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你觉得我很好 01
【说你觉得我很好】
放在脚边的苹果派已经冷掉了,我嫌恶地看了他一眼,鼻子开始泛起酸意。
在这九月中的清晨,还带著盛暑的热气,地球暖化这已经不是危言耸听的事实,一再透过不断往後拖延到来时间的秋季来提醒我们他的存在。
但人类是甘於堕落的生物。
破了大洞的大气层大概料想不到,人类会一边看著电视上关於北极熊滨临绝种的影片、一边翘著脚用保丽龙碗吃冰,塞满仙草料的嘴还会说出『没办法嘛这麽热还是开一下冷气好了』这种自我满足的言论。
我恶狠狠地关掉电风扇,我也同样觉得浑身燥热,熬了一整晚的夜让我的火气更加浓烈,现在八不得跳进加有冰块的浴缸里洗去一身汗渍,但虽然我没有很喜欢北极熊,我仍不想要当一个虚伪的人类。
於是我站了起来,不是走向浴室,而是拿了包包就走出门,星期六早上六点钟,太阳也才刚升起没多久,路上行人也不多,我拖著缓慢的脚步走向离家一公里远外的捷运站,公共设施内免钱的冷风将我的脑袋吹得发疼……结果我也同样的矫情,只因为冷气不是我开的我就会自以为自己能延後北极融化的时间。
列车摇摇摆摆地滑进站台,电子铃想後金属的电动拉门就张开了,我像是习惯一样,踏了进去,却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前往何方。
不知道要去哪里的是我的未来,而车子的下一站是什麽?问五岁小孩他都能告诉你,捷运是很无趣的交通工具,并不能让偶一为之的城市冒险变得惊喜。
我摇了摇包包,里头只放了悠游卡、两百元跟一些零钱,还有手机……打开手机,里头有十二封简讯,两封找吃饭、三封找唱歌、五封广告、一封来借DVD、剩一封,只写了五个字……
又想起了摆在家里地板上的苹果派,冷掉之後会出油、变酸、变得乾涩,就像现在的我。
我紧抓著胸口前的衣服,宵夜吃的麦当劳现在开始反胃,二十八个小时没睡的脑袋开始越来越沉重、越来越沉重,我靠在车箱的墙上,耳里听见规律的机械晃动音,就这样……我梦见了苹果……
她是个像苹果一样红润的女孩,笑起来的时候两颊会有酒窝,我们大三的时候开始交往,然後毕业、我当完兵、她开始工作、我们仍然在一起。
但就在昨天,一个不好不坏不特别也不值得留意的日子里,她告诉我了一句话,那句话没有理由,就跟冰遇到火会融化一样自然,将我的世界完全淹没。
我应该要在地球毁灭的时候拉她一起陪葬,就在天摇地动的时候,紧抱著她,告诉她,其实我早就已经──
「喂、喂,林勤?」
似乎有什麽人在叫我,我微微张开眼,才发现视线跟著在晃动。
「林勤你给我起来。」
那个人正拉住我的肩膀前後摇摆,我头很晕、晕得差点把胃里的薯条都吐在他身上。
「你……」我眨了一次眼、又一次,才稍微看清楚眼前的家伙,是个男人,戴著细框眼镜,眉毛细细长长得全挤在一起了,鼻子高挺,嘴唇也略薄,看起来就是个势力眼。
「醒了?」
我不太高兴地皱著脸,他说话的方式十分高傲,我瞄了眼四周,车箱空盪盪的,但他对我的态度就好像我坐的位置是他订下的一样:「干麽啦?你凭什麽叫我起床?捷运有规定不准人睡觉吗?」
他似乎没意料到我会这麽顶话,愣了愣,镜片後面略嫌锐利的双眼眯了起来:「你不记得我了?」
