓的大门,外面阳光普照,而墙皮剥落的屋中却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发霉的味道。千澄反手关上门,再也支持不住沉重的身体,一头栽倒在屋中唯一一张床垫已经塌陷的破单人床上。
翔华一定又去出诊了,千澄迷迷糊糊地想着,然后听到了房门打开的声音。
“生病了吗,还是受了伤?”上方的黑影俯下身,温柔而关切地问道。
放在额头上的手好冰,好舒服……
千澄抓住翔华的手,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把他的手打落一旁。“别碰我,翔华,我可能会把奇怪的病传染给你。”
翔华叹了口气,打开电灯,虽然有心理准备却还是被千澄的样子吓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