这口气好像我非得记得这个人一样,我低下头却抬高了眉毛瞪著他:「我干麽要知道你是谁?」
「……我是芳惠的同学。」
芳惠,那个像苹果一样的女孩。
身体里的油渍似乎越来越腥臭了,我彷佛闻得见自己肌肤透出了死尸的味道。
我用力了推开他,眼前的男人。
他在捷运的地板上发出碰的声响,也不知道是撞到哪了?但我才不管呢。
「你干什麽!」他发出低沉的质疑,让我想起像苹果的女孩老是会在手机那端用高频率的声音质问我『为什麽』、『为什麽』。
我抓住头,我怎麽会知道为什麽?一夜没睡使得我的脑浆都要蒸发了,然後这些融化的脑汁,就这样渗进我的眼眶,我……
「林勤?」地上的男人爬了起来,重新站在我的面前。我真希望他快点滚蛋,我想要驱赶眼前的一切,但才刚举起的手马上就被他握住,他大概是想取笑我吧,咧开的嘴露出了白得有点恶心的牙齿:「你哭了?」
「我才没──」想告诉他,我没有哭,但讲到一半的话却已哽咽。我真痛恨自己的无能,跟痛恨这个夏天一样深。
「吃早餐了没?」
「哈、哈哈。」我也跟著笑了出来,他以为我是小学生吗?只要吃了糖果就能止住眼泪吗?「我要睡觉。我想睡觉。我现在就要睡觉!」
「……」没住意到他还一直握著我的手,直到他拉扯著我:「走吧。」
「走?」
「下车。」
没问他要去哪里,我连捷运停到了哪一站都不知道,就这样一路被他带到地上世界某条不知名的马路,上了计程车,去了另一个不知名的地方。
我的城市冒险在我不能控制的时候出现了进展……我靠在计程车的车窗上,手心里都是汗,有他的也有我的,他没告诉我他是谁,我只知道,他叫我林勤。
林勤,是那个像苹果一样的女孩的专用语。
说你觉得我很好 02
【说你觉得我很好】
床很软,冷气很清爽,盖在肌肤上的丝绒很舒服,纯白的枕头,带有些许发油的气味。
我睁开眼,扭著被子在床上又滚了一圈,知道自己躺在一个比我破烂的家还要浪费十倍的环境,还注意到不远处传来清脆的声响。
「你醒了?」不出意料之外,势利眼的男人端著一盘东西进来,味道闻起来像是炒饭。
老实说有那麽一瞬间我希望把我拣回家的是个有一头褐色卷发、化上日系娃娃装、笑起来时两颊会有酒窝的女孩……
我还真是窝囊。「这是你家?」我仍抱著被子不放,这麽舒服的床,让给势利眼睡太可惜了。
「嗯,吃饭。」
「你煮的吗?」他点点头,我这才注意到他腰上的围裙。真好,会自己做饭来吃,这样随时都能吃到『妈妈的味道』。
但是,我摸摸肚子,又瞄了他一眼:「我不想下床。」
他只是耸了耸肩,「我不在床上吃东西。」边这麽说边把拖盘递给我。
炒饭上泛了一层油,不知道为什麽刺激了我胃里的酸液,「你不觉得一大早吃这种东西很腻吗?」我带有恶意地对他说。
我要澄清不是一个个性这麽恶劣的人,只要打开我的手机,就会知道我有多受欢迎,两百二十三位好友名单,每周都会收到出游的邀约,无名的相簿更是人气,还常常有正妹提出想要跟我网交的希望呢。
但是我现在心情很不好,睡在这麽软的床上看著眼前高挺的男人心情就更加地不好,只要一想起手机里那封只有五个字的简讯,我就有把炒饭丢到那男人脸上的冲动。谁叫他是那女人的同学呢……我又瞪了他一眼,他似乎也正在思考要逼我吃下炒饭还是要把我丢下床。
「喂,你说你认识我?」
他把我的食物放在床头柜,只回了我一句:「牛奶你喝吧?还有,现在是晚上七点。」
意思是现在是该吃正餐的时间吗?
他出了寝室没多久,回来时手里就多了一瓶林凤营,林凤营有奶油的味道很作做,但我决定不将这个抱怨说出来,毕竟刚睡醒的我口渴得要命,估计他拿热呼呼的姜母茶给我我也能一口喝乾净。
「喝完後你可以起来了。」他双手抱胸地站在一旁,口气一直都挺冷淡的,就好像我睡到他女朋友的床一样。
我真搞不懂这男人,自己把我带回家、煮了饭给我吃、但现在却又摆出一脸麻烦的样子。我想他大概也搞不懂我在想什麽吧?「真不好意思唷。」我不耐烦地踢著被子,软棉棉的布料从我的身上滑落,我才注意到:「哇啊!我的裤子呢!」
眼前是一双乾巴巴的双腿,以及膝盖上方的小叮当图案四脚裤……我抬起头,用力挤出最凶恶的眼神瞪著男人:「你把我的裤子丢到哪了?那件可要三千五耶!」
「哼。」他仍装模作样地摆著他的双手,半阖的眼角像是嘲讽我一样:「你跟一个陌生男人回家,却只担心你的破长裤?」
「你不是说你认识我?」我想起来了他还没有回答我这个问题:「你是谁?」
他撇开脸,我不知道他是想要叹气还是想要偷笑,但两者都一样让我不爽,「喂!」我喊了他一声,他却突然像蛇一样将脖子伸过来,嘴里吐出盛暑一样的热气喷到我的脸上:「广砚升,记好了没。」
「广……」
「才高志广的广、笔刀砚城的砚、指日高升的升,林勤同学,希望你能不要让我再说第三遍。」
这种指高气昂的自我介绍方式,到底是哪个臭屁的家伙想出来的?
「我才不管你名字怎麽写咧,我并不叫林勤,你不知道吗?」
「…………」
看他突然愣住的表情,我心里稍微舒畅了一点:「哈哈,你该不会是认错人了吧?广砚升同学。」
「…………」他像是溺水的青蛙,嘴唇上下的张阖著,也不知究竟经历了多少挣扎,才不情愿地告诉我:「她总是这麽叫你。」
那个『她』一定就是像苹果一样的女孩吧……她曾经是这麽地天真可爱……一想起那女人,我的头就发疼,我指著一旁的炒饭:「拿来,我要吃。」
「冷了。」他又恢复到先前高高在上的态度,我猜想他八成没人缘,才会一直记得毕业多年又没联络的同班同学的男朋友。
「那不然呢?谁叫你冷气要开这麽强,而且我现在也饿了。」肚子里的林凤营在翻滚,牛奶刺激了我空荡荡的胃袋。虽然炒饭看起来很油,但看在是他特地做给我的份上,我就勉为其难地吃完吧。
「林……」
「算了你就叫我林勤。」反正我们应该也不会再见面了?我不想告诉他我的本名。
「你既然已经清醒了,就回去吧。」
「欸?」我很意外他现在就要赶我走,他肯定是还在记恨我嫌他的炒饭太油。
「你的东西都放在那边。」他指著床脚的一张北欧风格的藤椅,会在寝室放这种东西的人九成九是装潢杂志看太多假骚包。
「我要怎麽回去?」我饿了,身上只有两百圆,我也不想要走路去捷运站,更别提我根本不知道这里是哪里。
「林同学,你已经是成年人了。」他斜眼看著我,睫毛的阴影落在颧骨上,我才注意到他没有戴眼镜。
如果脸再更瘦小一点、浏海再长一点、肌肉再少一点、穿得再普通一点,看起来就像是……啊!我想起来他是谁了。在跟那女人刚交往没多久後,我曾经在他们班上举办的夜烤联谊上见过他,他坐在我旁边,虽然一直有别校的女人找他搭讪,但却一直没说什麽话,就只是一直猛灌啤酒,感觉像是嫌弃活动无聊。
後来参加她们班的几场活动都有看到他,而且每一次都一脸厌烦的模样,但我正跟女朋友打得火热,才没有多馀的心思去注意一个吃饱太閒不喜欢又爱来联谊的男人。
那时候的他,看起来比现在清纯稚气一百倍,这短短几年到底是发生了什麽事?才会让好好一个男孩被改造成一个大叔样。
「喂,你是不是很都没有朋友呀?要不要我带你去联谊?」
他大概也没料到我会突然这麽说,抱在胸前的双臂微微地抽搐了两下。
「就当是你收留我一晚的报酬吧,我可以介绍正妹给你,虽然我是嫌你太老气了一点,才二十几岁就打扮得像哪个银行的经理,但大学女生正好喜欢这一型的,如果口袋又跟经理一样有深度的话……」
我说了一大堆,他却完全没反应,只是发愣似地瞪著那盘冷掉的炒饭。
「喂?」
「广砚升。」他对著炒饭说:「如果你想感激我,就叫对我的名字。」
「你也没叫对我的名字呀!」真是个容易刺激别人神经的男人,他肯定也没有女朋友。
他突然扭过头,改面对我道:「你要告诉我吗?」
细长的眼里有著说不出的情绪,浓郁却又收敛,像是被人死劲地锁在眼眶里似的。我抱著枕头,看看他抬高的下巴、再看看自己光溜溜的小腿肚,终於意识到了一件事:「喂,你该不会是喜欢我吧?」
说你觉得我很好 03
【说你觉得我很好】
活了二十八年,人生一直都很顺遂,也一直以为自己可以这样一路顺遂到老死。但老天爷才不是这麽好讲话的老好人,在出了学校、离开军队後,我才真正明白,世界比想像中广大。
而我,比尘砂还不如。
晚上十一点二十三分,从洗衣机里拖出打结的衣服,厌烦地将衬衫硬扯出来,都皱成面团样了,我只好将它用力抖一抖,假装这样可以代替熨斗。
明天得穿著这件去面试,配上我一零一双的皮鞋,应徵一个有数十人抢的职缺:业务助理。
「唉……」叹了口气,从摆放洗衣机的阳台回到我六坪大小的小套房,里头只摆了一张代替床的软垫,睡起来来有霉味跟腥味,跟势利眼家的进口弹性记忆床是纽约到库马西这种距离。
再瞥向另一角,只有热水器、微波炉跟塞满啤酒的小冰箱,以及一大箱泡面。难怪,那个像苹果的女孩、芳惠她总是不喜欢来将里,每次约会不是去她家就是去外头的餐厅,再仔细一瞧,家里也没有半点她存在过的证明,只有手机里有她的电话、网路上有她的照片,交往这麽久,她在我的生命里,只留下了重灌就能消除的痕迹吗?
我蹲了下来,如果我的心也可以跟著重灌就好了。
手机摆在不远前的地板上,突然答地就震动了起来,我恍惚地按下通话键,接著就听见爆炸性的吵闹声:『喂喂,小林,你要不要来夜唱?我们才刚开始。』
是来找我去玩的邀约呀。
「我明早要面试。」真是不碰巧的时机。
『……啊对唷,你还没找到工作。好吧这顿就当我请你的,快过来吧我们等你唷。』
「我说了我明早要面试。」我闭上眼,突然觉得太阳穴在胀痛。
『唱完再直接过去就好了嘛,我们找了PUB的女生联谊唷,很辣的,啊还是你是怕被芳惠知道?放心啦兄弟我不会去打小报告的。』
电话另一端卡拉OK的噪音震耳欲聋,还不时传来玻璃杯的碰撞声,一点一点地戳痛著我的耳膜。
「我们分手了,还有我要睡了。」我按掉关机键,把手机往床上一丢,不想再听到任何的机械音。
是的,我们分手了。
她传来的简讯就这麽五个字:我们分手吧。
她不给我质问的权利,其实,我也不知道该质问她什麽。问她为什麽要离开我?我抱著肚子,我知道她会回答我什麽。